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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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邵友濂毕生曾聚积起近两千万银两巨大家财。但是,邵恒出生太晚,父亲邵友濂等不到他真正地长大成人,便驾鹤西去。所以,真正等到17岁的邵恒把盛樨蕙小姐迎娶入门的时候,家中主持家务大局者,便只剩下了邵恒的生母柴太夫人以及长嫂史夫人两位女流之辈。

能够娶回盛府四小姐盛樨蕙,对于17岁刚刚成年的男孩子邵恒而言,那绝对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盛宣怀一生生育八男八女,八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紫气红尘民国年间的八只金凤凰。而四小姐盛樨蕙因为生母是盛宣怀最宠信的刁夫人,就更加为千万年轻男子所瞩目。

盛宣怀一生,向金庸小说中的韦小宝大人学习,前前后后曾有过大大小小的七房妻妾。其中,董夫人、刁夫人、庄夫人都是盛宣怀所喜欢的。董夫人是原配,地位自然无人可以撼动。刁夫人、庄夫人则是盛宣怀于滚滚红尘中结识的两位红颜知己,盛宣怀只要想到她们光洁的脸庞,柔嫩有弹性的胸,咭咭的轻笑,一种与爱与女人有关的柔软而又暧昧的欲望,便会温扑扑地涌上心头……

刁夫人的可珍贵,不在于她的出身,而在于她的人意山光、俱有喜态的举止。刁夫人原来自于青楼。一日,盛宣怀到青楼中去盘桓,盛宣怀在与刁夫人春风一夜之后,他既为刁夫人于缠绵悱恻间的溪水涡涡所沉醉,亦为刁夫人于大庭广众之下的一种布局明媚所折服,因此花重金将为刁夫人自青楼中赎出,最初,也只不过是存一份红袖添香的想念罢了。实际上,刁夫人大约在董夫人病逝前的四年,即以侍妾的身份来到盛家。

可是不久,盛宣怀即惊喜地发现,自己新纳的这位如夫人竟然是极聪明伶俐的。刁氏对于家中的长辈与嫡系的董夫人表现得谦恭知礼。长辈们给予这个年轻女子的评价是“犹之惠风,苒苒在衣”。董夫人也在丈夫盛宣怀跟前极口称赞刁氏的“风日水滨,人淡如菊”的清嘉气质。董、刁二位夫人走在一起,一正一如,不呷醋,竟然产生了姐妹的依依不舍情分。后来,董、刁二位夫人之间竟形成了一种难得的默契:董夫人仿佛是梁山好汉们的压寨夫人,她坐镇盛府,管男管女,把盛府的门楣弄得红红火火。刁夫人则更像巾帼英雄,跟着盛宣怀在生意场上踏平五岳三峰,如此,商场上只要有人提到盛宣怀这位娇声叱咤的刁夫人,便大抵上会用一段诗来描绘:“冰雪佳人才自高,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盛郎一人听!”盛宣怀听到畅怀大笑。

董夫人遽尔崩逝后,十余年间,盛宣怀绝口不言再娶正妻。偌大一个盛府,就好像《红楼梦》中的荣国府,上上下下均听刁夫人一人的号令。刁夫人也要强似霜花满地的凤姐,里里外外均操持到井井有条。族亲眷戚当着盛宣怀、刁夫人恭维:这未来盛府正夫人的位子非刁氏莫属了。刁夫人脸泛红云,表情极谦卑:小女子蒲柳之质,哪里担当得起那样的重担?是夜,盛宣怀于衽席间的表现极尽缱绻。他于心荡目摇的美爱间,口口声声地发誓:一定要给刁氏一个说法。可是,光阴在轻轻的一摇晃间,转眼即流逝了十数年,盛宣怀始终迟疑着不肯给刁夫人一个正妻的名分。

“那么,盛郎到底还在犹豫什么呢?应该是始终对自己的青楼背景耿耿于怀吧?”刁夫人暗自思忖,“中国有一句俗话,自古半老佳人可共。而自己于不知不觉间,真的已到了徐娘半老的年龄呢!”想到这一点,素来干练好强的刁夫人脸上即浮现了一层淡淡的忧虑神色。

其实,以刁夫人素来晓风吹园林般和煦的性格,谁也没有想到刁夫人最后竟然要做出那样刚强的选择!

