胡柞倡也是干脆,吩咐手下卸货至废墟上,圈地竖旗。
“薛掌柜,你的伤不碍事吧”楚峰见薛掌柜仍在徘徊,不由关心一句。
“死不了,不知公子还需不需要老朽帮忙?”
“那就有劳薛掌柜了。”
“公子客气。”
薛掌柜欣然投到忙碌中,有他主持,事情进展比胡柞倡等门外汉要顺畅多了。薛掌柜乃本地人,临时聘用,却能不畏总商暴力恐吓,支撑到现在,遇危没有偷偷溜掉,且还来通风报信,也算是一片赤诚,楚峰对这类人的风骨和气节,向来高看一眼。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呢?!”
正忙活着,一伙四、五十人靠过来,打头是名留八字胡的家伙,吊儿郎当,一看就能让人轻易给他烙上‘地痞’的标签。
薛掌柜很四海的拱手,好颜好色的迎过去。“在下薛东谷,是此间掌柜,不知兄弟怎么称呼?”
“老子是这一带‘管爷’,来看看你们有无资格做买卖。”八字眉气焰嚣张,很不可一世。
薛东谷顺眉谄笑说:“小老儿初来乍到,还未曾拜过地方,失礼之处,还望包含,小老儿这就立刻补过......”
没想对方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直闯闯走进场来。八字胡左右望望,阴阳怪气道:“你这处没贴罩门,也敢泼胆做买卖?!”
其余帮众骂骂咧咧往前压,状似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楚峰蹙眉问:“罩门是什么?”
胡柞倡敬声解释:“大人,是平安费,地头给已经纳了捐的店铺或人家,出具一张葫芦式之纸,曰‘罩门’,贴了罩门的,一应地痞不会上门滋扰,没贴的,地头会支使群痞终日登门索要,直到对方妥协为止。”
妈的!是保护费,这行当也真够古老的。楚峰气乐了。“来啊,将他们腿打瘸!”
众亲卫早就看不惯,闻令轰然暴起动手,隐匿于各处暗哨也都蜂拥而出。
双方人数相当,但楚峰亲卫可是万里挑一的,地痞哪会是对手,才一个照面,就被撂倒二十多人,无一不是伤筋错骨,阵阵哀号声,顿时响彻街坊,八字胡受创最重,两条小脚畸形一般扭曲,人早已昏厥过去,最后能走脱的,仅余三、四名机灵点的地痞。
附近店铺老板、掌柜,眼里现出了惊惧,纷纷低眉垂头,退回店内。
围观群众指指点点,表情俱是欢喜,显然平日里受这伙地痞的气也是不少,今天只觉出一个痛快。
“闪开闪开!官府办案!都想吃牢房吗!!”一伙官差粗暴推开民众,挤入场中,可一瞧那满地伤号,心底就不禁泛凉,俗话说不是猛龙不过江,这伙外地人只怕不是省油灯。
“你们这谁是主事?!”
楚峰闲庭信步走出来:“我。”
捕快头儿黎旦上下审量楚峰几眼:“府衙闻报有人闹市,果然属实,各位,就随我走一趟衙门吧。”
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总商的手段不能不让人佩服,不过这套对付普通商人可以,对付他楚峰,未免过于低劣了。
楚峰从怀里亮出官凭,慢条斯理道:“本官初临贵境,受市痞滋扰,教训他们一下算什么闹市?南京虽非天子脚下,可也是我朝龙兴之地,事事关乎天家颜面,这里竟然成了社鼷横行、顽徒不法之境,各位身为地方典吏,对此有何交待?”
胡柞倡为之哑然失笑。那句‘本官’,说得一个直溜,大人果然天生就是做官的人。
“这......”黎旦受知府大人之命,前来拿人,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个官儿,事态变化让他措手不及,总商们的消息,实在太乌龙了。
楚峰打着圆场说:“还请诸位捕快大哥,将一干宵小锁拿侦问,复我南京清平。”
面对上官质问,黎旦唯有悻悻应和:“那是,那是。咳,来人!把这帮混账押回府衙!”
衙役们也挺能随风转舵,一下子便毫无生涩地将角色转换过来,轰然动作。
“黎二哥!我们是李家......”
“闭嘴!”
衙役一巴掌扇停了混混的嘴,虎狼般提溜着退去。
一忽儿,场面便清扫一空,南京捕快的办事效率,楚峰略为感到满意。“薛掌柜,重新开始吧。”
未等薛东谷回答,远处突然又传出声音。
“慢慢慢!慢来!”
楚峰等人不禁愣怔,怎么?还没完啊?!
只见关市批验所官吕成泽,带着几名官吏匆匆赶来。
楚峰暗生不妙。“吕大人。”
“楚大人,前番您来做买卖,本官不知情,真个是大水冲了阎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罪过罪过。”吕成泽连连作揖,大明的官儿,就属市、泊司一类最象商人。
“吕大人好说,今后楚某在这做买卖,就全仰仗大人照顾了。”
“呃。”吕成泽不无尴尬道:“楚大人有所不知,近来本地一些盐商囤积居奇、任意涨价、掺假牟利,致令百姓怨声频频,因而南京户部责令权量市籴,一应盐货必须验明真伪,再由总商评估物价,而后领取应天府签发的凭条,方可买卖。如有违者,严惩不贷,楚大人,您看这......”
