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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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其实,许多时候,人们很容易将邵洵美的行事做派,跟中国中古时期的魏晋士族弟子联系到一块。我们知道,魏晋的时代,“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具有魏晋风度的士子,首先必须要有一个曾经显贵的政治背景,在魏晋的朝堂中获得相当稳定的政治地位,尤其必须是数代蝉联为政的官宦家族,才被上流社会认可为名士望族。例如当年“岩岩若孤松之立”的琅琊王氏家族,“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颍川庾氏家族,“飘如流云,矫若惊龙”的陈郡谢氏家族。邵洵美也出身于清末民初的一个没落贵族大家庭之中。

邵洵美祖籍为浙江余姚人。他的曾祖父邵灿三考正规科举出身,咸丰时做到漕运总督的极品大员。邵家的数代荣耀史,便是由邵灿翁开始给力的。

邵灿名下生育有三子。长子邵曰濂,官至太常寺正卿,这在京官中已经熬出了一个很大的名分。次子早殇。三子即为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老先生,字筱春,对外又号称小村。邵友濂追随李鸿章办外交成名之后,人们便尊称他为小村先生。邵友濂的早年科举生涯没有父兄的流畅,邵友濂长到做官交际的年龄,邵灿干脆给幼子以监生的名分捐了一个官身,出任工部员外郎一职。

邵友濂早年即为湘军中的栋梁曾国荃所激赏,以后更成为湘军支系的淮军序列中的重要成员。所以,他早中期的宦途,充满了灿灿的阳光。

邵友濂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时,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汉章京的身份,为大清国办理外交事务。这是邵友濂从事外交生涯的一个起点。清光绪五年至清光绪七年(1879—1881),邵友濂作为出使俄罗斯大臣曾纪泽的主要副手,协助交涉与沙皇俄国的一切外交事宜,因此获得一个干练之臣的好名声。再相继出任江苏省苏松太道兼江海关道、河南按察使、台湾布政使等要职,不久,即升任为湖南巡抚兼署湖南提督,成为掌握一方军政大权的地方大员。

清光绪十七年至清光绪二十年(1891—1894),邵友濂出任台湾省巡抚。这是他做官的一个重要时期。在以后编撰的台湾省地方府志中,邵友濂与刘铭传、唐景崧并称为对台湾近代史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三大巡抚之一。

邵友濂担任台湾巡抚的三年间,大抵以休息养民为主要责任,故而,邵友濂所兴建的形象工程不多。他做的一些事情颇为细屑,诸如设立台湾省通志局,修建省后台湾通志,移云林县治至斗六门(今斗六市),设台北府南雅理番捕盗同知等。但是,邵友濂将台北市作为未来台湾一省的经济政治中心确立下来,对于后来的台湾规划影响很大。

其时,清光绪朝的国家财政十分糟糕,军费居高不下,对外赔款日增,自1885至1894的近十年间,国家财政开支每年都要拉出一个200万至700万现银的巨大窟窿。从前的台湾是穷省,建省晚,底子薄,过去的地方财政一向有赖于中央财政的输血。像刘铭传主政台湾时期,兴办的铁路等大型基础建设,必须依赖当年的国家财政从福建协济银、上海海关税银的收入中予以济补。至邵友濂接手台湾行政的时期,大清的中央财政已经处于一种焦头烂额的窘迫,上述的两项下拨款戛然而止。邵友濂诸事尚未上手,便接下了刘铭传留下的478056两银子的财政赤字。

邵友濂虽然号称能臣,他也做不来无米之炊的营生。因此,邵友濂只得把刘铭传主政台湾时期的一些费时费财的新政建设,例如台湾铁路、煤务局、矿油局、番学堂等停了下来。有关此一节,后世研究台湾地方史的史家们,对于邵友濂的历史定位争议颇大。有人认为邵友濂停止新政的行为是目光如豆,为己市恩。也有人觉得邵友濂是“高洁而熙熙和易”的。他把过快的基础建设的步子放缓,确实让当时捉襟见肘的台湾财政,得到了一个喘息的空间。

1895年,中日间爆发的甲午一战,李鸿章苦心经营20年的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清政府派张荫桓、邵友濂二人为全权大臣赴日本乞和。可是,此一役,日本人视李鸿章为最大的政治对手,点名一定要重臣李鸿章出来主持和谈。张、邵二人无功而返。

