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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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罗彩云对于大上海的生活适应得很快。

这时,叶浅予在上海的局面已经打开。他创作《王先生》系列漫画,每月的稿酬就达到了100银钱的高收入。加上他主编的《时代画报》,在徐志摩、张幼仪云裳公司从事服装设计的收入,以及其他一些零星稿费,每月的总收入没有低于200元的。这在当年的上海滩已经跻身于高收入的家庭了。

罗彩云自然不用辛辛苦苦地到外面去做事情了。她只需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做她的全职太太。夫妻在最初的数年间,感情还不错。叶浅予间或会兴冲冲地陪了罗彩云,来到上海的三马路购物街,买一些女子喜欢的衣料鞋袜、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

罗彩云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差,嫁了一个知暖识寒的好男人。这样,罗彩云便在四年不到的时间中,为罗家生育了一对儿女。罗彩云的头胎生的是一个男孩,小名申布,上到族谱上的名字则叫叶善来;四年后再生了一个女儿,女孩子不用上族谱,便只用了一个小名明明。这是罗彩云对于罗家最大的贡献。叶浅予后来结交的三个女子,均没有为其生育儿女。

只是,这时的叶浅予,尽管已经为人之父,他的性情却仍是顽皮搞笑的。

叶浅予在阐述他的婚姻辩证法第二课之时,曾经提到过他与罗彩云婚姻中的这样一件轶事:“我很奇怪,罗家族内嫁到县内的姑娘,几乎个个生而不育,都雇奶妈,难道这是她们罗家的遗传?生第二个孩子时,我故意问她,为什么没有奶?她虎起脸说,我当姑娘就束胸,我们结婚那晚,你把我那件小马甲撕破了,难道忘了!她这么回答,我还问什么?”

叶浅予这问题放在当年,问得就有一点的无厘头。

当初,像桐庐罗氏这样的诗礼簪缨之家,仍然是为一种传统的保守思想所束缚的。他们视年轻女性的胸部高耸与小腿裸露,为一种淫荡的表现。所以,大家闺秀式的女子,性发育到了她的饱满期,妈妈们便要用一种“束奶帕”的东西,限制女儿们乳房的肿胀。罗彩云的母亲也在女儿长到15岁的青葱时,用一根柔和的花布条,将罗彩云一对勃勃涨起的乳房,缠了一圈又一圈。

再说了,当年旧县罗家花园中长大的女孩们,大抵都是预备着大户人家的弟子来迎娶的。从前的小姐生完孩子做了少奶奶,有谁家不是请了奶娘来喂养小孩的?

这样的陋习,让今天的女孩听来,就近似于天方夜谭了。

所以,后来,我认识的一位男孩,在书上读到叶浅予讲罗彩云的这个段子,乃是子夜的时分。这男孩却一时兴起,立即向江浙一带的若干美眉发短信求证。第二天,方收到一美眉喑哑的回复:“哈哈,没听说过。这个问题提得有一点的妖怪哦。”

那么,叶浅予与罗彩云的夫妻关系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呢?

据叶浅予的看法是:罗彩云这女子,进到繁华似锦的大上海后,上海人新鲜向上的一面不愿学,倒是把上海师奶浑浑噩噩打发日子的生活方式,桩桩件件熟悉地上手了。

我们知道,罗氏的父兄多有才学。只有罗彩云自己是不喜欢读书的。

罗父当年在浙江省省政府做秘书,思想观念颇为开放。罗父回到乡间之时,间或会对于罗彩云的无心向学训示数句。罗家的老祖母便会心底老大的不高兴。老太太大抵会板起面孔,跟罗父唱反调:一个女子家,你逼她学什么呢?老太太的理由也简单:罗家的女子不愁嫁不上好人家。女子学得再好,仍不如嫁得好。

所以,当初,罗彩云未嫁时,在天生有洁癖的老祖母的庇护下,上了几天的学,便不愿意再读了,而是跟着老祖母学了一手精绝的麻将技法。

初到上海的数年,罗彩云没有摸透丈夫的脾气深浅,自然不敢造次。

后来,罗彩云发现叶浅予除了吃饭、睡觉、夫妻间的敦伦之事,其他的时间都是躲在书房中笔不离手,是一个脾气颇为随和的男子。

夫妻之间生完孩子,最初的新鲜感便过去了。罗彩云对于叶浅予的那些写写画画的东西,很难产生兴趣。罗彩云的心思很简单,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叶浅予的日常生活虽然颇为随和,精神上却追求着一种小资情调的暧昧与风雅。罗彩云哪能来得了这些?渐渐地,她跟叶浅予的沟通出现了困难。罗彩云干脆一概不管,她把自己的兴趣,转移到了与附近的师奶们打牌为乐。

因此,后来,叶浅予对于罗彩云的评价是:“因为她是文盲,和书无缘,精神世界非常狭小,为人之道懂得很少,我们两人之间无共同语言,总是话不投机。她的唯一美德,就是把家务安排好,但不和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乐得独自一人安安静静搞创作。久而久之,我们之间,除了所谓生物人的关系,毫无社会人的交流。”“她的世界观是,男人挣钱养活女人,她对我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钱用完了,拿钱来!’”