如果自己还是匪寇身份,大可当吕成泽在放屁,偏偏如今已经擢升为都指挥佥事,行事就免不了要受官家节制,做这捞么子官,也不见得都是好处。楚峰心忖:这儿不是自己地头,犯不着明着较真,自找不痛快。“既然吕大人这么说,楚某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多谢楚大人谅解。”
楚峰终于是清楚对手的能量了:势力滔天。
怎么应对呢?
哼,我在外间是个行为混沌的小乞丐,在基地里是个未来的杀戮机器,来到大明当的是山大王,哪种身份都跟循规蹈矩挨不上边儿,法算什么东西,跟我耍流氓,不知死字怎么写?!
“李思诚,将盐送上船,暂时交给刘显财拿去外地销售。”
“是。”
“还有,让孙四来见我。”
“是,大人。”
深夜,风不惊树,虫不嘲喧,只余更夫的梆子,隔时脆响几下,南京越发显得万籁寂静。
突然之间,轰隆几声巨响,大地震摇,宁静瞬间破碎。
先是汪远侨府邸,金碧辉煌的正门,被火yao炸得飞上半空,当堂死了几个门房,四方院墙外,有人丢进来三、四十束火把,引燃了几处屋顶,家丁惊呼救火,婢女恐尖叫豕突,护院四处奔走缉查,亲眷宛如世界末日般,对着自家财物哭天抢地,整个府邸乱成一团。
而一江之畔的阎家,不晓得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一处偏院高墙凿出一个大窟窿,引得不少梁头君子、城狐社鼠手痒,三三两两入内盗窃,阎家小妾偶然经过,竟然发现有个污浊鬼正在啃鸡翅,当场骇得魂儿都飞了,待家丁赶来,才发现这鬼是名乞丐,其人满脸锅灰,只露出一排碜人牙齿和两只精光闪闪眼睛,黑灯瞎火的猛然撞见,确实有些吓人。
汪、阎二家顿时火冒三丈,誓要请兵围城,掘出幕后恶人,可接踵而来的事情,当即令二人熄火。两家停靠于码头,准备起运输京的五十八艘船,悉数被人戳穿,船上241万斤余盐泄入长江,顷刻间长江水咸、鱼虾翻肚。另外,太平、丰腴二仓火起,烧掉正、余盐23万石。城内属于二人名下的28店铺,铺化为灰烬。粗略估算一下,损失共计90万两银。
由于从嘉靖中开始,预行开中,即今年年底开中明年盐引,如此一来,内商实际上要早一年预付成本,也就是说,汪、阎二家明年的收入,全部泡汤。更要命的是缺货,直接导致无法持续性抢占市场,这是商贾最挠心的事。
八总商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轮换排次,被第九名挤上来也并非不可能,汪远侨、阎松林由此有了巨大危机感。
这龌龊事儿到底谁干的?大伙鸡吃放光虫,心知肚明。
一夜之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天刚灰蒙蒙的亮,五大总商又紧急汇在了一起。
“岂有此理!”汪远侨赍怒地摔碎了一只成化斗彩瓷瓶。
吴天行拍拍他肩膀安抚:“老汪,咱们损了点毛皮,还没伤到筋骨,犯不着动气。”
“现在是损失问题吗?这是脸面问题!楚峰摆明是在挑衅!”汪远侨犹自不忿。
汪老大破天荒动了怒,原本脾气暴躁的阎松林,反倒冷静下来了。“对,如今关键是怎么收拾那小子,别当咱们两淮盐商好欺!”
“松林老弟,你能不能别火上浇油?”展玉帛很是好整以暇,这次损失主要集中于汪远侨和阎松林,其他人暂时无事,但他不敢担保楚峰会迁怒自己,别看两淮总商势力强横,攻击固然周身是刀,可防御却也处处漏洞,如今家大业大了,尤其爱惜羽翼,穿鞋的怕了光脚的。“大家说,咱们能不能和楚峰做笔交易?”
“交易什么?”吴天行大为不解。
展玉帛沉吟道:“关于楚峰那个粗盐一石,换八斤精盐的提议。”
李无量抚须思索后,接上话茬说:“不错,枉各位也是精明商贾,怎么就不会算账了?各位想想,咱们卖一石私盐,止得二十七两七钱五分,而八斤青盐,作价四两的话,能获三十二两,若果作价五两,那便是四十两,其实是颇有赚头的,且不用付赈济银、科罚银、割没银等杂项,白花花的银子,可以说是转手即得呀~。”
展玉帛点头赞同:“是的,近在福建宁德,没有运输盘剥之巨费,往返船资每引二两银子......不过,好像咱们只比往常多赚二两辛苦钱而已,啧啧,那楚峰倒也精明之极,分分计较,这都叫他算到了。”
“我们不是应该同仇敌忾的吗?”汪远侨眼芒精精发亮。
汪远侨积威已久,展玉帛也不敢太过忤逆他,呵呵笑道:“汪东家息怒,话是那样说没错,但商人哪有永远的敌人?倘若他愿意赔偿你和老阎的损失,大家能握手言欢,一块儿发财,岂不妙矣?”
汪远侨冷哼道:“咱们什么时候沦落到图那点小恩小惠了?!在两淮就得尊奉咱们的规矩,否则总商受其摆布,还算什么总商?!”
展玉帛悠悠品茗,不再言语。
汪远侨深吸一口气,平伏剧跳的心脏。“他楚峰会耍手段,难道我手段就会少吗?倒要看看谁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