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少年与毒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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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獾血战

十六岁那年,我早已是人民公社的正式社员了,见天随着大帮前勤顶整劳动力使唤。这年冬天,我跟着一帮人去山上砍树,经过一个砬子裂缝前,领头的组长看了看那个裂缝,说:“这里头有獾子。你们看,地上的土没变颜色,准是今年入冬时才挖过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和一个姓于的小伙伴当晚去胡大哥家串门,就把这信息告诉了他。我与胡大哥论的是街坊辈儿,其实他年龄比我爸爸还要大,老伙计可真算得上是个打猎的能手,尤其是抠獾子,光经他亲手杀死的獾子少说也不下百十只了。胡大哥一听我们发现了獾子,两眼放光,说:“好小子,跟我去,弄来钱,你们俩得一半,我得一半。”我跟小于高兴得要命,一是钻山洞生擒獾子,那活儿够刺激;再说当时在生产队干一天活,累得要死,才能挣5角钱,而一只獾子值30元呢,也就是说,抓一只獾子顶干俩月的。匆匆收拾了一下,带上工具、干粮,我们找队长请了假,次日一早就出发了。

来到那洞口,胡大哥更是喜得直搓手:“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獾子洞,从拉土的痕迹看,可能是两窝獾子合伙住在里面,少说也得10只以上。”若是12只,我俩可各得3只,那就是半年的劳动,我准能求爸爸给我买件小大衣穿。我跟小于啥也不懂,为了求得胡大哥的谅解,只能拼命出力,砍树、生火,在洞口架起火堆,然后听老胡分配。

胡大哥讲,獾子这东西冬眠,它们秋天没命地偷吃地里的庄稼,把自己吃得透肥,肚子里挂满了油,够一冬天的消耗,然后就选个洞,住进去过冬。为了防止大动物和人的侵害,它们把洞尽量往深里挖,挖出来的土便填在洞口处,把洞堵到凡比獾子大的动物别想进入的程度。我们人要想钻进去,除非将堵在洞里的土挖松运走。

在那样狭窄的洞里运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脱了棉袄,用退了柄的锄头抠地下的土,我在前边抠下一点,装进书包里,由后面的小于拉到洞外倒掉,两个书包轮换。洞有1米宽,6厘米高,我们把下面的土挖去,洞口高了,人就可以往纵深处爬。獾子们把土踩压得死硬,水泥似的,可我们被巨额财富吸引着,干得热火朝天。当然,老胡是技术指导,他只负责烧火堆烤干粮,却并不干抠土钻洞的苦活儿。

大约干了十几个小时,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我发现接近獾子了。地上越来越湿,有不少獾子的脚印,它们在冬眠的老巢外面设立了一个“厕所”,把粪便屙到这里。小东西挺讲卫生呢。我们退出来,把看到厕所的喜讯报告给老胡大哥。他说:“马上就到它们睡觉的地方了,你们看到獾子时,千万别惊动,让我去对付。”我们有了主心骨,干得更起劲,半夜里,终于看到了獾子。手电在这又深又潮的洞里已经不管用,只发出豆大的光,影影绰绰照着一堆黑乎乎的动物,垛在一起趴着,说不准有多少。獾子冬眠的地方像洞里的一个大厅,宽敞得很,可是,就在这大厅与我和小于之间,有一段天然的、大约两米远的石洞,这石洞只有一尺见方,连下面都是石头的,我俩再瘦弱,也还是无法钻进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獾子们的绒毛在手电光中随呼吸抖动,急死个人啦!

