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寇准同时代的还有一位贤相,就是王旦。他担任宰相11年,为政清廉,处事谨慎,善断大事,为人宽厚,备受当时人们尊敬和赞誉。寇准耿直强硬,王旦在朝中经常谦让他,两人配合默契,共同处理朝中大事。
王旦,生于957年,山东莘县人,父亲王佑,五代汉、周之间便已出仕,在赵匡胤、赵光义时期当过尚书兵部侍郎(国防部的正部级副部长),以清廉正直闻名。王旦幼年,“好学有文”,父亲对他寄予很高期望,说“此儿当至公相”。王旦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官授大理评事(最高法院的一般法官),任职平江(今江苏苏州)知县(宋时官与职是分离的,官只是享受待遇的衔级)。平江的官衙里,相传一直闹鬼。王旦到任的前一天夜里,守吏就听见群鬼互相呼叫:“相君至矣,当避去。”从此再无鬼魅作祟的事情发生。这当然是后人附会的传闻,但一个小小地方官,倘若没有很好的政声,这类传闻是绝不会产生的,即使一时出自谄谀的宵小,也很快就会被湮没。由于政声良好,王旦被荐为著作佐郎(相当于中央级研究机构的编审之类),编了一部《文苑英华·诗类》,很受好评,升迁为殿中丞(官),任郑州通判(职),算是上了“副厅级”的台阶。后来又转调濠州等地,任过转运使、知州之类。
王旦不喜欢处理琐碎繁杂的刑名、钱谷等事务,因而不愿待在地方上做官,主动献文朝廷并通过面试,被调到中央,先是入直史馆,后不久授官右正言,知制诰。入直史馆,是很高的荣衔,相当于龙图阁或枢密院直学士的地位,右正言和左正言则类于中书省的纪检组长,而王旦的实际职务是知制诰,干的是中央研究室主任的活,当然,知制诰往往不止一人,但至少要算副部级吧。十年前他父亲也曾是知制诰,现在子承父业,一时传为佳话。懂得相术的知开封府钱若水,见到王旦就夸他:“真宰相器也。”并且在朝堂上说:“王君凌霄耸壑,栋梁之才,贵不可涯,非吾所及。”但是,王旦晋升却不算快。他比寇准大四岁,两人同年中进士,而寇准三十三岁就当上了参知政事,王旦任参知政事却已经四十四岁了。到了将满五十岁那年,才接替了寇准的相位。提升得慢,可能是由于作风过于沉稳持重,但他登上相位之后,却一干就是十二年,直到因病重而在临死前辞职。宋代宰相更换很频繁,连续任职时间之长好像没有出王旦之右者,这说明王旦确实是一个当宰相的材料,虽然他似乎没有建立什么可以彪炳于史册的勋业,但绝没有人因此而视他为尸位素餐的庸相,相反,史籍的评价都认可他一代贤相的地位。
人们常把宰相比为帝国的大管家,从理论上说,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各个层次各个方面的事,都在他的职责范围以内,然而实际上,这职责却绝非一个人的能力所能胜任,要协调这一矛盾,只能靠他在宏观上的运筹和决策的功夫,其中包括对国家事务轻重缓急的准确权衡、对方针政策的缜密思考和切实贯彻,所有这些,概言之,就是要“胸中有全局”。但是,这仍然不是竟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的,毫无疏漏的全局了然于心,谈何容易!于是,对宰相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就是“大事不糊涂”。吕端就是因为“大事不糊涂”而被评价为一个称职的宰相,他一生最辉煌的事迹就是太宗死后拥立太子(真宗),平时有点黏黏糊糊的他,当机立断,粉碎了宣政使王继恩(就是当年赵匡胤临终时把赵光义领入宫的那个太监)、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人改立楚王元佐的政变阴谋,表现了过人的机智与胆量。王旦在这方面也有过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表现。
