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下丫头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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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丑人老甫

老甫是几十年前从部队转业被分到乡邮所的。

老甫面目狰狞。丑陋不堪。秃眉毛。歪斜眼。嘴扭曲。老甫站在坟地里能把鬼都吓跑。大人们瞥一眼老甫几个夜晚都得发梦魇。伢子们瞅一下老甫,吓得纷纷退避三舍,哇哇大哭。

只是丑陋的缘由,是天生,还是灾祸引起,老甫一直守口如瓶。人们问及,老甫总是吞吞吐吐地回避。

老甫一天到晚呆板着脸,该喜的不喜,该笑的不笑,像谁欠了他几年陈大麦没还似的。什么话一经他的口,倒像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因此,凡是和老甫接触的人,往往三句话没到头,不是被闹得满面尴尬,就是愤忿而去。有的架不住老甫的这副态度,就和他大吵大闹,埋怨老甫不该说起话“一枪就打倒人”。老甫的营业柜台上放着一本意见簿。上面被人们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留言。留言多半是劝他改善态度的,但留言归留言,老甫依然呆板着脸,改不了那副德性。这样,人们更加义愤填膺了。有人偷偷往他营业室的大门上贴泥巴敷牛屎;还有人朝锁孔里塞铁丝细屑;更有人不知从何处找来臭烘烘的死蛤蟆拴在老甫的门鼻子上。

老甫因为呆板着脸,本来就丑的脸更显得丑了。老甫没有落下好人缘。镇上的人憎恶他,单位的人不敢和他说话交往。老甫递烟给他们,他们总是蹙着眉头不敢吸。逢到赶集,儿女们也不大情愿与他走一搭儿。有时县邮局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从未见到老甫露一下笑脸,弄得一顿饭怎么也吃不下去,恹恹地,不欢而散,个个以为老甫不欢迎他们哩!

因此老甫吃过很多亏。调工资没有他的份儿。加奖金他不沾边。子女就业更轮不到他的头上。

有一次,老伴瞒着老甫偷偷掂两筐子鸡蛋到县邮局,从中斡旋,好不容易搞到一张就业指标。

老甫知道了,大发雷霆,气冲斗牛跑到县邮局,找到郝局长,追回了两筐子鸡蛋。

老甫把鸡蛋拎到马路边,练功似的,一个个“叭叭”地捏碎,连壳掷到路中间,引得几条毫无惧色的狗,一只只霸道地冲上去,争着舔蛋清蛋黄。那一刻,老甫被愠怒挣红着脸,本来又呆又丑的脸越发难看了,像被猪血浆了一般。两眼流露出阴森森的恐怖。瞄着老甫染满黄的白的粘液的两手,人们围在一起喁喁私语。

有的说:“鸡蛋吃不了,总该提去卖了呗,这样岂不白糟蹋了么!”

又有的说:“老甫莫不是疯了罢!”

老甫怒目圆睁,大吼一声:“疯你娘个卵!”

人们“訇”地一声作鸟兽散,炸巢般退去。

人们畏葸老甫却奈何他不得。

这一天,正赶上竹竿河的桃汛到来。老天爷像烂了底似的,倾盆大雨被紧锣密鼓催着一般,从不停歇。暴涨的河水前簇后拥,漫过堤岸,卷向田野,吞噬村庄,倏忽间,整个小镇也漫漶在一片黄压压的大水中。

那场大水,人们都被死亡威逼着,围剿着,哭爹喊娘地撤向镇西荒秃秃的杏山高顶。人们看着久久盘桓不去的洪水,乱糟糟地清查着是否还有人没有撤出。人们查来查去,委实想不出漏掉哪个。就连人们最厌恶的老甫,此时也毫毛无损地立在那里,煞是茁壮,丑陋的脸上闪烁着更加呆板的光芒。

这时有人尖叫一声:“你们看!镇上的那棵乌桕树上,好像有一个人!”

人们探头一看,果然树梢上有一个黑点。

有人说:“哪位会水的过去看看?”

有人把目光递给老甫:“老甫过去罢!老甫当过兵,体格好!”

老甫犹豫俄顷,便脱下褂子扑入水中,作狗扒状凫游而去。一些人在山顶上禁不住哑然失笑。

可是老甫过去之后再没有回来。

人们再次看到老甫是在三天之后洪水退去的时候。老甫已经死了。老甫死时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黑母鸡,那鸡的腿上拴着一根细麻绳。老甫的脖子上、胳膊上,被死死缠了一圈又一圈,另一端却紧紧卡在树叉上。

老甫死得毫无意义。老甫死了,县邮电局也没给他开个追悼会。

只是入殓的那一天,人们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份荣誉证书。证书是几十年前部队发的。大意是:×年×月×日,某部队驻地的一家印染厂突然失火,为了保护国家的财产安全,老甫奋不顾身冲进火海,结果脸上的表情肌全部被烧瘫痪……老甫因此而荣立一等功。

读到这里,一些人禁不住“哇”地失声恸哭起来。

立即,人们决定以当地最隆重的风俗安葬老甫。

给老甫烧床草的时候,整个小镇的人都来了。人们披麻戴孝,排着长长的龙蛇队伍,从老甫的熊熊大火的床草上,跳来跳去,嘴里不停地为老甫唱着凄凄哀哀的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