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急忙解释道:“大王息怒,臣并非此意。凡兴师讨伐,胜败存亡,全在‘仁义’二字,义师出征方能获胜。平王纳媳逐子,任用奸佞,内戮忠良,外胁诸侯,百姓怨声载道,天下人心不服,所以我军伐楚才有今日之胜。而今楚都已破,主公若毁其宗庙,永霸其地,民心必怨,民怨则我难以久立;不如保其宗庙存楚,立故太子半建之子公子胜为楚国新君。公子胜先受伍将军生死与共之恩,后受吴国多年养育之情,为感激主公恩德,自当年年进贡,臣服于吴,而楚民也能心悦诚服,列国诸侯必将佩服大王仁义过人。这样一来,主公名实俱全矣。”
对孙武的说法,座中老臣一致认为说得对。大家历尽艰辛,不辞辛苦,九死一生,目的就是为了建功立业,也为了让阖闾扬名天下。而孙武的建议不仅让阖闾破楚有名,破楚而不灭楚,也会让他更加名震天下。只有阖闾怒发冲冠,愤怒地呵斥道:“元帅何出此言!寡人历尽辛苦,今日幸得攻破楚都,哪能得而复弃?理当就此灭楚,然后乘灭楚之威横扫中原,以成霸业。不要说寡人当日曾答应过要为伍将军报全家遭害之大仇,即使不为伍将军报仇,楚国宗庙也非毁不可!这不是军务,由寡人做主,元帅不必过问。”
阖闾这一段言语,已把自己的称霸野心表现得很明白了:攻破楚国并不是他最终的愿望,而只是他占领中原、成为霸主的一个跳板。孙武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只能默默地回到座位。但他心里却如有无数根银针在扎,心在滴血,隐隐作痛。
此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吴王阖闾,根本听不进去孙武的忠言,整日沉浸在与妃嫔们戏嬉淫乐中,不理军务,还放纵各级将士抢掠奸淫,肆意妄为。那些将领们都认为已经占领了楚国,一切都应该听从自己的。于是,目无法纪,凶狠残暴,抢掠珍宝,霸占民产,欺负百姓,给楚国人民带来了很大的伤害,遭到了楚国人民的极大愤恨。
阖闾为实现自己对于伍子胥的诺言,在盛宴过后的第二天,就派人去拆毁楚王宗庙。这时,伍子胥备了香烛到父兄的墓上去哭祭了一番,告慰父兄亡灵和众多冤魂屈鬼。伍奢父子的墓,因为十六年来伍子胥逃亡在外,既无亲人祭扫,又未经修葺,只剩下两堆荒冢,若不是有些百姓偷偷来墓上加土,恐怕早已荡为平地了。
看到这些凄凉的坟墓,荒凉的景象,那种令人耻辱的日子就如一幕话剧浮现在伍子胥的脑子中。那种悲痛的心情,那种痛苦的画面,不由得使伍子胥更加伤情,他禁不住放声大哭。
虽然伍子胥已经拆毁楚王宗庙,出了一口冤气,然而楚平王与费无极已死,楚昭王逃之夭夭,报国仇家仇的宿愿竟未得偿。想起往日的深仇大恨,他就心如刀割。可是如今,死的死了,溜的溜了,究竟该怎么办?就这样结束吗?这样就算报了自己的似海深仇吗?
伍子胥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最后,伍子胥终于想出了一个很残忍、但却能了却自己心愿的主意。这天,伍子胥急匆匆地来求见吴王阖闾,要求其恩准他掘平王坟墓,曝其尸首,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为父兄报仇。
吴王阖闾本来就对楚国国君没有好感,而伍子胥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推荐贤才,领兵伐楚,可谓功不可没,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没有理由不答应他。于是,吴王阖闾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孙武听说伍子胥想将楚平王掘墓毁尸,急忙前去劝说他打消这个残暴不仁的念头。但伍子胥早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哪肯听劝。孙武见劝说无效,只好叹了一口气,静观事态发展。
当天下午,伍子胥带了几个随从,急不可待地赶往西龙山寻找楚平王的陵墓。西龙山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地方,也是历代楚王陵墓的所在地。一层层、一排排、一座座高大宏伟的陵墓,庄严肃穆,仿佛是一个个城镇似的。这里的每座墓前都有高大的墓碑,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死者的生平。伍子胥碑碑审视,座座查看,唯独没有楚平王的墓。无奈之下,伍子胥向附近的百姓打听,最后才得知楚平王的墓很多,东西南北四门外都有,都在离城十里处,墓砌得又高又大,如山丘一般。
伍子胥又迫不及待地赶去逐个挖开墓穴,让他非常吃惊的是,这些墓穴都是假的。墓穴装饰豪华,可是里面的棺椁里全是空的,不要说尸首,连一件衣物也没有。伍子胥率人从东门找到南门,又从西门找到北门,一连挖了十几座,座座如此。
看来楚平王还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他深知自己的仇人太多,唯恐在自己死后,会有仇人掘其墓、毁其尸,所以整个建墓工程都是秘密进行的,不仅郢都的百姓无人知晓,连朝中的文武、宫中的内侍也全不清楚。一连忙了几天,伍子胥终不死心,到宫中去问一些老年的太监、宫女。有两个太监告诉他,只听说楚平王的墓在东门外的蓼台湖,具体在湖的什么位置,却不清楚,因为当时谁也不曾到过。
伍子胥听了,喜出望外,随即带领从人出东门,赶往蓼台湖畔。这里确实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放眼望去,只见湖水茫茫,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可是四周湖岸,只有草丛和树木,连个土堆的影子也没有,怎么才能找到坟墓呢?但伍子胥没有这么容易放弃,接连找了三天,却丝毫没有结果。无奈之下,伍子胥令书记员拟就布告,抄录了很多份,贴满大街小巷。大体内容就是:“本将欲寻楚平王陵墓,有知其情者,请尽数通报,必有重赏;有知而不报者,杀其全家。倘三天内无人告知楚平王陵墓,本将必血洗郢都。”
伍子胥这种近似疯狂的悬赏报仇方法,遭到了郢都百姓的谩骂,也激起了他们的怨恨,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什么怨恨和意见只能默默地承受,根本得不到解决。自从伍子胥的“告示”贴出去之后,整个郢都传得沸沸扬扬,可是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却没有只字消息。伍子胥气得肝胆俱裂,欲血洗郢都城的时候,突然有一位叫邹积德的白发老翁来拜见他。伍子胥见老人八十有余,满脸皱纹,头发斑白,佝偻脊背,踽踽独行,不像是有恶意之人,就明白他肯定知道楚王的坟墓。
“将军这么急切地寻找找平王陵墓,不知将军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老翁虽然年老体弱,可是声音爽朗,底气十足。
“若寻到,掘其墓,曝其尸,斩其首;若寻不到,军令已出,绝不能更改,将血洗郢都!”伍子胥回答的坚定、凶狠,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翁本来还想再劝伍子胥几句,可是伍子胥及时拦住了老翁的话,急切地问:“老者是否知道平王陵墓?”