景德元年(1004年)冬天,真宗赵恒在寇准的推动下亲征澶州。留守东京的雍王元份突发暴病,当时任参知政事随驾出征的王旦被派回东京主持留守事务。重任在肩,王旦向皇帝提出,请将寇准召来,他有话要当面陈说。寇准来了,王旦启奏真宗:“十日之间未有捷报时,当如何?”真宗当然懂得他的意思,“默然良久,”说,“立皇太子。”王旦领命赶回东京,直接进入禁城,并严令封锁消息,连家人也不知道,直到皇帝班师时,全家大小迎于郊外,才发现他早已回京。在特殊情况下,王旦能预见到自己所接受的任务可能遇到的最大难题——一旦兵败皇帝遭遇不测时作为留守如何维持大局?册立新君当然是首务之急,而事先提出任何这方面的建议都是十分敏感甚至忌讳的。王旦果断而巧妙地把宋真宗置于不得不明确表态的处境,为了稳妥而不留下日后可能产生的疑点,他让首辅寇准出场担任见证的角色。回京以后,他深藏不露,以避免可能出现的危机被其他野心家所利用。在这整个过程中所显示的胆略和智慧,充分证明了王旦驾驭“全局”和处理“大事”的能力。
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景德四年(1007年),王旦刚当上宰相不久,就对“扰民特甚”的酒税征收制度进行了重大改革。酒类(包括制酒的曲)作为国家专卖商品由来已久。五代之际,法苛刑峻,后汉的规定是私制酒曲者一律处死,后周时改为制曲五斤以上处死,宋初进一步放宽,私制酒曲十五斤以上、以私酒入城三斗以上才处极刑,数额以下,量刑递减。为了控制民间制酒流入市场,政府对酒类生产课以重税。当酒税成为国家的重要财源时,政府表现出高度的兴趣,要创造政绩的官员积极性更是高涨。为了核实制酒和收税的数量,中央向地方派出大量的“专员”,这些“专员”都希望自己负责核查的地区数额高,以此显现自己的能力,于是虚报成风。虚报了产量自然就要多交税,这种毫无道理的负担使民众苦不堪言。免除这项苛政,王旦制定的政策其实很简单,一条是撤销酒税官员,因为这些官员“务贪劳绩,不恤民困,竞以增益课利为功”。道理是谁都明白的,想升官,得有政绩,当了征税的专员,征税的多少自然就是衡量政绩的标准,要纾解民困,首先得撤掉这些官;第二条是根据中等年景(民间酿酒数量必然是由当年的年景确定的),立下一个定额,“自今中外(指中央和地方)勿得更议增课”。这两条政策的效果很成功,一举去掉了多年以来压在百姓头上的一个沉重的包袱。
还可以从一个例子看王旦在处理危机问题时的见识和技巧。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马军都指挥使张旻,奉旨选兵——北宋时国防军(禁军)的兵源来自招募和从地方部队(厢军)中选补。候选的军士要经过一个较长阶段的训练和考核过程,张旻性格暴躁,执行了一系列严厉而苛刻的政策,候选者大都是久历戎行而且孔武有力者,小忍一时或无不可,反复折腾势必由惧而恨,于是“欲谋为变”。畿辅重地,这样一个群体一旦作起乱来,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情况反映上来,皇帝立即召集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的负责官员开会。会上王旦说:
若罪,则自今帅臣何以御众?急捕谋者,则震惊都邑,此尤不可。
意思是说,如果这时候追究张旻的责任,那今后的继任者还怎么管理得了这些军士?但如果此时抓捕这些谋变的士兵,一定会造成首都的动乱,这办法尤其不可行。于是皇帝问:“那该怎么办?(然则奈何)”王旦答道:“陛下好几次准备任命张旻当枢密使,我一直不敢奉诏行事;现在如果擢用他,就此解除了他的兵权,那些准备作乱的兵丁自然就会安定下来。”宋真宗接受了他的建议,军队果然没有再闹事。
在关键的时候处理危机的能力,是衡量一个宰辅重臣才具的重要指标。
执行什么样的人事路线,同样也是不能糊涂的大事。任人唯亲,培植党羽,往往是许多宰相的通病,而要真正做到选贤与能,唯才是举,谈何容易?除了需要见识弘远,更重要的是必须没有私心。
