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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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关于叶浅予,却还有一段余音缭绕的插曲。

王人美去世后,没有人斗嘴的叶浅予,心中辄生寂寥。

这样,叶浅予便想起了自己的前妻戴爱莲。其时,他俩一个是孤孤单单的老鳏夫,另一个则为孤芳自赏的老妇人。叶浅予想到了有无可能与前妻戴爱莲复婚。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女儿叶明明。

叶明明很小即从家乡出来,跟随戴爱莲生活过颇长一段时间,两人间的感情甚好。有一回,叶明明便故意探试性地跟戴爱莲讲:“戴妈妈,你看这事儿弄的。你和爸爸一个住花园村,一个住东单,我要照顾你们还得两头跑。为了我省事,干脆你们搬到一块儿住算了。”戴爱莲听了,当时只是淡淡地一笑,既没有表态说行,也没有明确地予以否定。叶浅予判断这事儿大概有了七成的准星,即让女儿明明买了数只的大衣柜,搬到戴爱莲的住处,以备复合之用。可是不久,戴爱莲出了一趟国门。

戴爱莲从外面回来后,即跟叶明明长谈了一次。到了这时候,叶明明才知道自己敬重的戴妈妈,从前在英国时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戴爱莲很认真地跟叶明明说:“对不起,明明,我不能跟你的父亲复婚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始终放不下我初恋的爱人。”

叶浅予尽管毕生致力于恋爱辩证法的研究工作,不过,讲到女子的心理,他仍然把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女子都看得太简单了。

就戴爱莲而言,其实,大约是1978年的栀子花开季节,那个时候,中国的国门,已经尝试一点点地向世界打开了。

戴爱莲有位英国朋友即将归国。临行前,英国朋友向戴爱莲道别,并笑着问她:英国是你艺术的摇篮,这次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托付我去办理的?

戴爱莲支颐思忖了一会儿,当时便慢慢地写下了三个英国人的名字:前两位是她的恩师玛丽·兰伯特、安东·道林两位艺术大师,最后一位是她望风怀想了一世的雕塑家维利·索科普。戴爱莲请这位英国友人设法打探一下三人的生活现状。

英国朋友不久即传来了信息:上帝保佑,戴爱莲打探的三位师友都还健康地活着。他们也很关心现在的戴爱莲。

不久,戴爱莲即接到了享有世界舞蹈圣殿的,英国拉班舞蹈中心的邀请函,正式邀请中华人民共和国著名舞蹈艺术家戴爱莲女士,参加世界著名舞蹈理论家鲁道夫·拉班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这是令世界诸多舞蹈艺术工作者,梦寐以求的一项荣誉活动。这样,作为鲁道夫·拉班的学生,戴爱莲便于1979年的夏天,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英国达厅敦艺术学校。

英国式的夏天,在一些激情英国诗人的笔下,一向是被热烈赞美的主题,有耀眼的阳光,鲜红的草莓,洁白的奶油,浓绿的森林。在这样的季节中,戴爱莲的英国之行,自然过得相当愉快。

她到伦敦探望了玛利·兰姆、安东·道林两位耄耋之年的师长,也跟英国著名的舞蹈家玛格·芳婷有过相见恨晚的一番倾心长谈。后来,她便回到了和暖、闲适、宁静的达厅敦庄园。维利、西蒙夫妇在那里颇为期待地等着她。

原来,维利与西蒙夫妇,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燎原到英国之时,他们曾一度避走他乡。但战事结束后,他们很快便回到了达厅敦庄园,并加入了英国国籍。维利在达厅敦艺术学校的事业发展得不错,他很早即担任了雕塑系主任。为此,西蒙也放弃了舞蹈专业,追随着维利做起了雕塑,她是维利事业上最为得力的助手。

