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如扫了眼场内:“寨中有谁习过郎中手段?”
寨民你眼望我眼,齐齐摇头,要能当郎中,谁来落草啊。
李莫如采过草药,可惜认知不深:“叶星,有劳了。”
“那里。”叶星拍拍手,喝叱手下寨丁:“黎建昌,带人去浦城,请几个郎中回来,大王伤势等不得,你们一路换手将人速速背回来!杨得功,乘官兵自乱,把粮食扛上山。其余人包扎、安置伤员,打扫战场、掩埋尸体,收拾明军一应器械。”
哇!有粮食了。孟常喜形于色:“叶大哥好能耐。”
叶星咧嘴笑笑:“哪里,都是借二爷的。”
借?王二是这样大方的人吗?萧满山冷冷盯向叶星,虽然气歇无力,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自有一股凛然煞气:“官兵刚走,王二就想来谋取果实吗?!”
叶星发觉自己竟不敢面对他那弈弈神光,挠挠头,讪讪告罪:“咳,萧兄误会,怪我没解释清楚,这粮食是我们偷王二的,为数不多,估计他一时不会察觉。”金粟寨人人清楚,因王二拉走所有粮食,致令尧山缺粮,这天大的人情,我叶星不做,就是笨蛋了。
萧满山失笑两声,却动了气血,一阵咳嗽:“叶兄弟.....救援及时,我们不胜感激,只是你又如何得知有小路通往山寨?”好言好语之间,仍有几分怀疑。
叶星不为己甚,照实回答:“我是探子,用官家的话说就是斥候,摸不着道,那还叫斥候吗?至于守在山脚的官兵,个个窝囊,驱散就是,根本没有伤亡。”
萧满山点点头:“兄弟辛苦,萧某谢过。”
叶星微微一笑:“前番受王二蒙蔽,站错了队伍,兄弟今天带领大伙前来,可不是图谢的,实则想重投大王翼下。”
萧满山蹙蹙眉:“这事儿要大王决定,叶兄弟且安顿下来再说吧。”
“只好如此。”
寨丁们以为往返扛粮上山,是件苦差事,谁知道干啥都不轻松,尤其是打扫战场的人。这年头在路边见多了饿毙的流民,死人司空见惯,但眼前这漫山堆叠的尸体,给人感觉可就不一样了,死相可怖者比比皆是,行走在其中,宛如置身修罗地狱,眼中所见的颜色,皆是炫丽的红,血多得直滑脚,扑鼻腥臭催人反胃,以前总听人说大王如何骁勇,众人还不尽然,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即使负责清场的寨丁胆子大,也不敢独自去无人区干活,总觉得阴风阵阵,浑身不舒服。
收拾兵器的人,自然要在尸堆中搜找,心理不免倍受摧靡,搬扛的又全是铁疙瘩,几趟下来,腿越发软了。
最轻松的莫过于请郎中的黎建昌,一个时辰就赶回来了(两小时)。两名郎中一进寨门,就连连呕吐,脸色苍白,比病人还象病人,有一个干脆晕了过去,看来经过山道时,被那可怖场景吓着了。
其中一名郎中,哆嗦着嘴唇:“各位大王,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无法胜任营伍生活啊。”
黎建昌哭笑不得:“谁说要你加入山寨了,没看着刚打完了,我是让你医治我家大王,小老儿你尽心用事,少不了你的赏银,若胡乱搪塞,老子埋了你!”敢情,郎中不是请的,是绑来的。
郎中擦了把冷汗:“是是,我等一定效全力。”
伤者不多,但伤势却很麻烦,每个人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于二十道伤口,而且还有深入肉中的弹丸,一通清理、上药,一整天就过去了。
傍晚时分,孟常粗略统计出来,敌方死834人,我方阵亡亲卫27人、寨丁五人,如果加上前几次战斗,明军共亡一千二百余,一比六十,成绩斐然,但亲卫的死,也很令众人痛心,这些热血男儿,无一不是大王训练出来的佼佼者,本来伤亡不必这样惨,可惜人数太少,形不成攻击力度,反之,就是敌人赢得了优势。
享受过短暂的胜利喜悦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愁云惨雾,其余亲卫,都清醒过来了,虽然身子骨还有点虚弱,唯独大王,却依然不省人事。
面对凶神恶煞似的寨民,当中最年长的郎中,哭丧着脸:“各位好汉,大王暂时还无法醒来,非老朽不尽力,是因其心有积郁,邪侵及形体,阻痹经气,又兼失血过多,脉路不畅所致。”
李莫如哼道:“二位大夫今晚就住这吧,什么时候咱家大王醒来,你们就什么时候走。”
两位郎中面面相觑,还能怎样?唯有照做啰。
......
