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十一月初六日至阜城县,时官旗方出京,魏忠贤闻帝欲惩之,即畏罪自缢于旅店,其党李朝钦同缢焉。
崔呈秀闻忠贤死,自知不能免其罪,列姬妾,呼酒痛饮,将罗诸而得的奇异珍宝尽掷坏,席终自缢。
崇祯拿到这两份奏折,掩不住狂喜,前朝最大势力的魁首落马了,柄政执法,将不再有任何牵绊,中兴大明指日可待也。“来人,下诏!”
新任秉笔太监郝隐儒,急忙持纸、笔。
“谕,磔魏忠贤尸,悬首河间!斩崔呈秀尸传于蓟州!戮客氏尸示众!魏、客亲属,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等下镇抚司狱,籍其家;罢免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理刑孙云鹤;吴淳夫、倪文焕削秩,夺诰命;田吉、李夔龙禠职。以上,令刑部将此判决爰书,刊布中外,以为奸恶乱政之戒!”
“谕,天启年间被魏忠贤冤逮下狱的诸臣免罪,并释放其家属,魏忠贤巧取名目罚收诸臣之‘赃银’一事,作废,被罢免的官吏,恢复原职。拆毁魏忠贤建祠,变卖所得,输助辽东边事......”
“敕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定逆案,将魏忠贤一党逮论......”
“尊旨~。”
这时,门外的内官太监王应朝,手捧奏章,轻飘飘移入:“兵部尚书阎鸣泰上疏。”
崇祯踌躇满志:“念。”
王应朝扬声诵读:“疏言,臣曾为副使,与袁崇焕同协辽东,深知宁锦之捷,崇焕功最大,而今兵部诸臣均得益升迁,臣也已升任兵部尚书,然崇焕却仅加一级,现更是沦为一介布衣,臣抱愧。追根究蒂,实则是本兵前尚书霍维华,拊心不平,夺崇焕功劳,移架他人,若现在启用崇焕,则前功明矣,辽事幸矣,臣伏祈圣上慈悲,垂念崇焕功高被抑之苦,特旨下诏补给升荫。”
魏忠贤掌权,熹宗受群臣合伙瞒骗,消息闭塞,崇祯为信王时,却不受限制,袁崇焕的轶事,他隐约知道些,此人确是个实干之才:“诏,起用袁崇焕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添注右侍郎事,命他速回京师听用。”
郝隐儒暗地里吐吐舌头,近来阉党轮番落马,职位更迭频繁,恐怕大明朝升官最快的,就是袁崇焕了吧?
崇祯很果断,走出了整顿朝纲的第一步。
......
楚峰一行人,拉着满满四十大车货物,进入南京城。
按照太监作派,做足了跋扈飞扬之事,城门卫兵果然不敢拦阻盘问,更不敢收取一厘过路费,南京的太监,比京城少不了多少,怎清楚是哪位公公?甭管哪位公公吧,欺负百姓和欺负天子门人,性质是不一样的,城门小旗还不得不殷勤送出十几步。
太监总不能住客栈吧?为保财物安全,有些钱是不能省的,楚峰索性在夫子庙附近卖下一处宅子,作为临时存放货物的地方。
神奇的是,大伙还没安顿下来,却已经有客上门了。
门前亲卫眼波一凛,刀子出鞘一半:“什么人?!这里是私宅,没事不许靠近!”
那青衣小厮打了个哆嗦:“我家少爷让小的送上拜帖,可否通传一声?”