邵友濂经历了这一个列强攘夺分裂中华、政府政治横溃黑暗的非常时期,顿然对于宦途,产生了一种“愧无半策匡时难”的深深倦怠。邵友濂归国后不久,即托病引退。

邵友濂病逝于1901年。他一生以办外交,做实事而见长,也算得晚清难得的干练之臣之一。

邵友濂急流勇退之后,选择在上海繁华的斜桥街过起了悠哉的寓公生活。

宅第是1882年邵友濂担任苏松太道兼江海关道的地方官期间即建造好的。当时,上海是邵友濂的管辖范围,做事情颇为方便。如此,邵友濂便将坐落于静安寺路400号的“斜桥邵家”,修建成为东西两幢的两层楼房。府第内楼横堂列,廊庑四缭,台榭池馆,奇巧巨丽,前后花园,木映花承,逶迤衡直,幽雅秀美。

这样,当时,上海斜桥街邵友濂的“斜桥邵府”,李鸿章五弟李凤章的“斜桥李府”,以及大清“第一红顶商人”盛宣怀的“斜桥盛府”,便成为了上海滩上杰然特起的豪华三府!

邵曰濂、邵友濂兄弟俩,天生睦好,连娶老婆这样的事情,都是你看着我,我瞧着你来办的。邵友濂见哥哥邵曰濂在娶过五个老婆之后戛然歇手,邵友濂便也在有了五房妻妾之后断然罢手了。这兄弟俩另外一个共同点便是,所有的子女都是最后娶的那个老婆生育的。邵曰濂生有一男一女,他从京城告老退休之后,回到了浙江萧山一带定居。

邵友濂长子叫邵颐,他的元配夫人为李氏。李氏的生父为淮军中的百战悍将李昭庆。李昭庆为前清大佬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死得早,李鸿章极其痛悼幼弟李昭庆的竟尔弃世,因此把侄女李氏养育在自己身边,看得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重。因李鸿章在淮系的官僚处于一个领军的位置,邵友濂则为淮系中的一员得力干将,李鸿章首先向邵友濂提出了结儿女亲家的意思。这样的婚配在从前的官僚体制中十分常见,既表达了李鸿章对邵友濂的倚重之意,也增强了李、邵两大家族彼此之间的凝聚力。邵颐与李氏夫人,生育一女,取名畹香。畹香长大后嫁给了安徽蒯家蒯光典的儿子蒯景西。只可惜,李夫人红颜凋落,很早就病殁了。

邵颐继娶的第二位夫人,来自北京史家。史氏也是一个官宦千金。只可惜,邵颐在娶回史氏后不久,即撒手人寰了,因此,老大邵颐一房便来不及制造嫡传的男丁承祧香火。史夫人青春丧夫,孤灯空房,却自愿发誓终身为邵颐守节。邵洵美印象中的这位史妈妈,似乎也是那种澹雅古典得教人不胜欷歔的平静女子。她的穿着极朴素,即使夏天来到也严整到密不透风,说着一口很好听的京白韵腔,平时难得开颜一笑。史氏有一个奇怪的毛病,有时,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会突然地昏厥,醒来后却又好端端地什么事也没有。老一辈人说,这是闷出来的病兆,血虚。后来,邵洵美跟人家提起自己的这位史妈妈时,讲她的轻愁料峭中,有一种岁月宁静的沧桑感。邵友濂生前对于这位坚贞如雪的长房儿媳是敬重的,便把邵家在上海牯岭路毓林里置办的数幢房产,留给她以为防老的资产。后来,邵家在老二邵恒手上败落之后,作为长房长孙的邵洵美,忽然游兴大发地想去欧洲留学。溺爱邵洵美的史妈妈便把数年间从毓林里收来的房租悉数从银行提出,以为邵洵美游学欧洲的资金。所以,邵洵美对于家庭中的这位史妈妈,其实还是蛮有感情的。

邵颐去世时,家中的另一个男丁幼弟邵恒还只有7岁。

长兄邵颐既已往,单根独苗的小男孩邵恒,便承载起了邵氏家族的全部希望。

老二邵恒也是在襁褓中即定下了娃娃亲,对象便是素有“中国商父”美誉的大清帝国第一号买办,后出任邮传部大臣的盛宣怀之四女儿盛樨蕙小姐。

邵友濂、盛宣怀同属淮系大佬李鸿章的麾下红人。只不过,捐班入官场的邵友濂发轫于外交。而盛宣怀则纯粹以私人幕僚的身份,给李鸿章做过一段时间的秘书。李鸿章看好盛宣怀的行情,便把实业经商的财经项目,交给了盛宣怀来打理。