明军全部收缩回营盘内,加紧构建着防御阵势,各部军将如临大敌,不敢轻出,远远见对方大摇大摆在营前搬送粮食上山,也只能眼巴巴望着。怕了,人人都让贼人杀怕了,昨天营地内还闹闹嚷嚷的,今儿却显得无比寥落、悲凉,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卫指挥使营帐内。
经历司经历孔繁,不带表情的照本宣读:“大人,我军千户吕天成、马晓冀殉职,百户、总旗等无计,尚有三百余军士逃散在外,恐怕是不会归营了。由此算,共损失一千五百人,多为自相误残,溃兵中。”败军之中,常常会出现逃兵,也是无奈的事。
反观贼人,面对四千余官兵,据地顽抗,毫不失色,试问天下有几支军队,能做到以一挡百?明军伤亡惨重,大幅减员,主要原因还是那贼首太过狡谲,运用地利的能耐,简直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此人不死,这仗没法打了。
王根子脸色铁青,躺在床榻上哼哼唧唧,那一枪,将他大腿刺了个透亮,现在动一动,都觉得伤口抽心的疼,戎马半生,何尝遭过如此大罪?“退下吧。”
孔经历没走,又取出一封信,毕恭毕敬递与一旁的阎鸣泰:“上差,这是您的书函,驿所五百里加急,刚到。”
这会儿能有什么?估计是九千岁催事儿来了,可贼人凶悍,岂是一天、两天能肃清的,刚刚听罢孔经历报备军情,更叫人心里没底了。阎鸣泰一脸臭臭接过,展开看看,忽然,欣喜欲狂,似乎不再为当前的窘涩感到困扰。
王根子郁闷道:“上差有何美事?”
阎鸣泰抚着胡须,哈哈大笑:“此间事情,算是了啦,本官今天就回南京。”
王根子一愣,什么了啦?我这都填掉一千五百条人命了,你却要一走了之吗?“下官愚钝,可否请侍郎大人告之一二?”
阎鸣泰潇洒弹了弹信笺,眉梢间满含掩不住的得色。“这是家中书信,提前来报知,朝廷为宁远之战叙功,本官不才,荣位其中,今擢升为中都(南京)兵部尚书,回去即可上任,仕途多年,终于是熬到头了,哈哈哈哈。”至于是否因为宁远之战,天知道,反正结果是自己需要的就行。
王根子听得心头泛凉:“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只是这仗打了一半,如何是好?”
阎鸣泰宛如吞了一只苍蝇,笑声嘎然而止。
是啊,陕西剿匪是自己主持的,如今未功未建,岂不成了污点?这也意味着成了把柄,难保东林党人不会就此事声讨弹劾,但是,要继续留下来剿匪,也是不可能的,这烂摊子,委实太烦人。“这......王指挥使以为呢?”
官场多年,王根子也是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对方有心推诿,可是走到这番田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欲罢不能了,无奈,只得在榻上不伦不类的饱拳求恳:“下官不敢阻大人归程,只请大人以兵部之名,修书一封,檄文榆绥镇王威总兵,派边兵前来襄助。”
阎鸣泰沉吟一番,点点头:“也好,不费什么笔墨。”
黑夜的主题,本该是宁和与清静,而空气中飘荡的缕缕腥味,却时刻提醒人们紧记着今天的惨况。许多寨民无法安睡,仍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消磨着残余的亢奋,为存亡绝续而唏嘘,为死去的英烈祷告,为昏迷的大王祈福。
亲卫队今天,无法当值,静心轩外面,已换上了新来的寨丁,人人黑着脸庞,挺直腰杆,似乎在努力继承前者的风范。
静心轩内,除了楚峰,还有衣不解带的萧满山和叶星,此外,就是两名苦命郎中。
大王没有任何动静,错非呼吸起伏的壮硕胸膛,表示他仍活着,肯定会让萧、叶二人抓狂,就算这样,他们仍怀疑郎中下药是否轻了?或重了?三番四次的询问,搞得郎中们好不头疼,最后,听多了死亡威胁,居然也能处之泰然了。
没法子,大王是山寨的擎天支柱,山寨诸人的曙光、未来,为他多少人不惜豁出命去,萧、叶二人能不紧张吗。
楚峰忽然颠抖了几下。
吓得萧满山揪过那位恹恹欲睡的老郎中。“先生,我家大王怎么了?!”
老郎中睡眼惺松,边号脉,边梳着山羊胡子:“.....大王体格健硕,如此伤势,竟然这么快就恢复逾半,真叫人惊奇......”
萧满山眼睛一瞪:“我是问你大王怎样了!”
“咳。”老郎中尴尬道:“大王正作天人交战,消时自然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