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的护卫虽败,却没有马上逃散,每个贼人一百两银子,羁绊住了他们的去意,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谁不心存侥幸?!听闻陈清尚号令,又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可惜的是,护卫吃亏在人员粗荦,指挥混乱,而且最糟糕的是魏忠贤刚刚被贬,理由之一就是妄自练兵,他再嚣张,这风头浪尖上,也不敢让护卫私用制式长枪、火器等武器,那可真要坐实谋逆之罪了,于是,护卫们的防身兵刃,唯短刀和棍棒,不料对方精明,就地取材用竹矛,护卫无法欺近,只有待宰的份。
此消彼长,护卫哪经得起亲卫的煞威,结果,楚峰的亲卫势如破竹,一杀到低,硬生生贯穿了车队。
陈清尚跳脚大骂:“该死的!弓弩手哪去了!”
部下回道:“大人,他们湮没于乱军中,还没来得及上弦,就都被贼人击杀了!”
所有面对楚峰的敌手,都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轻敌,而楚峰也正是经常这样误导对手。
楚峰冷静嚷道:“倚车队结阵!”
呼。两翼亲卫在车队边上,迅速结成一条长蛇阵。
分散在四处的护卫,面面相觑,这分明是要将魏公公的财产据为己有,那我们的份呢?!
楚峰冷眼扫视一番:“魏忠贤呢?”
萧满山惭愧:“我军还未接近,他就往北面跑了。”
楚峰快速下令:“魏懋衡收集弓弩,严守车队。萧满山带十人跟我追魏忠贤!”
亲卫轰然动作,并为楚峰拉来十匹马。
阜城县,离德州八十余里地,位于北直隶东南部的河间府,京杭大运河西岸,地方不大,却是地处京杭的驿路,平常倒是热闹,只因临近年关,所以驿路才显得特别冷清。
尤氏客栈,是县城惟一一家旅舍,驿路的萧条,直接影响到它的生意,此时尤掌柜正托着手,恹恹欲睡。
忽然,帘子被人掀开,迎入一阵刀刮的烈风,将尤掌柜惊醒。
“店家开间上房,打火。”
尤掌柜斜眼瞄瞄面前两位纳屦踵决、浑身泥污的狼狈旅客,很怀疑他们是否付得起房资。“二位客官,上房收取五钱银子,一桌酒菜一钱银子。”
“你......你这厮真是狗眼看人低!”李朝钦气急败坏撸袖子,一副地痞架势,往常都是别人求着吃喝的主儿,哪受得了这个。
魏忠贤不动声色拦下他,虎落平阳,不便计较什么,看看自家一无长物,只好拔下手头的翡翠扳指,散漫丢于柜台上。“够吗?”
尤掌柜眼珠子一突,扳指儿玲珑剔透,最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来是个好货,抵下他这家破客栈,绰绰有余。“够够,二位客官楼上请,小六,从柜里拿些银子,给二位客官添置一套新衣裳,王婆,烧水!阿花,上酒菜~”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掌灯时分,魏、李二人换洗衣物,两杯小酒下肚,才止住渗骨的寒气,十一月大雪节气刚过,就遭这份罪,实在够呛。
“千岁,下一步该作何打算?”李朝钦脸上全是化不开的愁苦。“咱俩去了权势,路上又被贼人劫尽财物,怎么办?......找皇上喊冤吗?想都不用想,皇上不多踩一脚就已经很仁慈了......找往日的同僚?除了去印证那句‘人走茶凉’,恐怕别无收获......这回是山穷水尽了,难道真个要去凤阳安安分分的守陵......”
到最后,与其说是商讨问题,倒不如说是李朝钦在独自呢喃。
魏忠贤没有答应,闭着双眼,似乎在聆听屋外的更鼓。
其实魏忠贤并非全无反应,相反,对李朝钦的话大生感触。
回想自己从一个市井无赖,因还不起赌债,狠心自阉入宫,苦行钻营,才由少监升到总管、司礼、直至东厂提督,竭力挣扎二十年,懊恼过,窘困过,风光过,独孤过,最后权倾天下、生杀予夺,天下谁敢不敬?而如今,却又沦回二十年前那般悲凉萧寥的窘境,又重新做回了二十年前那个潦倒困苦的自己,好像人生压根就没有改变过,犹如一场玄梦刚刚惊醒,陪伴在身侧的,依旧是窗外一轮孤清的寒月......