这一天,日子已进入初夏。房子向着花园的方向满眼碧绿。厢房边爬着的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均依次开了。刁夫人是日颇为清闲,便动手拆看已经分家在外居住的男孩们的请安信札。她打开一封男孩写来的家信。那男孩颇为轻慢地写了一句“向刁姨娘请安”的话语。刁夫人看了又看,一种人生失败的悲凉,像一道迅速开裂的裂缝,阴凉地从心尖上悄然地漫延了。

原来,自己在盛家忙前忙后,对盛家的老老少少做到情周意至,无可挑剔,然而,在那一帮傲慢的盛家男人眼底,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姨娘”!想到这里,刁夫人觉得自己的近半辈子要强都是惆怅月、寂寞花,这世间最没意思的事情,便是做一个外表刚劲、内里柔软的女子了。于是,到了半夜的时候,听着在花园中风吹花木的飒飒的响声,刁夫人把心一横,竟然一根绳索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唐代的罗隐曾经有一首咏蜜蜂的诗:“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这其实也是刁夫人一生最真实的写照。盛宣怀也料想不到明慧过人的刁夫人会为自己安排了如此决烈残缺的结局!

事后,盛宣怀真是犹如万箭穿心,追悔莫及。盛宣怀觉得自己已经是担着罪孽的一种生民了。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给予刁夫人生前莫及的尊荣。

首先,盛宣怀在盛家宗谱里为刁夫人开列专传。过去的女子在宗谱中是没有权利享用开列专传的荣耀的。刁夫人是盛氏女眷中绝无仅有的一人。盛宣怀又特别安排刁夫人的棺衾进入他与董夫人合葬的墓茔之中,这当然也是一种推重。

刁夫人名叫刁玉蓉。刁玉蓉夫人名下只生育了四小姐盛樨蕙这一个女儿。盛家到了四小姐盛樨蕙这一代,族谱上的字辈排行到了“颐”字辈。根据盛宣怀的规定,盛家在给孩子们取名字时,男女机会均同,盛宣怀名下的孩子,无论男女,这名字的中间都必须是一个“颐”字。只有刁玉蓉夫人名下的四小姐是特立独行。盛宣怀把这个美丽的小人儿亲昵地称呼为“樨蕙”。其中,无限的父爱,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了。

邵恒这个女婿,是盛宣怀小心翼翼为爱女盛樨蕙选定的。盛樨蕙出嫁时,盛宣怀为了补偿对刁夫人的疚悔之情,极尽铺陈豪华之能事。

以后,盛宣怀的外孙女、盛府八小姐盛方颐的女儿彭蔚宜女士,曾经在母亲的生前听说过这段往事:“四姨(盛樨蕙)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出嫁时的嫁妆是盛家小姐中的冠军,仅银元就是100万元,其他金银首饰还不算。”邵恒、盛樨蕙结为夫妻之后,邵恒有一个很争气的特长,就是子嗣兴旺。邵恒、盛樨蕙一房后来有六子一女:长子邵云龙、二子邵云鹏、女邵云芝、三子邵云骏、四子邵云麒、五子邵云麟、六子邵云骧。其中,排行第三的云芝、云骏是一对龙凤胎姐弟。这就彻底扭转了邵府自太祖邵灿创业以来,邵灿、邵友濂连续两代子孙不蕃的颓势。这自然是一份惊动邵氏列祖列宗的大功劳!

其实,自从邵氏的掌门人邵友濂遽尔病逝,临危受命的柴氏太夫人便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母亲望着青葱年龄的邵恒,每日里过得担惊受怕的。可是,现在最艰难的数年总算熬过来了。老祖母柴氏太夫人眼瞧着邵恒、盛樨蕙,一个接一个地为邵家生产承祧祖宗香火的小男孩。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柴氏太夫人脸上早已笑开了花。

据说,数年前,邵友濂临死之际,人已经相当虚弱了。可是,邵友濂顾及一家之长的尊严,仍然让人把他放进一张躺椅,抬到正厅的上方。他的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退烧。妻子柴氏、长房儿媳史氏、幼子邵颐以及侍妾管家等一大帮子的人,则屏气凝神地站在他的下面。

当时,天下着大雨。房子前檐泄下的雨,像一道粗而白的瀑布。邵友濂当众立下遗嘱:鉴于长房史氏青春守节无后,邵恒日后长大成婚后所生的第一个男孩,必须嗣承到长房邵颐名下为子。

