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的首任宰相范质曾有一句名言:“人能以鼻子吸进三斗醋,才可以当得宰相。”这是他在周、宋两朝任职宰相的最中肯的心得。用鼻子吸醋,而且要多达三斗,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它需要多大的忍耐力!为什么痛苦呢?想必就是宰相履行职务时所招致的猜疑、误解、敌视和攻讦等等。由于宰相的独特地位,这些痛苦源出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包括君主、宫闱、同僚、部属、士林、百姓,有时甚至源于自己的内心,那就是政治上犯了错误的时候,那种“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的感觉。民谚说:“宰相肚里好撑船”,也就是指当面临上述这一切时,一个称职的宰相必须具有超出常人的胸怀。王旦在这方面的表现也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宫廷和政府之间,矛盾的消长起伏,贯穿于封建帝国的全部历史。因为皇帝掌握着最高权力,协调宫府关系往往成为检验宰相能力和水平的重要指标。作为政府首脑,他既是皇帝意志主要的忠实的执行者,而当这一意志发生谬误的时候,他又必须承担起维护国家稳定和保护民众权益的责任。真宗赵恒是个很平庸的皇帝,无论是忠良或者奸佞都能影响甚至左右他的意志。王旦在政府主持工作十八年(参知政事六年、宰相十二年),内政、外交各方面都出过不少好主意,特别是帮助赵恒规避过一些严重错误,因而颇受皇帝的信任和尊重,就像史书里所说的“言无不听,凡大臣有所请,必曰:‘王旦以为如何?’”——这里显然已经不止信任和尊重,而且含有忌惮的成分。一次宫廷失火,王旦对真宗说:“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之不当。臣备位宰府,天灾如此,臣当罢免。”这意思是要真宗下罪己诏,因为天灾示惩首要目标当然是皇帝而不是宰相,真宗觉得有理,照办了。后来查出失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皇帝觉得很没面子,便下令彻查此案,论死罪的达一百多人。王旦又说话了:“始火时,陛下已罪己诏天下,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耶?”王旦这样说,救人的动机是好的,但逻辑上显然有问题,有点强词夺理,赵恒却接受了,此事不了了之。
王旦深知,皇帝言听计从是宰相发挥政治作用的重要而难得的条件,而要长期而稳固地保持这种状况,自己也必须有所妥协,有时就要牺牲原则,“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赵恒这人,虽然平庸,却也并无太昭著的劣迹,留给后世最大的疵议当属“天书”事件——自欺欺人,无聊愚昧,而且劳民伤财,败坏风气。从一开始,他就担心王旦不支持、不配合,问身边的人道:“王旦得无不可乎?”等到各项准备工作完成后,他把王旦召到宫内君臣对饮,席前尽拣好话说,最后送给王旦一坛酒,并且说:“此酒极佳,归与妻孥共之。”王旦回家打开一看,里面尽是珍珠。“旦自是不复持异,天书、封禅等事始作。”王旦一生清廉,当然不会是因为得了财宝而放弃原则。试想,至高无上的皇帝居然不惜对臣下实行“贿买”,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表明这里已经是妥协的底线,下一步他将采取不惜一切的手段来实施他所认定的计划。这样的例子历史上太多,儒家明哲保身的信条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墙倒下来,人砸死了,什么戏也没法往下唱了。积极的态度应该是先保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从而继续发挥在历史中的正面作用。
然而,一旦妥协,就很难收缩。王旦被推到了这场闹剧的最前台,扮演了一个煞有介事欺骗天下的小丑。作为首相,他被封为天书仪仗使,“每有大礼,辄奉(捧)天书以行”,还要念诵连篇累牍的鬼话,一直到临死前病退时才一并摆脱了这个职务。自从介入了这件明知其荒谬的骗局,王旦就一直生活在自责的阴影里,“恒悒悒不乐”。因为他做过许多好事,后人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对他多加指责,但他却无法原谅自己,临死前,还对家人说:“我别无过,惟不谏天书一节,为过莫赎。我死之后,当削发披缁以敛。”王旦是儒士出身,选择和尚的葬仪是自我责罚的意思:即自己愧对先圣先贤,理当被逐出门墙。
王旦和同僚的相处之道,更能证明他博大的胸怀。他把宽容视为政治家最重要的品格,因此终生奉行在妥协中求团结的原则。虽然对于危害国家和百姓的人和事,他也斗争,也抵制,但从来不使用整人的手段,可以说,他没有一个基于个人原因的私敌,即使是对他曾经有过误会甚至抱怨的人,到头来都只会发出一声感叹:“王公器识,人所难及也。”寇准做枢密使的时候,王旦主持中书省。有次中书省给枢密院发文,违反了公文格式,寇准向皇帝打小报告,皇帝批评了王旦,还处分了有关人员。后来枢密院给中书省发文,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小吏以为报复的机会到了,兴冲冲地呈交给王旦,王旦却让退回枢密院,寇准知道后,惭愧已极。《续资治通鉴》里还有如下一段记载:
(王)旦每见帝,必称(寇)准才,而准数短之。帝谓旦曰:“卿虽谈其美,彼专道卿恶。”旦谢曰:“臣在相位久,阙失必多。准对陛下无所隐,此臣所以重准也!”
官员之间的关系,倘若不是同一条线上的人,很难与人为善,不诽谤中伤,不落井下石,便已十分难得,像王旦这样的胸怀,古今能有几人?而且绝对不是口里说得好听,背后却使出阴招睚眦必报。王旦后来竭力保举寇准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他的举荐从来不让寇准本人知道,直到1015年寇准因犯错误被罢了官,找王旦说情,想保留原级别待遇下放去当节度使,当时被王旦以不受私请为由拒绝,可事后,王旦却对真宗说:“准未三十,已蒙先帝擢置二府(指中书省和枢密院),且有才望,若与使相(宰相级别的节度使),其风采亦足为朝廷之光。”真宗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在寇准去谢恩的时候,告诉其中原委,寇准这才慨叹王旦的人格为自己所不如。
王旦当首相,有些奏章常常不经皇帝披阅就直接批示,时任参知政事的王曾、张知白等提出:“每见奏事,其间有不经上览者,公批旨行下,恐人言之以为不可。”王旦对他们的意见表示感谢,不作解释。王曾等人后来只好向真宗打小报告——《宋史》里写道:
一日奏对,旦退,曾等稍留,帝惊曰:“有何事不与王旦来?”皆以前事对。帝曰:“旦在朕左右多年,朕察之无毫发私。……朕谕以小事一面奉行,卿等谨奉之。”曾等退而愧谢,旦曰:“正赖诸公规益。”略不介意。
这种“略不介意”的态度,在充满机心和敌忾的官场是十分难得的。王旦之所以享有极高的人望,被尊为“一代贤相”,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这种“肚里好撑船”的宽广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