“千岁?”
魏忠贤睁开疲惫的眼睛:“什么?”
“好歹拿个主意啊。”
魏忠贤摇摇头:“咱家也没主意了......”
“不如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魏、李二人身躯一震,齐齐转头望向房门。
接着,门板突然被人一脚蹬开,一群凶神恶煞随之涌入,迅速把住各个门窗,封锁出口。
李朝钦惊骇指着来人:“你们是劫道的贼人!”
楚峰清闲自在走进里屋,自顾自扛来一张椅子,坐二人面前,才好整以暇说:“公公好眼力。”
“你.....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魏忠贤有了几分困迫,几分惶恐,这种感觉,久违了。
楚峰看白痴似的看他:“很简单,二位公公的太监服,不正挂在客栈门外凉着吗?”
魏忠贤胖脸弹跳了几下,懊恨之色,跃然于面上。敢情,店家服务太周到了也是个致命伤害。“财物尔等已尽掠,还待怎样?!”
楚峰弹弹袖子上的雪花,慢悠悠道:“没别的,就是来要你命而已。”
魏、李二人同时哆嗦了一下,心底不禁泛凉。
魏忠贤,情知这些年做过许多绝户事,总会结下不少旧仇宿怨:“你是谁的儿子?!”
“我也不知道,不过找你的确是为了家仇。”楚峰腮边绽出了一抹激红,脸上尽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宽慰。“行,说说,好叫你死个明白,天启四年你兴党狱,杀孟常全家,之后孟常庇护我尧山寨,阎鸣泰受命于你前来清剿,殃及我妻子,老天不负,居然让我撞见你这罪魁祸首。”
按照以往,魏忠贤肯定要狡辩一番,但如今一番追忆,也心灰意懒了,而且求告无门,争辩又有什么用?
身旁的李朝钦,却扑通跪下,一个劲的磕头,哭号道:“好汉,各位好汉爷,不关小人的事呀,全系魏忠贤一人支使的啊,小人只是个当差的阉宦,贱命一条,求好汉爷饶小的一命~。”
魏忠贤一屁股跌坐椅子上,脸色灰白,双瞳已是毫无生气,连最后追随着的亲信,也在生死之间,选择了变节,独孤啊,凄凉啊,惆怅啊,这世间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可留恋的?末了,浑然一叹,容颜苍老了几岁:“咱家能选择全尸吗?”
楚峰笑笑:“我是个文明人,来啊,吊死他们!”
“是!”
魏忠贤眼睁睁看着亲卫撕掉被褥,环成长绫,结扎于房梁上,简简单单做成绞场。
李朝钦早尿了一屋子腥臭,人陷入混沌恍惚之中,任由被亲卫推搡至梁下,套上脖子。
“我自己来!”魏忠贤挣脱亲卫的手,当年自宫,需要莫大的勇气,现在一死,反倒是个解脱了。
哧溜!
两道人影升挂至半空。
魏忠贤眼珠暴凸,手脚无意识地挣扎,半晌,躯体软化,没了声息。一代奸阉,就这样死在楚峰手里,死在一个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小客栈里。历史上,魏忠贤是这么死的吗?管他,反正历史上,魏忠贤也逃不过一死。
“嘿嘿.....呵呵.....哈哈哈哈!”楚峰双目赤红,癫狂似的望天长笑,久久不曾停歇。
众亲卫心有戚戚焉。
......
咻咻咻!
一阵弩矢,陈清尚一伙丢下四十多具尸体,再度被击退。
亲卫刚刚新晋,训练不足两个月,比起老亲卫,太欠根基,数度交战,死了三十多人,伤者不可计,魏懋衡点了点伤亡,极其窝火,对方仍剩四百余人,偏都是些打混仗的高手,围在附近不停耍着阴招,烦不胜烦。
魏懋衡也想过一鼓作气击溃他们,但少爷严令死守车队,他也明白,少爷需要用这些财物来拓展基业,哪敢马虎。
魏懋衡只是烦,却不知陈清尚一方,却已是肉颤心惊。
这伙人太彪悍了,应付数倍之众,仍攻守有度,游刃有余,看来是讨不了好了,已方人心思退,毫无战意,陈清尚眼骨碌一转,便远远喊道:“对方的兄弟,可否打个商量?”
