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采办队返回,南京来人查收地契,船家郑海、晋商葛禹,请见少爷,说有事相商!”
楚峰丢下手中宁德地图册。“好!总算来了!”
这段时间,楚峰感觉自己就象轮轴急转的陀螺,一次性清偿以往的懒惰似的,有时候忙着忙着,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只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督促着自己不要停下脚步,于是乎,营营逐逐,就成了一种惯性。
葛禹和郑海立于楚庄前,目愣口呆望着一队队工蚁似的流民,有条不紊将粮草等物资运送入楚庄,领到粮食的人家,又欢欣地运往自家房屋,那漫山遍野的窝棚,人声鼎沸,热火驱散了酽寒,好一派繁荣。
孟常正相陪在二人身旁。
楚峰出门,打老远就招呼:“葛掌柜,郑官人,二位可好?”
郑海赶忙施礼:“楚公子有心,咱还不是那样过着,倒是楚公子这里,好不兴旺。”
“楚公子,您白白发放粮食给流民?”葛禹多少能看出点端倪,眼前景象,其实是一种畸形的繁荣,无比脆弱,怕是经受不起变迁。
楚峰安闲的说:“是啊,我钱多。”
“呃。”这是楚公子式的幽默吗?葛禹嘎嘎干笑两声:“非常人行非常事,在下罔自非议,倒叫楚公子贻笑了。”
楚峰比比手势:“二位请吧。”
葛、郑二人揖让一番,进入庄园。
楚峰丢掉茶盖,粗俗的牛饮一口。“葛掌柜这次来,不知有何贵干?”
“咳,鄙东家发话了,要求先采购部分古玩,毕竟楚公子的货,有些过于贵重,亢家一次性吃不下。”
“多少?”
葛禹小心地掏出一沓纸,退给楚峰:“这是十万两银票。”亢家累积数辈,如今刚刚崛起,各地分号名下,十万两白银可不是说拿就能轻易拿出来的。
孟常顿时一阵激动,管了许久账务,府库里有多少钱,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掠夺魏忠贤六万两白银,才到宁德几天功夫,楚少爷给流民购粮、添衣,买农具、田地,虽然博得了大善人的美名,但也哗哗用掉了两万,如今,又大肆征收亲卫,提升待遇,两千人一下子再去了六千,按少爷的说法,从事高危工作,提着脑袋干活,当然离不开高额薪俸的刺激,此举是对路了,却难免叫孟常心头泣血。
最糟糕的是,流民还不能生产,辖地没有稳定收入,而且还承诺替宁德补足税赋差额,光出不进,看似好好的基业,一直处于飘摇之中,能叫人不急吗?!若不是突然有葛掌柜这份来钱,山庄怕是要山穷水尽了,但看少爷这副大手大脚的样子,估摸着十万两银子,也不经什么事儿。
“葛掌柜够爽快!”楚峰挥挥手,孟常几乎是抢似的,将票据揽入怀里,一副守财嘴脸。末了,楚峰又说:“葛掌柜,能不能再替我弄些火yao来?”
葛禹神色一滞,古怪的看看楚峰。
楚峰面不改色说:“你知道,面海背山,极容易招来匪盗,防身之物必不可少,奈何我那几杆火铳,缺了些硝药。”
葛禹心照不宣:“这是军资,在下尽力而为吧。”
“孟常,带葛掌柜去挑选价值十万两的货物。”所有赃物,经由南京行内人粗略鉴定过价值,可终归是赃物,市价当然有所折减,一百万的货,折价五十万,买贵卖贱,也是没法子的事,但至少比典给当铺强。
“小的遵命。”孟常的声音仍有点凛颤,老天在上,他可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待二人离去,郑海也明白该论到自己了。
“楚公子,我暗中联系过,只有四户人家愿意迁徙。”
“哦?”楚峰奇怪:“难道我这处开出的条件,比外面还要差?”
