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气候,闷热蒸炎,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暄浊的。
袁府门前,车马齐备,杂役进出往来,装载着准备起运辽东的货物。
袁崇焕站于府门前,心不在焉望着手下忙碌。
如今的他,已拜封为辽东督师,赐尚方宝剑,领蓟(州)、辽(东)、登(州)、莱(州)、天津各地军务,可谓位高权重,原本大学士方能得到的辽东最高的督师官衔,而今他却以都御史的身份,加封督师,这距离他当七品知县才不过六年时间,升迁速度之快,称得上是倍道兼进了。
然而种种光环,没能使袁崇焕开怀,此刻眉头紧锁,仿佛心中有许许多多化不开的郁结。
五年平辽,这是在平台应承皇上的话,然而所含水分,个中人都一清二楚。
之前内蒙古地区各部族,与大明相安无事,就算偶有冲突,也不过是边民之间,为了水草起的争执,他们都处于半附明朝的状态,领着封赏,名义上替明朝守守门户,不过也确实起到缓冲作用,严重阻碍了有心扩张的女真族,女真若想入主中原,唯有从狭长的广宁地区一个处方向图谋,艰不易克。
是时,察哈尔****,皇太极借机蚕食,察哈尔所属的多罗特部战败,皇太极势力已经进至敖木伦,大凌河以西(今朝阳市地区),总俘获一万一千二百人,多尔衮被赐号‘墨尔根戴青’,多铎也受赐号‘额尔克楚虎尔’。
然而此时都察院的一记昏招,着实帮了大金一把,关闭互市,对崇祯来说,也许只不过是动动唇舌的一句话,但对边外各族来说,却是滔天惊变,长城以北资源奇缺,不然,也不会令各族世代觊觎中原了,四方承平的两百多年间,各族都已享尽互市的好处,长期赖此休延生息,忽然说停就停,大家何以为继?还要回复以前游牧无定的生活吗?
初时广宁塞外,有炒化、暖兔、贵英诸部,并蓟镇三协,共三十六家,守卫着大明门户,诸部受赏,人人逢迎大明上旨,皆大欢喜,可如今并革封赏,关闭市贸,东边各部落顿时哄然。
翁牛特、敖汉、巴林等诸旗,索性群起扬去,宣布脱离明庭羽翼,皇太极趁机将他们尽收属建州,大金的势力,顷刻间急剧膨胀,长城左近的喀喇沁部一瞧势头不对,趁还有磋商的余地,也抢先向皇太极递送了议和文书。
形势的逆转,大明可就不妙了,大兴安岭地区完全裸露出来,女真拥有了无数条包抄锦州、广宁的路线,反过来叫大明首尾难顾。
如果说锦州一线,身侧不是有长城天隘吗?不然,此时的长城空有架子,屁事不顶,要说天时、地利皆有,唯独差了人和,卫所军从上到下都糜烂了,导致处处坚城,却处处漏洞,几乎不设防。
能制订这种制霸漠南的策略,皇太极不愧能才。
方才,又听到一条不好的消息,由于南京饥荒,漕运供给迟滞,京师告急,更别说九边了,边疆本就缺粮饷,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七月二十日,三边固原、延绥的饥兵纷纷哗变。另外,蓟门驻军也因饥饿索饷鼓噪,焚抢火yao。
二十五日,辽宁、宁远军中的四川、湖广兵,因缺饷四个月,遂生兵变,其余十三个营起而响应,乱军捉了巡抚毕自肃、总兵官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等人,捆缚于谯楼上示众,声言领不到饷,便杀人泄恨。
再来就是前方传报,后金已练兵五万,并借狐狸衬兵一万,打造盔甲战车,欲从三岔河出兵,过宁远围屯,攻略山海、石门等地。
外有强敌,内起骚乱,所有事态都对大明极其不利。
五年平辽,越来越遥不可及。
“自如。”
袁崇焕侧目,门道边上站着的,是往日同僚阎鸣泰,忙拱手示礼。“阎尚书。”
阎鸣泰咧嘴苦笑:“自如莫要取笑,我已降为闲职,还算个什么事儿?”
袁崇焕默然,官场起伏,时政变化,今天谁也不知明天的事。“兄台此来.....”
“听说贤弟就要去往辽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特来饯行。”
“难得兄台不忘小弟......不如,兄台随我一同往辽东吧?咳,你也知道,近来定逆案余波不减,你留在京师,恐怕会受牵连。”袁崇焕清楚阎鸣泰背后不少事,包括他和魏忠贤的那点小猫腻,但阎鸣泰其人,对自己不薄,还曾在皇上跟前极力举荐自己,不管世人如何看待他,这份情,始终是自己欠下的。
阎鸣泰犹豫道:“难道自如你就不怕?”
袁崇焕哈哈一笑:“我是替魏忠贤建生祠了!我也称颂、赞道过阉党!但就因为这样,我才能收到魏忠贤拨发的军需、粮饷,用以保卫辽东,此乃时势,人力不可抗,我袁某人污了自身,却保了大明社稷,问天,何愧之有?!”
这番话慷慨激昂,阎鸣泰都不免受其感染。“贤弟大义,老夫佩服。是了,日间贤弟回应皇上五年平辽,果真有胜算吗?”
袁崇焕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良久,才说:“没有,只因皇上迫切期望,我才这么说说,以慰籍皇上之心。”
“啊?”阎鸣泰当即愣怔:“这......日后你若不能如期达成,欺君可是大罪呀~。”
袁崇焕无奈道:“如果不这么说,我将讨不到粮饷、物资、兵马等便利,届时兵无饷、战无械,别说五年平辽,山海关保不保得住,还难说。”
“也是,老夫经略辽东时,也深受其害,朝廷那些官儿们,不知辽事艰巨,只懂以敌我人数辩输赢,还时常克扣军需、粮草,害得军心涣散,行事束手束脚......”别看其它方面庸碌无为,提起老本行,阎鸣泰并非无知。
袁崇焕点头称是,一面探问:“那小弟的建议,兄可答应?”
“嘿,我去能做什么?”阎鸣泰自嘲。
袁崇焕肃颜道:“兄台千万别妄自菲薄,你半生都在辽东,久浸戎事,尤其经管钱粮、供给无比熟捻,正需要兄台如此大才,助我协理戎政。”
阎鸣泰细细权衡,发现这的确是远离旋流危机的方法,一来,权当是避祸;二来,倘若运气好,能建立功勋,定逆案中,也有一丝转圜余地,再者说了,按照定逆案条陈,自己的罪罚便是充军,与其那样,不如早早投在袁崇焕营中,有他罩着日子也能平安些。
末了,阎鸣泰于是冁然笑说:“如果不嫌累事,老夫这副朽躯,就交给贤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