魏懋衡冷哼,不置可否。
陈清尚清清嗓子:“各位劫道,无非为财,何苦彼此结怨?不如你取一半财物离开,我等必不追究。”
身后的护卫顿时额首赞同:“对对,魏公公不知去向,咱们和和气气,对分了财物也是件美事。”合着都不是为了忠于职守留下的,如果不是冲着那一长溜的车队,恐怕早散去了。
魏懋衡嗤之以鼻:“我家少爷洒然离去,半句不多吩咐,自然是对我魏懋衡信任之极,你这屁话不说也罢,有力气不若多战几回合。”
陈清尚气结:“对面的各位兄弟!你家少爷掠得财物,赏给你们的,也不过百十两,何必为他拼命?分取这些财物,天涯海角,无拘无束随你们逍遥,岂不跟好?!”
魏懋衡回身冷眼扫视下属,很好,无一人动弹,抓矛的手依旧坚定,少爷练兵,练出来的可不单是力气,还有荣誉感、胆气、血性、赤诚,对方算是白折腾了。
什么法子都用尽了,陈清尚沮丧之极。
双方就这么耗着,亲卫头顶、肩膀,都积满了雪,陈清尚的护卫也在蹬脚搓手,不堪严寒,但相对来说,亲卫体格壮硕,耐寒性要强多了。
轰!
马蹄声徒然从后方传出。
陈清尚惊慌望去时,发现己方阵营被人撕开一个缺口,来的只有十个骑兵,左突右闯,如入无人之境。
楚峰等人将两把双长刀横架马背上,不花半分力气,一路犁过去,沿途人仰马翻。
步兵对上马骑,就如小鸡与老鹰,先天性就有一种恐惧感,不管是击杀也好,撞击也罢,骑兵都不是肉体所能够招架的,有心想跑吧,可是冰天雪地里耗了两个时辰,身板僵硬,动作迟钝,根本就跑不开,基本上护卫是被单方面被屠杀。
结果,陈清尚一方崩溃了。
楚峰扬声道:“东面亲卫严守阵地,西面亲卫结方阵,随我冲杀!”
亲卫士气大增,集阵归位,如狼似虎杀了过去.....
这一仗,没有任何悬念,陈清尚一个照面,让萧满山一刀给劈了,余下徒众,皆做鸟兽散。
对于以少胜多,亲卫习以为常,一点也没有战后喜悦,人人自觉打扫战场。
魏懋衡跺跺脚,哈气揉搓着僵硬的面孔。“这鬼天气。”
萧满山吃吃坏笑:“冻蔫了吧?”
魏懋衡打量萧满山的衣裤,不见有什么雪花、水迹,一肚子狐疑:“哎,你这怎么不象是刚刚赶来的样子啊?”
萧满山乐了:“我们和少爷早来了,就躲在不远处,避着风雨呢。”
魏懋衡一愣,旋之苦笑:“少爷莫不是在考验我?”
“那到不是,少爷故意迟来的。”
“何解?”
“少爷看敌方势大,硬拼怕亲卫损伤重,所以让你们继续相持,直耗到敌方不耐烦、气泄、手脚僵硬,才以少数突击取胜,这就是少爷对‘天时’的运用。”萧满山不无佩服的说。
魏懋衡恍然大悟:“少爷就不怕我撑不下去呀?”听那语气,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第一次独力指挥,自己并没弱亲卫的名头。
萧满山鄙视他一眼:“若你冒失出击,当然会演变成一场混战,不过,少爷似乎也考虑到了你的禀性,论攻,你不如我,论守,我比不上你,少爷让你坚守,自然有他的道理,再说亲卫的能耐,你我都知道,对付乌合之众都撑不下,你去死算了......”