“那倒不是,如今,外间民众见当今新帝崇祯,旁无一人相助,神明自运,不动声色逐元凶、处阉党,大明人人称颂,时值社稷革故鼎新的关头,不少人家认为生活似乎有所期盼,所以想看看风头再说。”
“哈!”楚峰无奈自嘲笑笑:“竟然还有人看好朝廷,这么多年的溃烂和腐朽,岂是换个皇帝就能改变的?!看来他们是不明白什么叫先来后到,别等再想依附我时,可就没那么优渥的条件啰。”
郑海表情不禁一怔,楚峰的言论,已经趋于忤逆,哪敢搭茬。
楚峰摸出一张亢家银票:“这是你的酬劳。”
郑海茫然接过,此时精神却不再银票上面,而是念及楚峰那句‘先来后到’的话。自古能晋为开国之臣的,无一不是随主君风雨共舟、共赴患难者,哪怕是名庸才,没功劳也有苦劳,只要成其功业,这份交情足以让人荣华一生,荫泽后代,当然,要看你跟的主子是否有前途,这就得看各人眼光了......
楚峰城府深不可测度,始终隐于雾瘴之后,看不出他要做些什么,然而,其人头角峥嵘,锐意进取的姿态,却能让人暗暗感受和折服,这种人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会埋没,再看那凭空而起的山寨,那欣欣向荣的景观,似乎也能旁证一些问题。
郑海忽然推开银票,起身跪下:“前番贸然推拒少爷邀请,日夜思想,总觉得自己目光短浅,悔之不及,若少爷不嫌弃,我郑海愿为少爷效力。”
以后的事情,郑海不得而知,是好是坏都象在抓骰,人生,无非是豁出去了一把。啊,也不算豁出去,这年头,当一个旗官,比佃农好不了多少,俗话说人往高出走,依附楚峰至少比依附官家强。
“起来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楚庄的对外联络人。”楚峰将银票推还:“这一千两,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从不食言。”
“少爷这......这让人知道,还以为我是贪财来投靠的.......”说到后面,郑海声音越来越小,楚公子锐利的目光,仿佛洞悉了自己的内心,是的,不可否认自己用心不纯,还是别自找无趣吧。
楚峰悠然道:“我不在乎你贪钱,回南京后,继续替我广招军匠、木匠、船匠和熟悉海事的船员。”
“是。”郑海低头领命。
刚交待完毕事务,负责专项采办粮草的武昌运、叶星、唐凌等人冲冲赶至。“少爷,粮草均采购完毕,共两万石。”
楚峰点点头:“唐凌。”
唐凌挺挺瘦小的身板:“姐夫!”
楚庄里,人人尊称楚峰少爷,只有他叫姐夫,实在是个异数。楚峰表情和缓了些:“你带一百尧山寨民,跟郑海去南京,使人尽量收拢周边流民,雇船将他们带来宁德,我没喊停,你就接着做。”
“是!”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唐凌成长不少,原本就在后勤做惯了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
唐凌也没问个为什么,经验告诉他们,楚峰做事看似杂乱无章,但无一不暗含机锋,布局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将来有你恍然大悟的时候,所以,当前需要的是极力去做好份内之事,而不是质疑。
这时,又一名亲卫手捧帖子走入:“少爷,张士敬送上拜帖。”
“嚯,他还真沉得住气,半个月才来找我。”
......
看惯了后世拥挤,宁德县城很有几分萧条,规模比后世一个镇还略差,如果不是它靠那一圈黄土城池撑着场面,真不叫人待见,想想也是,宁德县城千多平方公里,只有在籍人口三万多人,就算加上白册,大不了一万多人,摊到县城的居民,自然显得凋零。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县城都有,楚峰甚至发现一处青楼,只是站在外边揽客的姑娘,实在寒碜人,当她们热情喊着大爷,挥摇不断扑出细白粉末的手绢奔来时,楚峰打了个哆嗦,几乎是毫不怜惜地抽了马儿一鞭。
聚客酒楼,是宁德惟一上得了台面的老字号酒家,此时门前已经站满了人,最近,楚庄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听说张士敬宴请楚峰,连普通老百姓,都想来看看这搅得宁德平地生波的楚公子,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哈哈哈,楚公子肯大驾光临,张某荣幸之致啊。”
张士敬?楚峰拱手还礼:“张员外客气。”此人年逾不惑,肥头圆脑的,肚腩象极了七月孕妇,眼角的褶皱程度,说明他很爱笑,乍一看就是个善人模样。
他身旁尚有两名暴发户似的家伙,也在打拱作揖,楚峰弄不清状况。“二位是......”