王旦的没有私心是从自己家里做起的。他的弟弟王旭久负才名,因为王旦的谦让和恳辞,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某次王旭在引对选人时见到了真宗,事后真宗不无感动地对王旦说:“朕向不知卿弟犹衣绿也!”——绿色是下级吏员官服的颜色。至于王旦的子侄,更是无一人在他生前得到过官位。女婿苏耆本已中了进士,殿试唱名时被格在诸科(即进士以外的明经、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等科),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当时便向皇帝介绍了有关情况。皇帝问王旦,王旦却站在一边不做声。苏耆只好讪讪而退。接下来的事,史书这样记载:
既出,尧叟谓旦曰:“公一言,则耆及第矣。”旦笑曰:“上亲临轩试天下士,示至公也。旦为宰相,自荐亲属于冕旒之前,士子盈庭,得无失礼?”尧叟愧谢曰:“乃知宰相真自有体。”
宋朝的大臣都有举荐贤良的任务。王旦对于朝野的贤士平日的表现和舆情都很注意,根据自己的考察,向朝廷举荐而不让他们本人知道,其中不少成为栋梁之才。这个情况直到宋仁宗时期,史官们整理《真宗实录》时才得以公开,王旦“不树私恩”的胸怀引发了一片赞扬。他对于走后门“跑官”之类行为(哪怕只是迹象)极力抵制。谏议大夫张师德两次上王旦家,都没见着人,他怀疑有人说了他的坏话,请参知政事向敏中向王旦作些解释。恰好此时知制诰出缺,王旦主动对向敏中说:“可惜了张师德。”向问所以然,王旦说:“累于上(皇帝)前言师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两及吾门。状元及第,荣进素定,但当静以待之尔。若复奔竞,使无阶而入者当如何也。”——已经是状元,分配个好位子是没有问题的,何必还要两次上我家走后门?让那些没有门路的怎么办?——向还想替张求求情,王旦说:“等等再说吧,让他吸取教训对于匡正风气也有好处。”
“正邪自古同冰炭”,王旦的是非判断力是很强的。王钦若和丁谓两人后来都当过宰相,是历史上有定评的奸邪小人,但当时却被公认为有才干而受到皇帝宠信。《宋史》中有如下一段记载,很有意思:
帝欲相王钦若,旦曰:“钦若遭逢陛下,恩礼已隆,且乞留之枢密,两府(指中书省和枢密院)亦均。臣见祖宗朝未尝有南人当国者,虽古称立贤无方,然须贤士乃可。臣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议也。”真宗遂止。旦没后,钦若始大用,语人曰:“为王公迟我十年作宰相。”
王旦反对任命王钦若的理由似乎有些牵强——怎么能说南方人就不能当宰相?然而当时这话却是很具说服力的,于是王旦才得以实现自己所坚持的政治原则。至于丁谓,当时的劣迹还不甚彰显,有人问王旦:“丁谓久远当何如?”王旦说:“有才,德行却不行。将来得了高位,让有德的人帮助他,也许能得个善终,若独握大权,必然自取其祸。”后来丁谓的命运证明了这一预言的正确。
寇准这人也有些毛病,但王旦一直认定他是正面人物,在寇准起伏坎坷的政治生涯中,给予他许多保护和支持。王旦病危辞职的时候,皇帝再三问他让谁接班合适,他不肯说,皇帝提名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不表态,最后要他试着说一个,他挣扎着坐起来奏道:“以臣之愚,莫如寇准。”真宗说寇准性格不好,要他再提一个。他说:“他人,臣所不知也。臣病困,不能久侍。”说完就让人把自己抬回家——显然是固执己见的意思。
王旦身为一千年前的封建官僚,在人事这一最重要的行政权力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公正、清廉和坚持原则,实属难能可贵,因为即使是现代的民主制度下,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和官员们,在这方面还应该抱着谦虚的态度,以王旦为自己崇尚和追求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