胡大哥是不能到前线的,他又粗又胖,怎么钻得进我们开拓的那细小的道路?听完我们的汇报,他指示说:“你们一个回家拿些松油明子和辣椒,顺便捎点好一些的吃食,就跟家里说,要发大财了;另一个要去厕所那儿守候,如果有貉子窜出来,立即逮住。洞里有不少小岔洞,要是让它钻逃进小洞里,可就麻烦了。胡大哥还给我们讲了些有关獾子的趣事,说有爬犁獾子,它年老又懒惰,不爱挖土,就仰躺在地上,让其它獾子把挖得的土装到它肚子上,好像一只筐子;然后拉住它的四条腿,前拉后推,像一只爬犁,把土运出去。这只獾子肉多,可皮毛都磨短了,不信,待会儿捉到了你们再验证;还说貉子也不会挖洞,只好借獾子的洞冬眠,由于不是主人呀,獾子要喝水,它常常被从热乎乎的洞内赶到洞口处,这样,浑身挂满了霜,再回洞里,它取暖,獾子们舔它毛上的霜解渴……这些故事很有趣,现在我已50岁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干柴、松明和辣椒都准备齐了。胡大哥详细布置一番,我们俩便进洞里去点火。将柴禾和辣椒尽量往那段窄洞里送远些,然后点燃。霎时浓烟滚滚,洞里空气本不好,呛得我差点昏过去,赶紧按胡大哥交待的,用我俩的棉衣把窄洞口堵严,让烟只往里熏,不往外泻。

我们退出来交令,围在火堆边吃东西,幻想着发财后的情形,度过了一个兴奋的不眠之夜。胡大哥从前都是这么对付獾子的:遇上进不去的窄洞,加烟薰。獾子受不了,必定逃出来,那就在宽敞处歼灭。天亮时我们再次进入洞内,满洞里的烟味儿还挺烈,棉袄照旧堵在那儿,说明獾子们还没出逃。我拉出棉袄,一看,愣住了,只见昨夜的柴草根本没怎么燃起来,火早被弄灭,柴草也被扒得乱七八糟,里面掺杂了不少湿泥,还有獾尿……再想点燃,已经不可能了!

胡大哥不信我俩的发现。他骂了句粗话,说:“明明是你们俩没点着火!我活到快50岁,哪听到这事儿。獾子冬眠是不太会动弹的,昨天点了火,最早也得今天傍晌实在受不了啦才肯往外逃,怎么还会扒土、撒尿,它们是人啊,那么精?是不是看我在外面不进洞,你们攀比着逼我进?

任我俩发誓诅咒,胡大哥就是不信。但是獾子不能不捉呀,我们只好重新挖洞,扩大到老胡也能钻进去的程度。到了点火的洞口,胡大哥这才信了,连说:“他妈的怪,这玩意儿真成精了难道?”我俩听到“成精”二字,都有些害怕,试探着问:“怎么办?”这时胡大哥只要说声撤吧,我们准没意见。可老胡骂道:“你们俩小犊子,这点困难就缩脖,还想发财?”我们只能趴在地上,这时我感觉背上有什么一动,就下意识地往上一挤,一只貉子企图从我们身上越过去逃走,竟然让我给挤住了。胡大哥抓住那小东西,退到洞外,扬起锄头,照它鼻梁上一气砸了七八下,只见它满脸是血,四条腿乱蹬一阵,死得好惨,连叫都没叫!

胡大哥把死貉子又带回洞里,随手扔在一处稍宽的地方,怕从此处经过的人顺手牵羊给拎了去。我们又一次来到前沿。这回是胡大哥亲自动手,将被獾子们弄湿的柴草、辣椒弄出去,在火堆上烘干,又亲自点燃。他 果然很有经验和办法,吩咐我们俩小年轻的守在窄洞出口处,用帽子有节奏地往洞里扇风。这样三面不透风的石洞,经辣椒火这么一呛,獾子们不出逃才怪。我俩扇得极耐心,呛得要吐血仍然不灰心。至少我心里有小大衣的鼓励,小于肯定也被某种信念支配着。我们差不多烧光了那些柴草。冬天天短,又到了落太阳的时候,烟消得轻一点时,胡大哥用一只胳膊擎着蜡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伸进窄洞里半个脑袋,看清了里面的情况后,气得他破口大骂。