“拿来。”
不一会儿,帖子呈至楚峰跟前。
一瞧署名是葛禹,楚峰啼笑皆非,葛掌柜过河渡后,不吱一声便先走了,请客做东的承诺,自然成了虚言,萍水相逢的际遇,楚峰向来不放在心上,懒得理会,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又找着了自己,也不知他消息怎会那么灵通。
稍后,楚峰出现在秦淮河畔,随行四名亲卫。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南京的韵味,早被文人们界定了。秦淮河畔,风月媚楼比比皆是,淡淡香粉味熏得人心酲醉,河面上的花船,往来穿梭,犹如露花风絮,抒尽江南柔美。
楚峰来到钞库司附近的,这里是红灯一条街,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安置官妓,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韵事,旧院人称曲中,前门是武定桥,后门是钞库街,楚峰哑然失笑,原来自己的宅子,居然离烟花场所如此近。
春风楼前,葛禹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发现持着请柬的楚峰,葛禹徒然一愣,而后尴尬,接着恍然,最后换上一张谄媚的脸,这一系列转换,端的精彩。“楚公子驾临,乃在下荣幸,之前河渡先走一步,未留只言片语,实在罪过,这不,楚公子一进南京城,在下就赶紧投帖宴请,弥补过失,望楚公子多多海涵。”
楚峰似笑非笑:“葛掌柜怕是将错就错吧。”
葛禹为之一滞,他也是见过世面的老道人,情知糊弄不了这高深莫测的年轻人,索性坦言:“实不相瞒,今日行商的友人告知,有陌生商队拉了四十大车货进入南京,并买宅落住,我此行来两淮经办,务要结交人面,拢络关系,所以下帖宴请,看能否抢个先机,讨个人情,至不济也要为日后铺铺关系路子,哈,岂料商队是楚公子一行,罪过罪过,相请不如偶遇,楚公子就赏我这趟面子,进去喝两盅吧。”
古今商人都善于钻营,楚峰倒不介怀:“好说。”
四名亲卫自觉在外头候着。
春风楼台榭庭室,布置得极其华丽,侍女、小厮就有十多人,俨然一副高级场所的派头。
厅内尚有两人,其中一位公子哥儿潇洒宕逸,按照后世评介,那就是个型男,另一位脸上带有浓重的圆滑事故,一眼就能看出是位商人。看来葛掌柜并不单只宴请楚峰一人,估计是打算一桌子酒菜办几件事吧。
二人见来了陌生人,忙礼貌起身,打揖道声幸会。
“列位,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楚峰楚公子。”在大明,能称作公子、少爷的,莫不是一方列强子嗣,实话说,葛禹并不清楚楚峰底细,流民队中个个叫楚峰少爷,他也就随俗尊称了。
公子哥笑笑,自我介绍:“晚学沈云,字从云,乃楼主至交,特来作陪。”
“鄙人严如海,渭南严家派驻两淮的掌柜。”自古有秦晋交好一说,晋商与秦商在各地的会馆,往往也建在一起,统称陕商,他与葛禹凑一块,倒是情理中事。
楚峰拱拱手:“久仰。”
“好叫楚公子知道,春风楼出名不在楼,而在于楼主李大娘。”葛禹满面春qing:“来这的嘛,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哈哈哈。”
一说到风月,彼此对视一笑,刚才还算陌生的几个人,总算有了认同感和融入感。
“葛掌柜在给奴家脸上增光呢,奴家来迟,各位请饶恕则个。”磁性的女声中,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一位女子,年约三十,用秦淮行话来说,已经算是迟暮,但容貌俏丽,风韵不减,怎么也当得上成熟,一身张扬而火辣的大红薄衫,难掩内里春guang。
楚峰云淡风轻的撇了女子****一眼......如果那玩意学名是叫肚兜的话,明朝红灯区也忒开放了......
