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战事,对许多士兵来说算是一场大战了,纵观福建乱匪,包括围剿龚一一伙,也不过是兵来贼跑,彼此玩玩官兵抓贼的戏份,纯粹跑腿,累是累点,但还不至于游走于刺激的生死边缘。
明军营盘此刻乱哄哄的,人人灰头土脸,斜旗拖戈,散漫得不想话儿,不少伤者无人理会,独个躺卧地上嘶叫,声声揪得大伙心神不宁,来来往往的卫所兵看在眼里,幸甚有之、余悸有之、麻木有之。
三千兵马拿不下一个小小山头,倒过来损失了六分之一弟兄,这战打得实在有够窝囊。特别听说攻打的还是建宁守备大人,自家人窝里拱,啧啧,这他妈都叫什么事儿。
军士人心浮躁,对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事,私底下早已经口语籍籍。拿大伙的小命不当一回事,当官的也太不是东西。
王嘉春同样的浮躁。怀中,汪时轮给的那一百万两银票,仍不时飘散出些许油墨香来,这趟买卖死多少卫兵,他不在乎,反正卑贱的农民大把,再成军也不是问题,关键要怎样才能完成与对方达成的协议呢?
泉州围捕楚峰不果,只不过觉得抑郁而已,现在,王嘉春却感到有点惊怵。原本以为三千兵马足够,现在看来自己是低估楚峰了,这人难啃的很,小半天功夫,就致使明军伤亡五百多人,若再攻山,按照如此消耗速度,搞不好得栽在这儿......
明军大帐内,各阶旗官索然无味地分立两旁。损兵折将就罢了,难为的是又没油水可捞,能提起精神才怪。
不过雷延崇却例外,出列抱拳:“大人,下官建议今晚偷营。”
“大人万万不可。”千户贺博容出列。“我军打到现在,人马疲惫,军心不稳,实不易再战。”该死的雷延崇,为了私仇一味要打,老子仅剩两个百户,溃兵数十,再打就得亲自上阵了。
贺博容刚开始就因为争功,才落得这般田地,而今算是让楚峰打怕了。
雷延崇瞟瞟贺博容,他是王系老人,自己也不好与之针锋相对,只得旁敲侧击:“大人,我军疲惫,对方亦然,若让他们回过气来......”
贺博容暗暗来气:“雷千户初入,尚不谙熟兵事,岂能什么事都凭一腔热血?就算要打,也须重编散兵,整饬队伍,现下我军新败,士兵全无斗志,别说接战,能不溃散就不错了。下官以为,该让将士们休整,再纠集多些人马,过两日再图,反正在我军重重包围之下,对方也难逃,不必争这一时半会儿。”
雷延崇虎目一瞪:“大人,我等与楚峰的仇恨已结,不趁此机会灭了楚峰,将来大家肯定不好过,这是个不死不休的局。诚然外头军心浮动,下官以为更应尽早图之,否则士气一衰再衰,这战就打不成了。”
王嘉春嘴上不置一词,但确是非常认同雷延崇的,楚峰的手段让人胆寒,越是见识他的可怕,心头就越难安,放虎归山的道理谁都懂,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才是最佳方法。“诸位不用争执,雷延崇你这就去整饬营伍,务必天亮之前,再发动一次袭击.......”
贺博容一看事成定局,唯有退而求次之。“大人既然主意已决,下官等唯有竭尽所能,大人,下官请命回卫所,再调集些人马过来,增加胜算!”
“也好。”现在王嘉春,不敢再说大话,保险些总是好的。
.......
山坡上也同样的不平静。
楚军将士忙活着,从漫山的敌人尸体上扒拉下军服,并纷纷换装,最笨的家伙也明白,大人是想乔装突围,不大会儿功夫,林子里的,俨然就是一支经过浴血奋战,或者说更先是残兵游勇的明军队伍。
斥候摸回来,低声回报:“大人,山下敌军正有所行动。”
此时正是三更天,原本嘹亮的星空,显得暗沉了许多,很适合偷营,不过,谁偷谁还不定呢。
“传令吧......”
“是!”
命令于无声中传递,半晌,整个林子的楚军,都动了起来,楚军将士屏住呼吸,稳住心绪,各人跟在旗官身后,往山下匍匐而去。重伤者,也躺在树枝丛上,由弟兄们拖曳而行。
这是一次冒险,但经历种种前事,楚峰在楚军心目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不管眼前多么艰难,众人始终坚信,大人一定有能耐带领大伙安然脱去,因而不管情况如何险恶,都能安然处之,不单如此,现在反而还有点兴奋,有什么比在千军万马阵前,打敌人眼皮底下溜掉,更能打击人?