所以,这邵云龙的好运,是天生的。他既是邵友濂名下的长孙,又是长房史妈妈的过继儿子。柴氏太夫人掌管邵府的期间,考虑到史氏、邵云龙稚子寡妇的特殊身份,邵府长、二两房一直没有将家财分断。只是邵府所有工商田庄产业的生息,按照邵友濂生前立下的规矩,必须是长、二两房一房拿走一半的。邵云龙的身份是长房长孙。按照过去传统民间的习俗,邵云龙即便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幼子,他的名下即已稳稳当当地据有了邵府一半以上的财产。

邵友濂死时,儿子邵颐的年纪太小,根本谈不上理财的能力。所以,邵府的一切日常事务,便由邵府的老母亲柴氏太夫人勉为其力地承担起来了。

柴氏太夫人乃一介女流。从前丈夫邵友濂在世时,柴氏太夫人虽然一直掌管着邵府的内务大权,只是管理邵府那样一个庞大的家族产业,与掌管家庭内务有很大的不同。柴氏太夫人有点力不从心。

其实,邵氏产业大约在邵友濂理财的膨胀时期,邵友濂受到郑观应、盛宣怀等洋务主将的影响,邵氏家族的生意已经兴趣盎然地渗透到棉纱、电报、银行、机械等一些新兴工业行业。柴氏太夫人从前是一个连坐椅子也要扶正了,再规规矩矩坐下的传统女人,严格遵守老祖宗的三从四德训诫来办事,现在忽然要她临阵磨刀来干这个,她哪里做得来?再则,以柴氏太夫人名门贵妇的身价,倘使真的要她整天风尘仆仆地出去,跟商场上的一班黠猾男子计较那些钱款的进出往来,似乎也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情。

如此,柴氏太夫人乃召集族中长辈计议,可否请自己的娘家弟弟过来帮一把手。这个时期,柴氏太夫人是邵府中一言九鼎的实权人物。族中一批穷苦亲戚,多仰仗其接济过活。柴氏太夫人的话,有谁愿意提出不同的意见来呢?柴氏太夫人的提议,自然在一片嗡嗡然的赞同声中通过了。

事实证明,后来邵三代的邵恒,之所以迅速地成长为上海滩众纨绔子弟的一个标杆人物,应该是与邵恒的这位亲舅舅——柴大管家的恶意纵容,存在着莫大的干系。

讲起来,邵恒的这位柴舅公,在当时的上海滩也属于在江湖上“兜得转”与“跑得开”的一路人物。柴家过去的门槛儿也不低,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这柴舅公才流落为承色陪坐的帮闲人物。柴舅公在入邵府帮忙之前,曾经凭着言语清楚的口齿,游刃有余地出没于上海的社交场合。当时,柴舅公倚仗姐夫邵友濂的官势,上九流下九流的人物,诸如达官巨绅、社会闻人、律师、医生和警捕侦探及白相人等等,也结交得几个。眼下,柴舅公衣冠簇簇地坐镇于斜桥邵府。偶然有奸淫邪盗的白相人,想敲诈邵府的孤儿寡母,他们兴冲冲地走进游廊曲槛的邵府,却见柴舅公点着一壶水烟,“吧滋吧滋”地抽吸着,白相人即知触上了霉头。白相人在告一声“得罪”之后,大抵都得慌忙地告退。这乃是斜桥邵府请来柴舅公坐镇,明眼人吃不来光棍汉的亏的好处。

不过,这柴舅公也有不好的地方,喜欢背着主人拿腔作势地揽权。这柴舅公在姐姐柴太夫人以及长房史夫人跟前,行事做人,摆出一副勤慎恭肃的样子,背地里对邵府下面一帮做具体事务的人员,却大行顺我者昌,逆我者滚蛋的狐媚霸道作风。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邵府中得力的人手,俱被这柴舅公收服为心腹爪牙。于是,在姐姐柴太夫人与长房史夫人的耳边,充斥的全部是关于柴舅公“机敏有才干”、“商务奇才”、“财会圣手”之类的溢美之词。渐渐地,这柴舅公便成了邵府中须臾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进入青春期的邵恒,长得很快。柴舅公知道,邵三代的邵恒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物。为了控制邵恒,柴舅公就用上海滩上的声色犬马去麻醉他。