老翁看到伍子胥这么急切,又这么凶狠,本想隐瞒下去,可是眼看着三天期限已到,若伍子胥说到做到,殃及到城中无辜百姓,那就太惨了。
想到这里,老人跪地,抱拳拱手,片刻之后,他痛苦地说:“我告诉你平王陵墓的真实处所。但你必须满足我的条件。”
伍子胥这时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跟,只要能够找到平王陵墓,即使付出任何代价也能够答应。白发老人要求:“必须将沿湖十里的百姓搬迁走,我才敢明示,否则,哪怕将我凌迟碎尸,也必定守口如瓶!”
伍子胥知道当今世上知道平王陵墓的人寥寥无几,这个白发老人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伍子胥思索再三就答应了白发老人的要求。经过三天的搬迁,湖边十里内的百姓全都迁走。
原来,这蓼台湖从北向南成葫芦状,北大,南小,中间一个咽喉般的卡腰。在白发老人的指点下,伍子胥先派兵囊沙,将卡腰的地方堵塞,使其分成南北两湖,彼此不相通连,然后将南端掘开,将南湖里的水放干,真正的平王陵墓便出现了。不过这一湖之水放出来,周围十里就被水淹了,怪不得老人要求把周围十里的人迁走。
伍子胥命兵丁先把墓顶上的淤泥杂物铲掉,然后便在白发老人指点下掘墓。把墓顶掀掉之后,看见下边有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房间正中有一口大大的黑漆棺材,棺材放在石座上。楚王真正的尸体并没有在这口黑漆棺材里,而是在石座底下。
伍子胥命人将空棺抬到一边,把石座移开,大家都来撬下面的一块大石板,这块石板就是墓道的一扇大门。掀开石板之后,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踏着石阶下去,里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伍子胥命人点起了火把,白发老人在前引路,伍子胥带领众人跟随在后,走了不远,前边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尸骨,从身上没有完全腐烂的农饰,辨得清官女、内侍、兵丁、工匠及普通百姓。大家在尸骨的空隙中前进,步入了一座地下宫殿。进宫门,到前殿,穿过中殿,奔后殿,在火光照耀下,只见正中放着一口硕大的楠木棺材。打开棺盖,奇香扑鼻,棺内的楚平王衣冠楚楚,肌肤白嫩,面色红润,仿佛正在安睡一般。
伍子胥终于亲眼目睹了这个杀害自己父兄及一家三百多口的仇人的面容,不由得眉竖目突,怒火腾腾,正欲取下昏君的首级以祭父兄的在天之灵。但是觉得这样依然不够解恨,于是就从右肋下抽出九节钢鞭,随着一声“昏君,着打”,钢鞭暴雨似的落到了平王的尸身上,随着雨点般的鞭子飞舞,霎时尸肉横飞,惨不忍睹,连鞭三百余下,直到将平王的衣服打乱了,皮肉打飞了,连骨头也打碎了,才住手。他喘息片刻,正想抽七星宝剑割平王的头,却见平王的头依然完好无损,双目紧闭,很悠闲自在的样子。
怒火又冲上心头,伍子胥嘴里不住地骂道:“昏君,你徒有双目,忠奸不分,贤愚不辨好歹不识,听信谗言,现在我要毁了你的双目。”说罢,伍子胥伸出手,挖了平王的两颗眼珠。然后,才掣出佩剑,割下昏君的首级到父兄的墓上去祭祀。
跟随伍子胥的侍从被他凶恶的行径惊呆了,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而这时,伍子胥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只感到浑身轻松,喘了一口舒畅的气。当伍子胥找寻白发老人时,老人已经投湖自尽了。
伍子胥惊扰百姓、掘墓鞭尸之举,在孙武的心灵上造成了很大的震撼,他开始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他当初的心愿是用自己的才能帮助吴王实现富国强兵、称雄天下的心愿,但是,这场战争除了带来暴行和让某些人报偿私人恩怨外,对两国人民又有什么好处呢?
此后,孙武对兵法的探索,更多地不是思考战胜的方法,而是思考战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