从1939年到1979年,戴爱莲与维利已经被流逝的时空整整阻隔了40年。此时此刻的再度重逢,两人的韶华时光都不再。戴爱莲从前,似乎有过小说中描写过的棠棣花般静美的容颜。维利的过去,也有过春天原野上松树的挺拔与干净。不过,到得这两鬓斑白的垂暮之年才重逢,两人便仿佛那些乡村田埂旁开过的壶槿与槿花,既然已经进入了花老凋谢的秋季,彼此的沧桑俱是相同的。戴爱莲跟维利、西蒙夫妻怔怔地互相望了好一阵子,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恍然与惆怅。

一阵忙乱的寒暄过去之后,三人便坐在如茵的草地上面喝英式的下午茶。达厅敦庄园附近的夏天森林,新叶嫩枝与苍劲老枝参差,俱透出欣欣的生意。远处英国宛如绿缎般的田野间,有一两个农夫在忙碌。树林深处传出的啄木鸟的笃笃声犹如叩门之声。戴爱莲当时感觉宛若回到了人生的另一个家。她的心甚是恬静。

从这个阶段起,便恢复了与维利中断40年的联系。

此后,戴爱莲每年均获准有一次,赴英国讲学与艺术交流的机会。戴爱莲大抵都会顺便去到维利、西蒙夫妇安置在达厅敦庄园那个闲逸、安静的家中盘桓数天。

慢慢地,西蒙在维利与戴爱莲的言谈神情间,竟然咂摸出一丝旧情萌发的春意。西蒙也懒得去管他们。因为西蒙知道,萌动于维利与戴爱莲间的那种朦胧旧情,对于她是无害的。毕竟,这两人都已经过了率性而为的年轻时期,而成为一种自律感甚强的社会人。

戴爱莲住在达厅敦庄园的期间,有时,维利、西蒙、戴爱莲三人都起了一个大早,大家一起并肩眺望达厅敦庄园清晨的风光。有时,那边的一轮圆月,略带青苍之色,尚羞赧地挂在远山杉树的梢间;这边的一轮朝阳,已经涌动着,要冲破天际雨云的遮挡,喷薄欲出。这样的时候,近处一丛丛的椎树与白橿,光线正在一种的明灭之间,观之极有兴味。

西蒙夫人便感叹了:恋爱的三昧,有时还真不见得要长相厮守。有些爱情,因一时的机缘错过了,此后,他们虽远隔万里海河,可他们却始终在天各一方的静夜,追怀往昔,遥寄相思。后来,一旦再相逢于岁月的长河间,却仍然能做到不惊扰始终保持了一份君子的平淡如水。那样的一份爱情,是不是勘破了爱情的真谛呢?西蒙讲过了这一番的长篇议论,维利、戴爱莲的脸上有了一种忸怩之色。西蒙当时暗自好笑。

后来,西蒙便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顽疾。临终时,西蒙特意把戴爱莲请到英国,正式将维利·索科普的余生托付于她。西蒙一直等到戴爱莲点头应许,方含笑辞别人世。这样,便有了本段文字起承时,叶浅予兴冲冲地跑去向戴爱莲示爱,却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

其时,西蒙与维利的子女,一个女儿定居于瑞典,而另外一个儿子则在法国做医师。他们从去世的母亲口中,听说了父亲与戴爱莲阿姨的恋爱故事。他们也觉得,把父亲交付给戴爱莲阿姨照顾,未必不是一种最佳的选择。因此,西蒙夫人去世后,为了避免维利·索科普睹物思人,维利的儿女便安排父亲从达厅敦艺术学校搬到了伦敦城生活。这样,戴爱莲便留在了维利的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其实,在戴爱莲的一生中,她大约都不善于处理杂碎的家务。过去与叶浅予有婚姻,便由叶浅予很随便地处理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情节。没有了婚姻的单身生活,戴爱莲的日常饮食起居便更加的潦草。所以,此刻的戴爱莲留在伦敦,与其说是在维利的饮食生活方面有所帮助,毋宁说戴爱莲是维利生命中的一个精神伴侣而已。

