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一场暴雨，把上游邻乡水库给撕开个口子，下游的干沟子村二百多年历史，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山洪，那大水铺天盖地，一家伙涌下来，立刻把村党支部书记卫宝贵吓蒙了，他忙三火四地组织全村的男女老少转移到高坡安全处，盘点确认村民凡是在家的一个不少了，这才松一口气。刚刚为蒙受这么巨大损失而心痛万分呢，突然他想起自己的一件大事，老天爷，他屋子里还有三千块钱，方才光顾得人命，却把这事给忘记了！那三千块钱可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命根子！起先，老婆说放在家里不保险，劝他存信用社里吧，可老卫在家里霸道惯了，哪里听得进去，硬说是村里不一定啥时应急，还是自己拿着方便。为这他扇了老婆两个嘴巴子，气得她领孩子回娘家住去了，如果这钱再让大水冲了去，他可真是亏理到家啦。想到这儿，他吩咐村主任：“你把人心稳住，我肚子不好，找地方解决一下。”钻进树林后，悄悄躲开众人的视线，绕回村子去了。
卫宝贵一看：我的妈呀，村里大部分房屋被洪水吞没，幸亏他这当支书的廉政，仍住这地势稍高处的老房子里，屋子还完好无损，可院子里水已经没到过腿肚子。他顾不上危险，打开门直屋里，直奔墙角那只坛子，待把钱找出来贴身藏好，再趟到院子里，他家的破屋子让洪水冲倒，卫支书站立不住，一个浪打过来，他忽悠一下就被卷进了洪水中……情急中他抓住一根漂过来的房木，顺着激流往沟外漂去，他想，完了，为这三千块钱搭上条命到底值不值！卫宝贵被冲出一里地足有，那木头轰地一声，停住了，原来这地方叫影壁砬子，木头撞到两道绝壁的夹角处卡住了。卫宝贵大吃一惊，他夹在这地方动不得，大水继续高涨，木头却卡住不能上浮，他肯定逃不脱被灌死的结局。再说，上游冲下来很多家具、重物，如果撞到他脑袋上，也难活命！仰头一看，嘿，绝壁上有个小台阶，他玩单杠似地借木头撑起身子，爬到绝壁上，这才松了口气。
卫宝贵喘过气来，往脚下一瞅，才知道他这回更陷入绝境了：大约是上游水库口子堵住了，山涧里的水转眼下降了好多，而他现在站脚的台阶，不过一尺宽，站不开，坐不下，想直起身来，绝壁大于九十度，那得住后仰，不小心便会落下去摔进激流里灌死；向上爬？到崖顶最少也有二十米高，除非是只鸟儿！卫宝贵上不够天，下不着地，他想起他领导下的村民来了，自从他当上支书，凶是凶了些，可他办事六亲不认，大公无私，深受大家爱戴拥护的，然而，现在众人都聚在山上逃难呢，哪个会来救他？卫支书是远近闻名的硬汉犟种，他可以饿上三天不吃喝，也绝对不会叫声苦；不过，眼下他的犟汉功夫用不上，光滑的石崖上连个抓手都没有，让他怎么立住脚？这样，不用说三天，只要过不了三、四个小时……
卫宝贵张开嗓子猛喊一阵：“来人啊——”因为隔这道山崖，是横道村，那儿地势高，不受水灾，说不定他们村有人赶巧打山尖上过，那就会救他一命。还别说，他这一喊，还真就招过来一个人，在崖顶上张着两手向他比划，因为脚下水声太响，听不清楚说的是啥。卫宝贵刚喊了声：“兄弟，我谢你啦……”那后面的话就噎了回去。为什么？天底下再换任何一个人，他卫宝贵都有生的可能，唯独眼下这个，那是他的死冤家对头——横道村的党支部书记赵虎才！
赵虎才比划了几下子，人没了影。卫支书知道这结果，他认了。要说这赵虎才，在全乡可是与卫宝贵齐名，俩人号称“玩命双倔”。他倔到啥程度，卫支书最了解：他与赵是中学同学，有一次，赵虎才跟体育老师练长跑，本来他没耍滑头，不知哪个学生恶作剧，告了他一状，老师大怒，责令他在教室外面站一堂课，这小子在炎热的太阳下站够一节，不算完，硬是站到中午还是那么站站站，校长亲自哄劝，不好使。到底逼得体育老师差点给他下了跪，这才完结。打那以后，这赵大倔子的外号响遍全校。还有一次，学校拉回一桶氨水，水桶放在校园，有个高个子同学，并拢双腿一蹦，竟然蹦到了桶面上。大家都夸了不起。这赵虎才不服，也要蹦，他人小个子矮呀，一蹦，没够高，双腿没肉的地方磕在桶沿上，登时皮开肉绽，露出骨头！校医给包扎上，以为他老实了，差。这小子又一瘸一拐地接着蹦，吓得校方赶紧把氨水桶拉到库里锁起来。那他也不罢休呀，星期天跑回村里找了个桶，到底蹦上去了才拉倒！毕业后，倔习难改，有一回，种土豆，别人在当地买种，他听说很远处有便宜的，便跑了百多里地到那边，结果那边的更贵。这赵虎才，硬是买了贵的，扛回了家，扔下句话：“我去的就是买种子！”这样的主儿，偏偏与卫宝贵同时当上支书，隔岭较劲儿。本来俩人是好朋友，为了各自村子的事儿，闹僵了。