邵恒、盛樨蕙结婚后,母亲柴太夫人觉得邵恒肩上的负责重大,便让弟弟柴舅公带着邵恒在外面交际应酬,正式开始用心学习持家经商的真本事。

柴舅公对于姐姐柴太夫人的托付,向来是爽朗诺之的。不过,这一回,柴舅公把外甥邵恒带到外面见世面,可不是真心想教外甥什么济世立身的本事。柴舅公带外甥邵恒在灯红酒绿的上海滩上行走,一个最显著的用心,便是让邵恒见识一番十里洋场上吃喝玩乐的种种新奇手段。少年人玩心重,贪图享受,只要邵恒耽于上海滩那一些花团锦簇的享乐,柴舅公在邵府的地位便稳若磐石。

那时候,上海滩,在中外纨绔阔佬的眼中,已俨然成为一个令人意乱情迷的“魔都”。

首先,当年,上海滩最多人做的生意便是鸦片。鸦片店多过米店,烟馆大过饭馆。可千万不要认为这些鸦片馆,全都是龌龊不堪的。也有很多鸦片馆,是专为富翁政客们设立的。葛元熙在《沪游杂记》中说,他见过的芙蓉馆,其内部陈设的华丽,一点也不输于今天的五星级豪华酒店,“上海烟馆甲于天下,铺设雅洁,敬碗灯盘,无不精巧。初惟眠云阁最著……馆内桌椅,多用红木,镶嵌石面。飞去青蚨一二百片,既可邀朋,又能过瘾。”柴舅公带邵恒在其中出入过数次。邵恒喜欢,很快就成为烟馆常客。

另外,上海街头那些穿着薄袜、高跟鞋、短裙、时髦浅色单衣来来往往的摩登女郎,也使得邵恒入迷。法国作家兼外交家保尔·穆杭(Paul Morand)对此描绘道:“她是璨烂的,她的黑色的辫发卷在耳朵上,好像澳洲产的M ri-nos羊底角一样。她使我想起了那些市场上的招牌:‘原产的女子,东方的尤物,美——陶醉——仙境——光明。’……于是,我也不再清醒过来,觉得我是在她的身旁,她便把我放在她的腿里,立刻用着一种贝类的反射作用的动作,把腿挟紧了。”其时,上海滩上有十余万美貌如花的女子从事着皮肉生涯。她们因客人的消费层次不同,而派生出了不同的名称:收寓、长三、幺二、花烟间、野鸡等。其中,似乎长三、幺二的品味要好一点。邵恒很容易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寻找到自己的乐趣。

据说,这时上海滩富人层流行的十大风雅享受为“桂园观剧”、“新楼选馔”、“云阁尝烟”、“醉乐饮酒”、“松风品茶”、“桂馨访美”、“层台听书”、“飞车拥丽”、“夜市燃灯”、“浦滩步月”等。又有上海滩五大娱乐之说:“吃(酒楼盘)、喝(洋酒)、嫖(美女)、赌(上赌场)、戏(电影戏曲)。”

邵恒不差钱。柴舅公为了激发宝贝外甥邵恒在吃喝玩乐方面的巨大潜能,只要邵恒提起了“钱”的事儿,总是有求必应。邵恒有亲爱的柴舅公大人做其坚强的后盾,那一切的快乐均不在话下。如此,斜桥邵府邵恒阔少的声名,在上海滩的欢场中便迅速地声名鹊起。

于是,每天下午的2时过后,斜桥邵公馆那气宇轩然的大门,就会准时地打开。邵恒专用的牌照为400号的sruderbaker轿车,便会辗着邵公馆那整洁的路面,发出“沙沙沙”的轻响,纠然地驶向十里洋场。据说,邵恒在上海的社交界逛荡,后来养成了一种阔绰的消费习惯。他每天都要携带一笔令一般中产阶级咋舌的款子出门,当天花不完,便寝食难安。起初,邵恒经常为此苦恼。不久,他就轻易地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即在每天的最后一个娱乐场所,把所有的余额作为小费全部抛洒出去。这样,邵恒在许多的酒楼舞厅等消费场所,便升华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许多的伙计舞女都盼望着邵恒能在一天的最后时刻,像传奇英雄佐罗般出现。运气好者,一个晚上就可以从邵恒手上赚得相当于草根阶层数月生活费的一笔小财。