胡大哥说不可能有这样的怪事,这窝獾子简直是成了精了。原来我们俩卖力地扇风时,獾子群里有只老“爬犁獾”,悄悄地溜出来,用它肥胖的身子堵在窄洞口处,任我们累掉了膀子,烟也进不到它们的“寝宫”里去呀,倒是我们自己白白呛足了辣椒烟!经他这一说,我细闻,可不空气中有点烧毛发的焦味儿,那是老獾子的毛让辣椒火烤焦所致。

“獾子懒惰、老实是出了名的,它哪有那么多心眼,又是灭火,又是堵洞,我活了50多岁没听说过。”不过,胡大哥真是条犟汉子,他领着我们在雪地上给山神爷老把头好一顿叩头、许愿,吩咐我俩进洞里守住,别让獾子跑掉,他自己回家了。

我守在洞里,有些害怕,肚子贴在湿土地上久了,凉得难受,而刚才那只貉子死时的惨状也让我好生不忍:待会儿全歼这十多只獾子时,不也得这样残忍地把它们弄死吗。小于看出了我的心事,嘲笑我丢人,这畜生糟蹋庄稼,是害兽哩,杀它是保护人民公社的财产,队长都支持咱们,你怕什么。这时候,胡大哥喘嘘嘘地回来了,他拿来一只书包,里面装的是炸药。那时学大寨,我们每年冬天都要放炮炸石修大寨田,所以队里就不缺这东西。

胡大哥的意思是,制服这窝狡猾的獾子,如果继续用烟熏,得找一根长秆子,伸过去阻止那老獾子来堵洞,这样不但很慢,还容易把我们点的火弄灭。不如干脆放炮把这段窄洞炸宽些,我们不就可以长驱直入了嘛。十六岁的孩子哪有什么主见,只能听他的,看着他做。胡大哥把炸药安置好,自言自语道:“它难道认得炸药,会出来给我把导火索拔了?”然后,他大声命令我俩,退出去,他点着导火索后也随即退到洞外。

不大工夫,我们觉得屁股下忽悠了一下。胡大哥说:“炮响了,不知道炸个什么奶奶样。”我们吃了点东西,估计硝烟散了一些,胡大哥带上一只专捉獾子的三齿铁钩,这东西好似一只微型的铁锚安在木柄上,我们又照他的吩咐拿上钢钎,爬入了獾子洞。

进入到约百米深的前沿,胡大哥高兴得直叭嗒嘴:“一炮打正,看免崽子往哪跑。”我们凑前一看,可不是,窄洞被炸得稀哩哗啦,把碎石运走,我们就可以直接进去捉拿獾子啦。

碎石不过运出塞在獾子们的“厕所”里,所以用时不多,我们就清理完毕。胡大哥又用钢钎敲打了老半天,才把洞扩展到能爬进一个他的空间。他退回来吩咐我们,一定沉住气,獾子只会呲牙,不会咬人,它朝你一发威,千万别理它,这样我们一只一只地捉,费不多少事;如果你慌了,一阵乱棍,那它们惊动起来到处乱跑,可就不好弄了,因为洞小,施展不开。我们牢牢记住他的话,心里佩服,不愧是一人拿两份成果的,人家就是有能耐。

胡大哥带头爬入新炸开的路段,我紧随其后。大哥举着蜡烛,我举着一只三节手电,放在胡大哥腰部,给他照明,正当大哥通过那段窄道,脑袋刚刚试探着要往上起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一只黑影从正前方窜起来,直飞到胡大哥的头上方,“哗哧哧”几下子,挠得飞快,挠得人心惊胆战,待我们还没明白对方的用意时,只听“噗”的一声,一块悬空被炸药炸活的巨石被挠落下来,正砸在胡大哥脖子和肩膀处,胡大哥杀猪似地嚎叫起来!