魏懋衡暗暗咋舌,挠挠后脑勺。“少爷深谋,非我等可以仰攀。”
“萧满山、魏懋衡。”
二人忙停止闲聊,快步赶过去:“少爷。”
楚峰淡淡说:“即刻俩押运车队去福建,按流民的脚程,估计我们能在半道上追上孟常。”
萧满山与魏懋衡面面相觑。
萧满山奇怪:“少爷不找阎鸣泰晦气了?”
楚峰点点头:“魁首魏忠贤已杀,我的心松了一大半,阎鸣泰那小跟班,晚些算账也不迟,我的人生不能单单只是为了寻仇,事有缓急,现在至紧要是将这四十辆大车送回福建,安置多出来的三千流民,建寨立足。”
“哈,孟常此时正为枯竭的库房,焦头烂额呢吧。”魏懋衡其实也不愿少爷上京冒险。“少爷,此去福建,沿途关津、要道皆有分守道,之前几千流民过境,各地巡检司见队伍庞大,不敢触碰,而且难民也没油水捞,懒得理会,可如今亲卫人少,带数十辆大车,即使巡检司不管,两浙巡盐司、批验所也会插手检查,迢迢几百里路,何止一、两个关卡,硬闯一关,怕是闯不过二关,搞不好要遭官兵围捕。”
“少爷命令已下,上刀山、下火海又何妨!”萧满山白了魏懋衡一眼,豪气干云说:“少爷放心,我等就算分拆成若干份,翻山越岭,穿越小道,多走几趟,也一定会将重宝运抵福建!”
楚峰郁闷道:“我不是让你拿了那两件太监衣服吗,还有魏忠贤的官凭印信,让人换上,假扮回乡省亲的太监,或冒充矿监、税使也行,记得安泰酒楼上,几位书生对时事的评介,矿监使好像是种蛮嚣张的职业,过路时,识趣的赏百十两关费,谁不识趣杀过去就是了。”
魏懋衡目光一亮:“少爷妙想!宦官仗天子之威,历来傲慢跋扈,顶着这衔头,几可大摇大摆的过境了。”
......
大批锦衣卫,团团围住尤氏客栈。
尤掌柜的战战栗栗跪在店门口,吓得摇摇欲倒。
原本以为在这小县城,又奉公守法的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锦衣卫有什么牵扯,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还真就出了泼天大事,经府衙来验,天字号客房死的两位客人,其中之一,竟然是恶名昭彰的魏忠贤,天啊,锦衣卫正是魏忠贤的犬牙,这回自己稳死了,还要累及妻儿老小。
“郑大人请。”
“府台大人请。”郑士毅,就是兵部按照崇祯意思,派来解押魏忠贤的‘合适’人选,他刚新执锦衣卫千总官旗,平素与魏忠贤没有往来,再者现今皇帝要办魏忠贤,他也犯不着徇私纵容。
二人虚套一番,来到二楼,进入上房。
魏忠贤和李朝钦的脸,已呈现干腊状,并结有一层细细的白毛霜,还吐着老长舌头。
郑士毅看过后,回身说:“府台大人,他的确是魏忠贤。”
王建泰抹抹没有一丝汗汁的额面,惶恐的点头:“是就好,是就好,下官也可交差了。”本来死个把人,无须堂堂知府经办,奈何死的人物来头不小,走过场也得来。
郑士毅看着摇摇微晃的尸体,困惑不已。“王大人可知他们是怎么死的?”
王建泰愣了愣:“不是畏罪自杀么?”
尸体处于中央房梁,四周无一物,吊得有点高,郑士毅走到跟面,比了比尸体脚尖,已经可以踩到了他的胸膛处了,如此自杀方式,倒也蹊跷得很。“嘿,王大人说呢?”
“这......下官愚钝......”
“就按大人所说吧,王大人,可否开具签押,让本官回去交差?”
“下官这就经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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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正四品,地域、地区级行政机构长官,职称府台。
巡检司:巡检一名,从九品,巡检司隶属府、州,设于关津要道,负责稽查往来行人、货物,打击走私,缉捕逃军、逃囚、盗贼,伪造宝钞及伪印等,每司置弓兵8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