而底下的明军,也领受了严令,以合围之势,悄然往上摸。
无可避免的,两军将要撄锋,即便最沉稳的老营士兵,也不禁紧张起来。
最前头的楚峰遽然停下,反转身体,面对坡顶,并示意众军有样学样。
亲卫很默契的跟着反转,有摸不着头脑的,便出手势示意,余下的,也就明白了。这一刻,包括老营士兵,都忠实、准确无误的执行了楚峰指令,统一的程度,令人惊叹什么叫如臂使指。
坡道杂草丛生,双方军士又是匍匐潜行,兼且黑灯瞎火,视野大大受阻,半晌,两军触碰,双方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一个撞上楚军的前锋是寥骏海百户。
他的第一感觉也只不过是小有诧异而已,皆因楚峰等人是明军服饰,且身姿貌似也是往上攀爬,所以并没起多大疑心,按照他本人猜测,这支兄弟队伍,显然是走错位了。
寥骏海低喝道:“喂,你们旗官是谁?!”
楚峰淡然回答:“在下李思诚,职添总旗,隶属雷部,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被冒用了名字的李思诚,大汗。
两千几明军,总旗多如牛毛,寥骏海哪清楚李思诚是哪颗葱,但谁都晓得雷延崇风头正劲,他的部下,自然也有那么几分跋扈,寥骏海也不好刺激对方,只得放低身价。“嘿,失敬,不过兄弟,你们好像走错队了吧?”
“黑咕隆咚的,难免出错,多谢兄台提点,我这就吩咐弟兄们让道。”楚峰没好气扇了一巴掌真正的李思诚:“笨蛋!让你带个路,瞧你带成什么样子!马上带我们归队,否则雷大人怪罪下来,你我吃罪不起!”
李思诚那个冤枉啊,也只能憋肚子里去,委屈道:“是是......”
明军的散漫和糜烂由来已久,这种错漏百出的问题,岂止一遭两遭?寥骏海也不太在意,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完成攻山任务,这次毫无例外的,屁股后头又安放了督战队,歹命~。
届时,楚军向左移开位置,寥骏海部继续向前,两军错开。
最妙的是,附近明军也只以为他们是寥骏海部扩展开来的队伍,而不疑有他。
慢慢的,楚军已经堕至明军屁股后头。
想不到脱困如此轻易,楚军众人俱都缓缓松了一口气,腹诽明军愚蠢,可不料,前方突然徐徐亮出一排火星。
李思诚打了个激灵,慌忙拦在楚峰面前。其余楚军将士倒抽冷气,都是当老了兵的人,自然明白那是火绳,底下,毫无疑问就是一杆杆的火绳枪,正等着开火。
这次抹黑下山,本来就不能用半点火星,对方现在严阵以待,一梭子打过来,没有准备的楚军,铁定无招架之力,死伤多少,就是未知数了。
前排楚军暗暗抽出钢刀,做好拼死冲锋的准备......
“慢着!”楚峰压住众人冲动。
这时,对面传来恶狠声:“狗胆!尔等想临阵脱逃?!”
是督战队!
楚峰回应:“将军且慢,我等只是走错了方位。”
“滚回去!再往前一步,休怪老子戮杀同僚!”对方旗官本不是那么好说话,只因为前锋只摸到半山坡,生怕自己这里大开杀戒,闹出的动静会让楚军惊觉,所以才‘温和’警示。
李思诚双目寒芒绽放:“大人,冲吧,明军督战队人数少,若要围山督战,肯定处处薄弱,冲过去不难。”
楚峰心念急转:督战队,说白了都是由亲兵担任,亲兵的素质,要比普通卫所兵强,如果冲锋,第一轮火绳枪打击,楚军肯定吃亏,第二轮是混战,过关不成问题,问题是又有多少楚军必须身死?衍生的伤者呢?势必再度拖累大家,而且,不得不考虑山坡上的明军,会快速赶下来接应,说好了要带大伙安全脱困的......
胡柞倡到底是有学识的人,很快便揣测出楚峰的担忧,恳切道:“大人,多少弟兄牺牲都无所谓,想来他们也乐于效命,只要大人能安全返回宁德......为将者,切不可举棋不定,更不可效妇人之仁啊~。”
成功者的脚底下,垫着的都是枯骨,胡柞倡有这个觉悟。“大人,是时候学做一名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