我吓得手足无措,小于更是连我都不如。我身子细,一着急,从胡大哥身上钻到跟他并列,伸过右手去推那块石头,可是,它太重了,别说在洞里伸手用不上力,即使我跟小于俩在外面,也得费好大的气力才能推动它。胡大哥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只会骂我狗屁不是。我能怎么办呢,假如我能通过大哥身上进入到獾子们的“寝宫”,也许会好一些,可大哥的脑袋跟石头几乎堵严了去路。小于试着过去推了一会,退出来两眼红红的,也只能摇头。

石头越压越沉,胡大哥憋得说不出话来,只会手脚乱刨,我知道他一定很难受,可丁点主意也没有,我想还不如让我砸在石头底下,那样虽然死了,心里不用受谴责,这时胡大哥已经不行了,他手脚抽搐了一阵,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就不再动了!

我和小于放声大哭。我埋怨他,他埋怨我,也不知道埋怨的什么。我俩感到特别怕,又没法子救胡大哥出来,怎么办?只有回生产队送信去。

半夜时分,老队长被我俩喊醒,听说胡大哥危险(我们没敢说已经死了),他立刻起来,到队部敲一块悬挂在半空的旧犁铧,那是上工或者开会的信号。很多社员都从梦中惊醒,聚到队部,几乎是没带什么像样的营救工具,十几个人就奔了山里。

我们来到洞口,发现洞口的冻土一塌糊涂,好多獾子的脚印在雪地上踩成一条小道,沿着山坡到别处去了,事后我想,它们肯定又找了个山洞,仍旧继续它们的冬眠,而我们的胡大哥却永远活不过来了。

没有人能想法把胡大哥的尸体弄出来,那石头压得太紧。最后,只好再放炮,把洞口再炸大……胡大哥的脑袋憋得老大,脸被獾子抓咬得血肉模糊,都认不出是谁来了,准是獾子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它们的仇恨。沟里很多老山民听到这说法一律摇头,怎么可能呢,獾子不这样呀。我也糊涂,难道我这个亲眼目睹者,还不如他们的经验顶用吗?

胡大哥家穷,做不起棺材,队里用两只牛槽对扣着把他葬了。就在胡大哥遇难那天,四十八岁的胡嫂子生下一个男孩,后来取名叫小欢(獾)。我无法知道胡嫂那个孤独而哀伤的月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那只貉子卖了20元钱,就做为抚恤全给了胡大嫂子,队里见她可怜,还把卖余粮超额国家奖励的七尺布票也救济了她。

出事后,我不敢在家里呆着,若是碰上胡嫂可怎么面对她。正好队里的马车到外地搞副业,就要求跟去了那边。度日如年的日子怎么过呀,我天天设计见到胡嫂能说点啥,可就是想不出来。过春节,马车组的全部人员回家里团聚,租住的房子需要雇人照看,我说,不用了,我在这儿守着。

腊月二十九下午,我胡弄了几口饭,迷迷登登地睡着了,突然门“吱哟”一声开了,进来一个满头白霜的人,是胡嫂!我起来一边强打精神打招呼,一边用眼角扫视屋里有没有可以夺路而逃的机会。胡嫂骂了我一句:“小窝囊种,大哥自己杀生太多,报应。能怨你个孩子吗,你躲着我糟蹋自己干啥!”说罢,从挎的筐子里拿出一些过年吃的东西,一件一件往炕上摆,家里也没给捎来啥好吃的呀,她又是这样困难。“嫂!”我一头扎进她热烘烘的怀里,惊天动地一顿好哭,那一刻我真的下决心将来养着胡嫂,这么平凡又伟大的女性!

许是太伤心,胡嫂转过年回了关内老家,再无音讯。两年后,那个石洞又大摇大摆地住进了獾子,而山民们再没一个敢打它们的主意,那经验是胡大哥用命换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