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下丫头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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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东老马

按辈分我们都该给东老马叫东老马。

但却没有一个人叫。

大概东老马住在村子的最东头,人又长得马高马大,所以我们总是叫她东老马。我们甚至还给她编个顺口溜:

东老马,

穿裤衩,

半夜三更,

嘴呱嗒……

童年时期,我们这群光腚子伢崽总爱捉弄东老马,拿她取乐儿。每每她煮好的一锅粥,我们几个促狭鬼总是乘其不备溜进屋,揭开锅盖,搁进半截土坯就跑!

于是东老马就颠着小脚追出来,村前村后“讨伐”我们。但东老马从没有撵上我们,总是一边趔趄,一边唠叨:“这群该刀杀的小鸡仔!我还认为锅里下了红小豆哩,惹得满锅红,端起一尝,我的妈嘞,硌得牙都满天飞了!”

我们老远看着东老马的形象描绘,尤其为自己的得意“创作”轰然大笑。

东老马“打击”不了我们,就到父母面前“告状”。

这惹得我们一群“飞天蜈蚣”,越发刻骨仇仇恨,每天夜里去她那间用泥巴糊就的小屋里骚扰报复。

每当夜色四面楚歌般围来,就成了我们的天堂。

我们手持掏空的葵花杆,装进死死的禾灰,一边让人守在东老马的门侧,一边派人拍手合唱:“东老马,穿裤衩……”

于是就把东老马“引蛇出洞”。

于是斜刺里就有葵花杆不偏不倚落在东老马的头上!烟雾弹爆炸似的,搞得东老马满头满脸都是禾灰,整个人成了一只灰猴子,睁不开眼睛。于是我们就边撤边开怀大笑。

东老马就真的只穿着裤衩,村前村后吵吵嚷嚷。

东老马是位孤寡老人。茕茕孑立。孤苦伶仃。村里人同情她,便集体在村东为她苫一间茅屋。据说东老马的男人死在1941年的某一个夜晚,具体怎么死的,从没听东老马说过,人们问及,东老马总是闭口不提。解放后,政府每年还发放给东老马一笔“养老金”,但东老马从不去领。麦响时就到地间拾遗下的麦。稻熟时就在田间捡丢下的穗。东老马一直靠此积攒粮食度日糊口。除此之外,便无限木然。

夏天来了,荷叶田田。东老马就常搬只马扎坐在村头的田塍上。埂上柳丝摇曳,绿叶如荫。东老马就端坐在柳荫下,用一把剪刀,在眼皮子底下“噗嗤噗嗤”聚精会神地剪着。一下一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厌其烦。从我记事起,东老马就一直这么剪着,年年月月,从没间断。尤其在夏天的这种背景里,独具特色,风情万种,令我歆羡不已。每每瞅着她的举动,我总是眼巴巴地问:“你剪空气咧?咋老剪不完呢!”东老马就粲然一笑:“我的眼前有好多飞蛾哩,它是你东老爹变的,不断扑向我呢!”我就默认可能是飞蛾多了,剪不断,理还乱。后来我上过卫校,学过医,才得知东老马害的是眼疾,属于玻璃体浑浊。

东老马有个做工考究的灵牌。

灵牌是亡夫东老爹的。

有几次我们要碰灵牌,但都被东老马喝住。

又一年的清明,我们瞥见东老马把灵牌包起挎到南畈的坟坡里,一个人跪在东老爹的坟前,竖好灵牌,垒上馒头,谦谦恭恭地焚烧黄表纸。焚过纸,上了香,作罢揖,便嘤嘤而别。

我们躲在毛草丛里,俟东老马走去,便雀跃而起,扑到坟头,齐齐欲抢灵牌。但就在这时,东老马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我们面前!东老马拎住我们的耳朵,呜呜哇哇大叫。“这群遭瘟的!俺就怕你们不干好事!……”东老马忿忿不堪。我们不顾耳朵锥疼,撒开脚丫子四处鼠逃!

东老马又把灵牌包回了家。

又一天,我们几个毛头小子决定要撬开东老马的铜皮铁锁。可是还没撬开,东老马便从秦三爷的屋里抽抽噎噎回来了。

秦三爷是个老独丁。只因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人还是很尊敬他的。可是东老马这个黄土都埋到颈脖的人,居然还“老来黄花分外香”地去幽会秦三爷!

我们恶毒地咒骂一声,只好放弃计划逃之夭夭。

东老马很少到村头的柳荫下剪“飞蛾”了。

孙铺镇逢庙会的那天,东老马去买了两套衣裳。一套是给自己的。另一套留给死去的东老爹。

东老马便在那个夜晚无疾而终。

村里人都披麻戴孝为她送葬。

只是等人们走后,我们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大鬼,居然把埋在东老马坟头的灵牌,用爪子刨出来摔个粉碎!

村民们来了。

秦三爷来了。

秦三爷说:“伢子们,我说一件事,你们肯定不会再对东老马不恭……”

“……”

秦三爷又说:“东老马男人是个地下交通员,他是为抗日死的,是个烈士……”

“……”

秦三爷又说:“东老马临死的前黑找我写过坦白书,她说她男人是她弄死的,不是个烈士,我不信!我一直不忍递交给政府……”

“……”

秦三爷从怀里摸出一团纸,展开,递给村民,懂字的村民读了,禁不住“哇”的失声恸哭!

内容是以东老马个人身份写的,由秦三爷代笔。开头是:“1941年3月3日的那个夜晚,按照传统风俗,正是鬼的节日——那个夜晚黑糊糊的——突然闯进一个端枪的人——啊呀,俺那又瘦又小的男人,硬是扑上去和那个坏蛋抱在一起撕扯揪打——黑暗中,俺慌了——一个女人家,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还能不慌吗?——俺又哭又嚷,从们旮旯里慌不迭地抽出尖担,连连猛戳——黑暗中,只听一声尖叫,不知是男人还是那坏蛋。那坏蛋落荒而逃,俺男人也倒在血泊中——俺抱起瘦小的男人,天可怜见呀!他的胸口,血糊糊的一个窟窿,一股股的血带着气泡往外翻——天哇!俺不知男人到底是被那坏蛋刺死的呢,还是被俺刺中的?俺说不清——几十年了,俺一直带着一种罪过,不敢向政府坦白,俺根本不配做死鬼的烈属……”

村民们顿时肃然起敬。

从此,再没有人敢念“东老马,穿裤衩……”的顺口溜。偶尔有人想起,只是放在心,但绝不敢念出。否则人们不会饶恕你的。

东老马的形象越发在村民们心中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