“奴家‘宛君’,敢问公子姓号?”李大娘嫣然一笑,满堂生辉。
“楚峰。”楚峰淡淡道。
李大娘掩嘴轻笑:“楚公子恬淡洒脱,与堆满铜臭的葛掌柜结交,真是埋没了。”口头上侃侃而谈,见多识广的她,内心也不禁暗暗赞赏,这个男人不简单。
楚峰不兴照镜子自恋,当然不自知,自己懒散、恬静的乞丐风格,加上军伍的刚毅、热血,先天和后天性格的重合,便揉搓出一种奇怪而矛盾的气质来,很容易引人注意。
葛禹笑骂:“宛君何必在众人面前作贱我老葛。”
有了李大娘妙语连珠,居中调适,气氛活络了许多,难怪后世的老板谈事情,都喜欢这调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葛禹终是忍不住问:“楚公子,不知您手头可有货要在南京销掉?咳,在下托个大,愿悉数吃下,价格方面,还请楚公子多多关照。”来时流民队只夹带十来车货物,进入南京却已暴涨至四十大车,若说其间没有禁品,打死他都不相信,官嘛,都有一套生财门道,要是攀上关系,往后亢家必定大有发展。
“葛掌柜做的是盐、粮生意,我的货似乎不适合你。”楚峰冷眼侧目,漏出几缕凌厉目光,连对面边上的李大娘,心肝也扑通直跳。
葛禹缩缩脖子,讪讪道:“只要能赚钱,商人并不挑行业。”
李大娘一听双方话走偏锋,便识趣挥挥手,屏退左右侍者。
楚峰悠然道:“好,你且看看需不需要这些。”说着,也不避讳其他人,掏出一小包裹,摊开于桌面。
几个人眼睛一亮,特别李大娘。
包裹里是几样小东西,玛瑙、拇指大的珍珠、玉器和地契,这些仅是楚峰从货车上挑来的几样,原本想拿去当铺问问价钱,能典当的,全部套取现银,现在既然葛禹有门道,不如给他估估价。
末了,众人面面相觑,这只能用贼赃可以解释。葛禹表情凝重起来:“楚公子车队全是此货?”
楚峰咧咧嘴:“大部分吧,能吃下吗?”
路上已经清点过,值钱的不是银子,而且也不是很多,一头牛车撑死了拉上千斤白银,六、七车也就数万两银子,还有一些车子是家私、字画、绸缎、武器,剩下的就是古玩和珠宝,当中,着实有些价值连城的精美器物,捧在手里都怕碎,不如倒卖掉,摔烂那也是别人的事,自己还是揣着银子最实在。
葛禹与严如海对视一眼,才说:“鄙人要上报东家定夺,即便东家许可,或许还要和严家分摊,才能吃下。”
严如海不确定的问:“这些凤阳府地契,楚公子也要转让吗?”
魏忠贤当初置办这些产业,都是以他人名义,楚峰也不怕他能出什么名堂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用凤阳府的地,换取福建泉州或福州的地,一共五十顷。”
明朝一顷等于五十亩,朝廷封给潞王的标准是两万顷,魏忠贤权倾天下,原本不单只这些,奈何被崇祯打了个措手不及,知道被谪贬至凤阳时,已经被查封了大部分家产,仅来得及用五十顷京地,与凤阳对换,但楚峰要去宁德落户,凤阳鞭长莫及,当然还得掉换过来,好打理些。
葛禹却颇感为难:“楚公子,泉州、福州乃府城,田地基本已被勋戚士绅瓜分完毕,您一换就是五十顷,哪有这么多。”
也是,楚峰不再坚持:“那我要福宁州的宁德县。”这三个地方,是他已知的良港,可航泊贸易,后者更接近苏州边界,而且还有个属于世界级的三都澳深水港。
“这个我可以替东家答应你。”葛禹亢奋地拍胸脯保证。
土地代表着永世根基,名门望族多有置地习惯,以彰显富贵,而土地,又以江南和南直隶的为贵,皆因亩产量高,很少听说以肥沃对换山土的,而宁德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算不上肥饶之地,何况近年海祸连连,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鼓起海啸,陆地便有被浸湮的危险,与其说楚峰是对换,不如说是自愿去垦荒,这么明显的好处,不抢就是傻瓜了。
葛禹何须上报予东家?自己直接联系两淮的达官贵人转手便是,既能从中捞一把,又能藉此让利机会打点南京官场,简直一举两得。至于怎么变换宁德的土地,相信以官吏们的高超舞弊手段,轻而易举。
楚峰瞥瞥沈云和李大娘,不欲再深讨:“办妥这些,会有更大的利益等你们来取。”
葛、严二人咽咽口水,信,他们有理由相信!