当时,李鸿章与左宗棠之间的关系,长期势如水火。李鸿章很早就知道左宗棠手下有一个理财高手叫胡雪岩。李鸿章希望盛宣怀可以凭借自己的理财天赋,在商战中把胡雪岩的气焰压下去。

1883年春,胡雪岩比往年囤积了更多的生丝,试图操纵生丝市场。为此,胡雪岩合计向汇丰银行借贷了近一千万的现银。这笔巨额的贷款,胡雪岩是以各省的协饷作保证的。盛宣怀敏锐地觉察到胡雪岩的资金链已经绷得很紧。

当时,胡雪岩为左宗棠筹借的80万两军款也到了还贷的时期。外国银行当然向胡雪岩催要。当初朝廷让胡雪岩出面向外国人借钱时,曾经许诺用协饷来偿还。照历年的惯例,大抵在胡雪岩的借贷期满期间,朝廷的协饷也就解到了地方,上海的苏松太道兼江海关道长官会自动把胡雪岩急需的协饷送入胡府,以备他应急之用。可是这时候上海的苏松太道长官是邵友濂。盛宣怀笑嘻嘻地找到邵友濂说:“我们淮军老营的兄弟们,早就看不惯胡雪岩的乔张作态了。我一直在找机会把他干掉。现在,胡雪岩自己把机会送上门了。胡雪岩前一阵子吃生丝吃得太猛。他把所有的现金都投进了生丝生意。只要想办法让胡雪岩还不上外国银行到期的80万两贷款,胡雪岩这一次就大难临头。所以,小村先生这一回务必帮我一把。将协饷的划拨时间往后推迟20天还是我只要有20天的时间发动攻击,胡雪岩就必倒无疑!”过去的行政官僚体系办事情,全靠人情脸面来动作。协饷早20天、晚20天给胡雪岩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情?邵友濂自然爽朗诺之。

可是,这20天对于胡雪岩来讲,可谓惨痛到家了。首先,盛宣怀串通各外国银行,一起向胡雪岩逼款。左宗棠这时被调动到北京的军机处行走,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胡雪岩只能从自己开办的阜康银行中,动用储户的存款,以填塞眼前这个80万现银的大亏空。胡雪岩当时的心底也颇为坦然。钱是他胡雪岩替政府借的,只要中央财政的协饷及时拨出,他自己的阜康银行便可以运转自如。

但是,盛宣怀的商业攻势却排山倒海般地杀到了。盛宣怀估算着阜康银行的现金流出量,就在阜康银行水土严重流失之时,盛宣怀串通好一批攻击性很强的绅商大户,蜂拥而至提款挤兑。盛宣怀还故意请人在上海的报刊媒体上,散布一些危言耸听的消息,讲胡雪岩生丝生意失败,欠外国银行80万以上的巨款,阜康银行早已被胡雪岩淘空。一般的储户,对于报刊上一些风花雪月的消息可以付之一笑。但阜康银行倒闭损失的是自己的血汗钱,大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上海滩针对胡雪岩阜康银行的挤兑风潮,便一石激起千层浪地搞大了。

胡雪岩在杭州老家接到上海的告急电报,便星夜赶往上海去救火。途中,胡雪岩请上海坐镇的财务总管迅速找苏松太道邵友濂催要朝廷下发的协饷。但是,财务总管在苏松太道官邸吃了闭门羹。胡雪岩这才真正地发慌了。他人一到上海便亲自到上海道台府与邵府两处地方寻找邵友濂。但这个时候,胡雪岩哪里找得到邵友濂的踪影!邵友濂早就不知道躲藏到上海的那个旮旯里,等着看胡雪岩的玩笑了。

胡雪岩无计可施,只得把地契与房产全部抵押出去。之前囤积的大量生丝,胡雪岩也只得忍痛作价十分之一大拍卖。但是,胡雪岩现钱回笼的速度,始终赶不上从上海漫延到各地阜康银行的、汹涌澎湃的挤兑提款速度。至此,胡雪岩方明白,是盛宣怀串通邵友濂计算了他!

胡雪岩仰天长啸:“我胡某人纵横商界数十年,一辈子做好圈套让别人钻,没想到这一次,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胡某人竟然也会有今日!如今,我胡某人的人气已散,春风难再。只得于画檐蛛网的断肠处,回忆过去的风流!”如此,一代红顶巨商胡雪岩,竟在忧愤失意中寂然地死去。

上海斜桥街的邵家、盛家、李家三大公馆,在雪雨风霜的政治历练中,便如《红楼梦》开场白中所讲过的一句话:这数家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并由此在各高门大户之间蔓延出了,一种曲房邃阁、花竹掩映,极其幽奥的关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