起先,戴爱莲曾经设想,等到维利的精神状态好转之后,要跟维利有一个婚姻的仪式,以圆自己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绮梦。只是维利从达厅敦庄园来到伦敦后不久,也恹恹地生病了。这一次,维利·索科普的病情发展得很快。

戴爱莲是于1995年2月飞回北京,准备下个月召开的全国政协会议的资料的。起初,戴爱莲曾预计自己会在伦敦有一个较长的居住时间,因此便把自己在北京的住房很大方地借给了朋友使用。戴爱莲回到北京一时无处落脚,她又不愿意住进酒店。戴爱莲便打电话给叶明明,让她想一个解决的法子。

叶明明的解决之道相当干脆。她把戴爱莲直接送进了父亲叶浅予的住处安顿。她笑嘻嘻地跟两位老人解释:恋爱不成,友谊长存,这也是国际上提倡的一种惯例。戴爱莲也没觉得有什么芥蒂,便在叶宅安然地住下了。

叶浅予一时间大为感动。他跑前跑后地督促着家中的保姆,变着花样为戴爱莲安排三餐的饮食花样。蓦地,叶浅予竟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回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重庆时期的感觉。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突然便从伦敦传来了维利·索科普不治身亡的消息。

戴爱莲一俟政协会议闭幕,立即飞往伦敦协助处理维利·索科普的后事。

可是,就在戴爱莲离开北京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戴爱莲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伦敦初夏的5月10日,戴爱莲刚刚从维利与西蒙的坟茔献花回来,叶明明便从北京给戴爱莲传递了另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父亲叶浅予也因心肌梗死发作,于是日长辞于北京。

维利、叶浅予均都生于1907年,因此,他们的享年同为88岁。

后来,戴爱莲曾经十分哀戚地跟亲近的朋友们讲,1995年,对于她,是一个十分不好的年份。先是维利,紧接着便是叶浅予,两个像大哥哥那样疼爱过她的男子,忽然间都不要她了,撇下她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真的好孤单呀。

像戴爱莲这一类的女子,曾经是一生不屈追求着美的。可是后来,她面对了死别的寂寥,便也不免有了“露落花残”式的悲凄。

过去的少女期,曾读到过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在《奥州小道》中的一段话:“早已抛却红尘,怀道人生无常的观念,在偏僻之地旅行,若死于路上,也是天命。”当时,仅有一丝淡淡的惆怅。现在,读过了戴爱莲与两位优美男子的情爱故事,便觉得有一种仿佛与天地万物的宿命存在紧紧联系着的无言悲哀,深深地渗入了我的心灵。

叶浅予、维利走了之后,戴爱莲又在这世上孤独地再活了11年。

2006年2月9日,戴爱莲逝世于北京。终年90岁。

叶浅予留下那一部《细叙沧桑记流年》的自传之后,许多人都觉得,叶浅予在事业上虽然做得很成功,可是,说到他的爱情,却不能不归结到一种失落的男人行列。

叶浅予稍后的同行华君武先生,曾经不无幽默地讲这位老大哥:专找“霓虹灯”式的女人。他的意思也不难明白。大约是指在叶浅予际遇的四个女子中,除了发妻罗彩云仅以不凡的家世自傲,其他三位女子,像梁白波、戴爱莲、王人美诸人,俱以她们不凡的才貌,在岁月的长河中发出过耀眼的光芒。

如此说来,叶浅予在他付出的每一段感情中,似乎都应该是纯真的,并且由此产生过一种望眼欲穿的欢欣。

叶浅予在回忆他的爱情之时,既有着对于无与伦比的少年情事的曼妙描写,也有着自己在反抗世俗清规戒律后的直抒胸臆。“入色界易,进情界难。”我们只有透过叶浅予晚年七分俏皮的文字背后,才能领会到叶翁对于爱的本能,以及生命本性的精彩参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