“希望你们两天之内能办妥地契的事,否则我公开招商,有能力者得。”
“公子放心,在下敢不竭尽全力!”葛禹屁股蹭啊蹭,恨不得马上开始动作,竟然开始腹诽起楚峰废话多了。
出了春风楼,楚峰慢慢度步回宅子,貌似来到明朝,一直在奔波、杀戮,不曾好好欣赏过这个世俗。
随意走入一间茶馆小歇,叫来一听雨花茶,遥看两岸风情,悠闲品茗。
对面,屋宇精洁,花木萧疏,二楼凭栏上,莺莺燕燕翘首弄姿,蛊惑着途经的绣肠才子,才子们报以一笑,无须圜转、遮掩,便入内恩豢去了。楚峰稍稍分析便认为,他们其实只是一伙有满腔文韬需要抒发,却又自诩怀才不遇的人,唯有这温柔的秦淮女子,能够温顺地倾听他们内心,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是双重满足,诗云‘迩来愤激恣豪侈,千金一掷买醉回’,看似豪情,却也多半是无奈。
记得老乞丐对自己吹嘘时,说到南京,南京在历史上是‘短命皇都’,紧要关头却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文人士子们大多成了犬儒主义者,而卑贱的歌妓,却被士子们每日教诲,耳濡目染,熏出了高风亮节,大义面前浩气凛然,好比柳如是,好比李香君,你说扯不扯?
一缕茶香,挟掺一丝脂粉味,让楚峰人品出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糜烂。
正惆怅着,忽然街边跻跻跄跄,钻出一对模样贫褊的父女,紧接着,后面人群分开,几名伙计追逐而来。
最终,中年人跑不过小伙子,被赶上一脚踹翻在地。
中年人怀中抱着的东西,哗啦散落出来,竟是一包裹的碎银、首饰。
“妈的看你还敢偷!”一位身板壮实的汉子,尤不解气的踢打。
围观的人总算瞧明白了,敢情是追贼来着。
“不要打我叔叔!”小女孩愤慨扑上去。
可惜她人小体弱,架不住汉子手一拨,砰地跌撞至楚峰脚下。楚峰这才看得真切,小女孩约摸六岁,明眸灵动,姿容秀丽,活脱脱一副美人胚子,此时摔疼了顾不上叫唤,惊慌爬起来,又奔向她叔叔。
“辛大爷......大爷,我再也不敢了,东西奉还,饶了我吧大爷!”中年人哀叫连连。
“呸!”辛健拣回包裹,越想越气:“难怪夫人、小姐这段时间,总不见东西,拿咱们护院出气,原来是你这贼子干的好事,假意来我温家做长工,其实一心只为偷盗,告诉你,温家不是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不给你个结结实实的教训,往后怕你不会开眼,来啊,打断他的狗腿,再拖去送官!”
身旁几名家丁轰然应和,起脚就踩。
喀嚓!清澈的腿骨折断声。
“啊~!!”
路上围观者,一个叫停的人也没有,也别说什么世道炎凉,本来嘛,一方是官,一方是贼,壁垒分明,何况家丁都摆明车马了,这温家是谁啊,那是南京礼部尚书温体仁,假假也是个二品官儿,谁还愿去自找不痛快?
“叔叔!”小女孩扑过去,张嘴就是一口。
“哎哟!!”边上的家丁使劲掰开小女孩,毫不怜香惜玉的反手一巴掌扇去。
小女孩打了个陀螺,滚落楚峰脚边。
楚峰有些不忍了,看着浑身脏污的她,就想起自己当乞丐那会儿,同样都是受欺凌的人......
家丁瞧瞧自己渗血的大腿,顿时火冒三丈:“小娘皮!今儿就逮你卖给秦淮人家,好叫我讨点汤药钱!”
小丫头胆气一去,立刻吓坏了,三爬两爬,爬到桌子底下,惊慌失措抱住楚峰腿脚,扬起脸儿,凄苦哽咽:“大爷行行好,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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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盲
直隶州:比如福宁州,与‘府’同级别,辖区内也有散州,所谓的散州,其实是个县级机构,地名叫‘某某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