一颓老子阴孜孜道:“老朽王富贵,四都塘人士。”
另一人则大大咧咧的,颇不耐烦:“七都塘雷延崇。”
好嘛,宁德四大巨头,全齐集聚客楼了。
“冒昧相邀,实在唐突,楚公子,请上二楼雅座,张某略备了些酒菜,也不知合不合楚公子口味。”张士敬既殷勤,且礼数周到,还真让人不好说他什么。
聚客楼二楼,全部包了下来,所有人的亲随、扈卫团团围在四面,当中,主子们仍在互相谦让着,他们彼此之间,却早已经迸出挑衅和机锋。说起来,张、王、雷三人虽然同为一乡邻里,非但没什么来往,甚至在各自地盘边缘,还不停有些小摩擦,他们是土财主,不必象商人那样讲究一团和气,谁又会服气谁?!这次要不是楚峰,他们才懒得费神来宁德县城聚会。
屁股刚刚沾到椅子,雷延崇首先忍不住发问:“楚峰,今天大家小聚,是为了定个规矩。”
“哦?什么规矩?”楚峰懒洋洋的。
王富贵一如老学究般,摇头晃脑说:“楚公子,你我身为一方富绅,关心民间疾苦,多予百姓实惠,也是无可厚非,但近来你在海滨所做,破坏了许多原本约定成俗的事情,你比如丁役,须知洪武年颁布‘均工夫’法,严谨欺隐户籍,违者治罪,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能瞒的,自然帮你瞒下了,可咱们村村出丁,耽误劳作,而你那处却偷了空闲,这样有失公允啊~。”
雷延崇不耐烦挥挥手:“行了行了,绕那大弯做什么,是关于出丁的事儿吗,你就直说楚峰隐瞒户籍,暗立白册,中饱私囊,还有他颁下的农政,令咱们底下许多佃户人心浮动,纷纷弃耕转投他处,那是损了咱三家利益!”
“楚老弟初来乍到,哪知道如此多旧俗,说开就结了,来来来,先用膳,完了再说不迟。”张士敬举杯,充当和事佬。
三人自说自话,一唱一和,全然不把他楚峰放在眼里,特别是雷延崇不客气的声声直呼楚峰名讳,弄得童令诸卫心头火气,他们可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亲卫啊。
楚峰悠然笑道:“我该如何令各位满意?”
王、雷二人互相对望,最后望向张士敬,毕竟他才是宁德最大的财东,若他有意对楚峰示好,手下留情,他们再怎么说也白折腾,这会儿马前卒的戏份做足,接下来也该正角上场了。
“这......”王富贵眼骨碌转转,打着商量道:“这样吧,咱们三家之前有个磋商结果,楚公子您看能不能革除现在的农政制度,也好叫咱们手下佃户收拢人心,邻里讲究个和睦不是?再者,不能光咱们三家全部承担宁德的差役吧?每当编佥出丁,楚公子是否该给咱们三家几成赋额,以兹勉励?”
居然盘剥到我头上了?楚峰畅快地哈哈大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啊~。”
张士敬扯扯脸皮:“那是,那是,嘿嘿。”据了解,楚峰并无靠山,无非有点家财,这种人最好拿捏。”
楚峰双目星光一溅:“我楚庄的事务,不劳各位操心,若要收拢民心,不妨学学我的做法,保证百姓对你们感恩戴德,至于编佥出丁,我可以给你们赋额,这也是和闻知县说好了的。”
“呃。”
张士敬三人表情顿时僵住,他们有的是银子,重要的不在赋额,唯独楚峰的农政,才是动摇三人根基的源头。自己总不能也学楚峰那般做法,将佃户拉回来吧?那得撒多少银子?
“呔!敬酒不吃吃罚酒!”雷延崇为人粗暴,话不投机,手中一只茶盏脱手便砸出。
楚峰早看透他们了,自己由零开始,自给自足,赚多赚少都是赚,可他们不行,根深蒂固的剥削思想,哪做得来让利予民的事?就象捞惯一两黄金的人,突然叫他回头慢腾腾的挣一两银子,简直是憋屈!
当我好欺负吗?暗暗戒备的楚峰,在对方扬手的刹那,气沉丹田,马步蹲桩,抬手奋力一掀。
哗啦!乒乓!
雷延崇想不到楚峰反应这么快,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擦擦挂满了残羹剩菜的脸,气急败坏:“打!”
一看事情谈崩,双方上演全武行,张士敬和王富贵急忙退后,但并没招呼自己人加入战团,有城府的人,当然要先观风望色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