那是五年前，俩人刚刚当上支书那阵子。干沟和横道因为中间那道山梁上有一段平坦地，总是弄不清归属常常打官司。卫宝贵和赵虎才当上支书，都觉得应当为本村谋利益，就憋足了劲。这时，上级有文件强令退耕还林，把这两面山栽上落叶松树，横道村的赵虎才心眼多，早下手，从山顶栽起，便把那片有争议的土地占归横道村所有了。卫宝贵慢了一天，对方树栽上了。他冷笑一声，姓赵的，你真能啊。吩咐村民们把行距找好往山下栽，他带着几个亲信，把横道村的树苗仔细地拔出来，然后顺着自己的行距重新栽了一遍，这就造成树是干沟村栽的假象。五年后，规划林照时，横道村傻眼了，赵虎才只吼了一句：“卫宝贵你不是人！”劈手就要打。幸亏乡党委书记喝住。对他们说：“都是兄弟邻居村，你们何必弄成这样。拉拉手（握手言和）算了。”卫宝贵说了句：“你撤我吧！”拒不握手，再看赵虎才，没等书记话说完，已经扭头离开了。这两个工作非常出色的部下，把乡书记都愁死了！最近，竞争副乡长，又是俩冤家进入决赛，闹得旗鼓相当，还没见高低，在这关键时刻，他赵虎才只要悄悄离开，让自己的对手、对头摔下崖去，鬼都不会知道！想到这里，卫宝贵摇头苦笑：“卫某人死定了！”
正在胡思乱想，卫宝贵忽然觉得眼前有东西晃动。啊，是一根绳子，救命的绳子。这根绳子不够长，下端还系着一截葛藤，他只要抓住葛藤上攀两三步，就抓到结实的绳子，他就脱险了！但是，他没有伸手。他仰头一望，放绳子的还是那个赵虎才，他的生死对头，原来他刚才是找葛条接绳子去了。此刻他冷着脸一个字没有，只是晃荡那根绳子。——把我当成可怜虫了？卫宝贵想。于是，他低着头，任凭那绳子荡了半天，就是不抓。他卫宝贵用不着赵虎才来发扬风格！
赵虎才讨了个没趣，第二次走了。悬崖上扔下个孤零零的卫宝贵，心里啥滋味都有。涧下的水已经基本停了，他吊在二十米的半山腰。涧下不可能来人，即使来了，再找到绳子，绕到山崖上去救他，他卫宝贵或许早支持不住掉下去了。刚才不如低一下头，任赵虎才救一命，过后再还他的情有什么不可？卫宝贵怎么叫“双倔无敌”之一呢，他难以低头。曾记得几年前他是普通农民时，帮邻居打玉米。打完一堆玉米，他说有14麻袋，另一个帮工的偏犟说装不了，惹得他上了火，跟人家打赌：如果装不了，我砸一个指甲盖儿给你怎么样？结果，任他怎么撑，还是装了15麻袋。按说，这事嘿嘿一笑也就了事的，可他是卫大倔呢，不管大伙怎么劝，硬是砸下一个小手指盖儿，血淋淋地举着给人看，把一个姑娘都吓哭了。也就因为这就一不二的倔脾气，全村人都怕他，今天，他怎么肯抓赵虎才的绳子！
卫支书在半崖上开始总结自己的一生了，哪些对，哪些错，其中包括刚才没抓绳子那一错。不过，他认定，即使抓住了绳子，那赵虎才会不会突然把绳子弄断呢？卫宝贵还有很多应当为干沟做的工作还没来得及做呢。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候，猛听得头上一声：“卫书记！”他仰脸一瞅，呀，是横道村的三个村民，有一个跟他还沾点亲戚。这三个村民放下来一条崭新的绳子：“卫书记，快抓住上来！”
“你们……”
“我们赶集，恰巧路过。”
卫支书马上抓住这根救命的绳索，他力气大得出众，很容易就攀上崖顶。死里逃生，别有一番感受。他擦去脸上的汗，管什么支书不支书，冲这仨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卫宝贵的命是三位给的，今后只要是有事用我私人，只管咳嗽一声，我卫大倔定效犬马之劳。”
“卫书记，您这话说哪儿去了？谁能见死不救？要谢，就谢我们赵书记吧，不是他打手机让我们来帮你，我们哪会到这儿来呀。”顺着仨村民的眼色，卫宝贵一看，可不，那赵虎才远远地站在树丛中发愣呢。
卫大倔子觉得自己有些过头了。他走过去对赵书记说：“赵书记，我卫某人欠你情了。这可是个人的事，我退出副乡长的竞争，但此事跟那片林子无关。”
“放屁！你个卫大倔子，我算服了你。也告诉你，竞争的事跟这事无关，我好歹是个党员！”
“你放屁，难道我不是？”
这俩人又倔上了，那三个村民直笑得在地上打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