柴舅公把邵恒伺候得快乐似神仙,邵恒也就没有心机跟着柴舅公学习什么财政管理了。在这样一种现状之下,柴舅公也就不客气地实施蚂蚁搬大象的手法,将邵府的财产一点点地移到了自己的私囊之中。

其实,邵府究竟有多少财产,这个问题当年上海的娱乐小报曾经热烈地讨论过。可是,当时没有人能真正地讲得清楚。这个问题,好像邵府的女主人柴氏太夫人也搞不清楚。柴舅公有意把它做成一笔糊涂账,即使把老主人邵友濂从九泉之下请回,他恐怕一下子也只能是黑咕隆咚的一笔阎王账。邵家族人凭感觉,猜测柴舅公生前曾经下狠心斫去邵府一大笔钱财,至于这一大笔钱的上限在何方,便真没有人可以讲得清楚了。

柴舅公死后,邵恒只得皱紧眉头接下了邵府的财政大权。当时,邵氏族人曾经请律师楼的专业人员进行资产调查,大约只剩下不到一千万两银子的财产了。但这其实仍然不失富豪的身份。邵恒一边打盹,一边听着专业律师的财政报告,他只要听说自己仍然有一辈子花不完的现钱,就开心了。如此,柴舅公死后,邵府各级替邵家打理财产的经理、账房们,在柴舅公手上所形成的欺上瞒下的经营作风并没有多少改善。邵恒这个掌门人,时辰到了,只是例行地伸手向各级经理人要求上缴利润。

有时,理财的经理、账房们耍赖,向邵恒大叹苦经,仅仅上交一点少得可怜的款项。邵恒也知道那人在使用奸猾的手段,侵吞邵氏的财产。但是,由于邵恒于家族理财几乎是一个门外汉,平时很多不该签发的单据,当时竟然都稀里糊涂地签了出去,这个时候,邵恒即便想启动司法程序,把对方告上法院,也一时无奈何对方。邵恒只得把对方开除了事。但人家却已经在邵恒的难得糊涂中,净揩得一辈子不愁吃穿的油水了。

虽然是这样,邵三代的纨绔男邵恒,一辈子仍然过得是有脸。尽管邵恒的幸福指标是穷奢极欲的,尽管在邵恒嫌寒憎暑的理财过程中,邵家的产业一再斫伤,但是邵灿、邵友濂曾祖、祖父二代栽下的这棵财富之树实在是过于枝繁叶茂了。超级败家男邵恒先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一败再败连三败,可邵府的家产仍然撑起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骨架。有人说,邵恒是纨绔男中的一员福将,信矣。

后来,年老的邵恒,不再有精力到外面去过那一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他仍然抽鸦片,蓄养年轻的小妾,只是待在花影阴翳邵府小花园的机会多了起来。于是,他快活似神仙地跟人家说:我现在很快乐,我点燃的芙蓉烟,在我的笑声里掉到地上去了。我现在开着Bing Crospy(美国爵士红歌星平克劳斯贝)的唱片Here Lies Love,他那生动的歌声,跟着萨克斯的旋律,更使我愉快了。

这样说来,好像邵恒的纨绔,也是与时俱进的。邵恒老境臻致之年,受邵四代邵洵美的影响,竟然喜欢上了美国流行歌王平克劳斯贝。

不过,邵三代邵恒与邵四代邵洵美之间,代沟仍然是明显的。

有这么一件小事。说是有一次,从欧洲游学归来的邵洵美正坐在邵府花园的石凳上,读波德莱尔的诗集。他读到下面一段诗句,忽然产生了一种全身过电的唯美到的感觉:

大街在我们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

走过一位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愁,

瘦长而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手

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黑色裙裳。

这时,恰巧邵恒从花园路过。他看见儿子手捧一本书,进入了一种痴绝的状态,大为好奇。便上前一探究竟。但是,邵恒一看之下,心中颇不以为然。他哂笑长子邵洵美: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就为这几句诗弄到魂不守舍吗?我怎么觉得这样的句子,是在描写四马路上那些笑脸逢迎的女孩子呢?

这一天,上海初秋的黄昏,很快便降临了。斜阳静静地投照在邵府私家花园,使园中植被更加积翠堆蓝。只是,在这样朗然入目的黄昏景致中,邵恒、邵洵美父子被拉长的身影,却流动了一种微感凄凉的说不出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