如此,夫妻间便有了一种相对无语的冱寒。这样的夫妻关系,自然很难长久地维持。

但是,罗彩云依然是有着自己的委屈。

其实,当年像叶浅予、罗彩云这一类的传统婚姻,可谓比比皆是。有一些的婚姻,走到人生的吃力处,实在走不下去了,便中途走散了。但也有一些的婚姻,始终走了下来。这种事情还是要看男女双方当事人的心态。

罗彩云的家训中,男子传统的休妻理由只能有“七出”:“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窃盗”。罗彩云自认自己行得正、坐得稳,七大恶行没有一件跟自己沾边的,叶浅予凭哪样把自己打落为弃妇?

至于叶浅予指责罗彩云沉溺麻将,罗彩云也是振振有词的:上海滩谁家的太太不打麻将呢?罗彩云又没有荒废自己的家务。

因此,罗彩云凭着女人的直觉猜测,叶浅予这小胡子男人肯定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当年,上海滩那些变了心的男人们,打击家中黄脸婆最简捷有效的手段,便是宣称家中的妻子不上档次,没有精神气质!罗彩云决心凭自己的双手,捍卫自己的婚姻果实。

叶浅予于1935年结识了梁白波这一位红颜知己。罗彩云于当年即掌握到了两人交往的证据。在接下来的两年中,罗彩云、叶浅予、梁白波的三角关系间,便展开了一种类似于猫与老鼠之间的精彩角逐。

在叶浅予的印象中,自己有两次被罗彩云逮住的经验。

一次,是叶浅予、梁白波在上海租下了一间亭子间同居,被女儿明明的奶妈追踪成功,罗彩云跟叶、梁二人谈判:她可以容忍他们的关系,只是她必须保持正房太太的名分,梁白波则可以娶进来作为叶浅予的小姨太。只是梁白波岂是那种甘愿俯低做小的女子?罗彩云一个不留神,叶、梁这一对有情人便像摆脱了金钩的鳌鱼,双双躲到南京去了。

罗彩云无法,只好把自己的父亲拉来助阵。罗父既然在省政府做着一份公职,神通自然要比女儿大一点。他很快从南京廊东街的一处大杂院中,把捣蛋的叶浅予挖了出来。

罗父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他的讲话很文雅:现在是民国时代,离婚自由。不过,按照民国的法律,离婚时,叶浅予必须付给罗彩云一笔终身赡养费。罗父扒拉着桌上的算盘珠儿,一阵猛算。那是一笔把叶浅予自己卖了,也付不起的巨款。叶浅予颇为丧气,难过地低下了头。

于是,双方协商走第二条解决的路子。叶浅予每月定期付给罗彩云生活费,且保持着罗彩云的妻子名分,二人分居。这个协议由律师作证,双方立下字据后,便算是生效了。

现在,我们再反过来看叶、罗婚变的过程,大约罗彩云的心底也写满了悲凉吧?

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叶浅予把罗彩云与女儿明明送回了桐庐老家。叶、罗这一别,以后便再也没有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了。

不管罗彩云这个人如何的缺乏见识,作为一个女人,我在将要讲完罗彩云的故事时,仍为她讲过的一句话感动着:“家花哪有野花香,野花不久长。”

罗彩云此后在乡间,便勤勤恳恳地把叶浅予的儿子叶善来拉扯长大。叶善来成人后,颇具乃父的艺术细胞。他于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院,专攻水彩。成家立业之后,他一直把生母罗彩云侍奉在自己身边,事母颇孝。

新中国成立后,罗彩云在孝子叶善来的劝说下,终于答应跟叶浅予办妥了离婚手续。

罗彩云是在“文革”期间,发现身罹癌症的。她不喜欢癌症的慢性折磨过程,便于1970年吞服大量的安眠药去世了。

罗彩云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临终遗言是:“你们叶家害得我好苦!”叶浅予后来出得秦城监狱,听过了罗彩云的遗言,萧然无语。

叶浅予的儿子叶善来于1976年死于尿毒症,年仅46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叶浅予一恸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