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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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59年3月,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人事科,在叶浅予的政治“鉴定”上曾经写下过这样几段话:

抗战前叶在政治上为自由主义者。抗日初期在抗日高潮的推动下,对抗日一般表示支持与参加。后态度消极,对政治避而不谈,常说“政治是把戏”,与进步力量有一定的距离。抗战后期逐步倾向美蒋反动派。

因1943年赴印度中美训练营,为美蒋画画得到美特的欣赏。1944年由美特推荐,匪军统局处长王一心、王星衡介绍,经戴笠批准并谈话后,派往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战组任专员,负责漫画宣传工作,得到美蒋的重视,给予较高的待遇。任职期内经常与美特组长孟禄少校密谈,并在中美所决策处主任秘书潘其武的楼下办公。究竟有何秘密勾当无法查清。

另据中美所气象组长程俊检举,“叶是由戴笠批准为军统局设计委员会派驻中美合作所”(目前尚无法查清)。后中美所受到舆论反对,叶即于1945年介绍廖冰兄代替其工作离开中美所。离开中美所后,与美国新闻处来往较密,为他们供稿作画,供作反动宣传。由于为美帝国主义服务,得到美国国务院的邀请,作为文化使者,于1946年赴美参观一年,并在“美国之音”广播“美国漫画”。回国后又和美国新闻处经常来往,回放“美国漫画”。在课堂上宣传美国文化,成为美国文化的宣传者,美帝文化侵略的工具。1947年由美返国时,乔冠华、夏衍同志曾劝其留香港工作遭到拒绝。解放前,北京美术作家协会为对抗北平美术会(张道藩操纵的反动组织)发表宣言时叶拒绝参加,可见叶长期为美帝国主义服务,参加美帝特务机关,政治上反动,但表现圆滑,为政治上的投机分子。

有这样一份材料埋设在叶浅予的组织档案之中,叶浅予的头上便悬挂了一把,犹如古龙武侠小说中描写过的、随时可以掉下来的流星蝴蝶剑。所以,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场滔天巨浪拍岸而来,叶浅予自忖难以幸免。

其时,中央美院中,百分之七十的教师被请进了牛棚。“四条汉子”中,跟叶浅予有过关系的田汉、阳翰笙、夏衍三人也住进了高墙的铁窗之下。

文革审查组翻出了,1959年组织上给叶浅予写的那份“鉴定书”,便在叶浅予的身上贴上了三条另类的标签: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文艺黑线人物。叶浅予先是随波逐流地住了一阵子的“牛棚”。后来,到底被人家弄进了秦城监狱蹲了七年大牢。

谈起这段经历,老年叶浅予调皮地咋了一下舌头,颇有点庆幸地跟别人说:幸亏那审查他的造反派还讲一点文明和纪律,让他自选三条罪名往自己头上栽。倘使遇上那蛮横的催命鬼审案,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毒打下来。叶浅予说,他很怕痛,他肯定会屈打成招,那就是一项罪恶滔天的特务恶棍的罪名。

叶浅予身边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平时本本分分的一个读书人,走路都怕踩死蚂蚁。那一场运动下来,忽然就被冤屈成了蒋介石匪帮的潜伏特务。最后,夺权派把那吓傻了的读书人像拖一条死蛇似的,弄到了郊区的刑场挨枪子儿!所以,叶浅予的庆幸也不是没有一点的道理。

其实,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生命,身处于一个碎绿催红的寒峭时分,个人的遭遇,委实是难以把握的。有时,我们必须随波逐流;有时,我们需要忍气吞声;更多的时候,我们必须像一只流浪狗似的顽强地活着。

生命太脆弱。一段在幽暗中挣扎的脆弱生命,想要捱过那仿佛劫后苍茫烟树无边的萧瑟时刻,没有一点苦中寻乐的劲头,有时还真熬不过去。

我喜欢叶浅予。我之所以要声明他是一个趣人,就在于他对于生命的一份从容淡定。且看他对于蹲大牢那一段苦难生活的、冷峻幽默的描写,你就会明白叶浅予这老头儿该是多么的生机盎然了:

这次首场正式斗争会,造反派头头那句“反革命叶浅予滚蛋”话音刚落,我如释重负,匆匆离开会场,滚回家去看老伴,填肚子。

我们回到牛棚,管理牛棚的牧牛郎发出命令,要每只乖牛在《造反日记》里写下今天殉葬的感想。

情绪稳定后,我俩向老住户打了招呼。原来这儿是天津市文艺界的总牛棚,其中有几个熟人,如河北省作协的××,美协的××,艺院教师××,再一打听,我二人此行任务是在河北美术界反动派斗争大会上做示范。借重我们二人是北京老牛鬼,资格老,尤其因为我是全国美协的老牌副主席,和天津美术界素有联系,和几个头头关系密切,把我押来领衔挨斗,一则显示天津造反派的气派,二则威慑天津牛鬼蛇神的反动气焰,三则犹如大剧场邀请名角登台借以吸引观众,提高票房价值。

早晨这一行动,监狱里叫做‘放茅’,第一次放茅既新鲜又有奇遇,过了二十年,还记得清清楚楚。

再比如,叶浅予被投进秦城监狱,立即对环境有了一个全面的判断:“四垛水泥墙,地面六平方,报纸糊铁窗,头顶灯长亮。”

还有,叶浅予提到自己在狱中,曾经“见到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犯,弄得狱卒很紧张,这类撞车事件,七年中遇到不过三次,可见是偶然的失误。对我来说,倒是希望多遇到几次,在寂寞枯燥的生活中起点波浪,多点刺激。”

叶浅予曾经写过一首咏核桃的打油诗:“浑身翠绿披挂,盘踞高楼大厦,一副大好头颅,生来供人捶打。”

中国的读书人身逢乱世之时,命若飘萍,却甚讲究一种华亭鹤唳的孤高自洁,也讲究一份“形甚散朗,内实劲侠”的节气。

像叶浅予那样一种急激横渡时分、款款写来的幽明文字,我们又何尝不是读出了他的“乱云飞渡仍从容”的一份清贞明德?

1980年,云散风清之后,叶浅予复出,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系主任。1981年,兼任中国画研究院副院长。

1987年,叶浅予八十大寿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向外界宣称:从此金盆洗手,画坛封笔不玩美术了。他要利用剩下不多的有生之年,专心于回忆录《细叙沧桑记流年》的撰写。《细叙沧桑记流年》于1992年印行。

1995年5月8日下午,叶浅予的心脏罢工不再作业,乃逝世于北京,终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