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一代人来说,阿尔巴尼亚是一个耳熟能详、充满神奇的国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等歌曲,《海岸风雷》、《地下游击队》等战斗影片,“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等称谓,这些几乎是我们这一代人美好回忆的重要部分。不过,这些展现的都是中国与阿尔巴尼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蜜月关系”时期的畸形友好。70年代中期两国关系恶化后,中阿的“柔情”不再。畸形友好有许多畸形的载体,阿尔巴尼亚遍地的碉堡就是表现之一。为了防止所谓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国家的侵略,只有300万人口的阿尔巴尼亚竟然修筑了几十万个碉堡,而这些碉堡某种程度上又与中国有不解之缘。
无处不在的碉堡
于是,实地考证传说中的碉堡,就成了我赴阿尔巴尼亚的迫切愿望之一。驾车行驶在阿尔巴尼亚大地上,最吸引我眼球的就是道路边、田野里、山坡上、湖边和海边的各式各样的碉堡。在阿尔巴尼亚,碉堡都是用优质的钢筋水泥筑成,虽然个别体形较大,但是,绝大多数都比较小,目测高度在两米左右,直径有三米左右,估计里面只能呆几个人。关于它们的形状,新华社前驻阿尔巴尼亚资深记者王洪起先生在其书中形容它们像“一个个倒扣的锅”或“一只只大乌龟”。的确,那些在山坡上只露大圆顶子的碉堡真像倒扣的“锅”或趴着的“乌龟”,这类碉堡多在山坡上,圆盖下面通常是埋在地下的或方形或长方形水泥掩体。不过,在路边、湖边和海边我看到的碉堡更像是“蒙古包”,因为它们的掩体部分不是在地下,而是在地上。从结构上看,这些碉堡都由掩体、入口通道和顶盖三部分组成。因此,在每个碉堡顶盖上都有用于吊装的钢筋环。碉堡大多已废弃,里面垃圾成堆甚至成了另类的公厕。据说也有一些保存完好的大碉堡被改造成餐厅甚至小旅馆,因独具特色而颇受欢迎。另外,还有一些碉堡被涂成彩色,成为招徕游客的特殊景点。
不同的地区,碉堡的分布也不一样。在东部著名的奥赫里德湖畔阿尔巴尼亚一侧,碉堡多半是单个的,相距远近也不固定,形状也多为灰色“乌龟”式的,孤零零地趴在翠绿的草木丛中。在亚得里亚海岸边的大小海湾里,碉堡则多为两三个一组五个一群,修筑(确切地说是摆放)在海滩上,形状多为“蒙古包”。长期的风吹浪打日晒,如今这些碉堡已东倒西歪,成了名副其实的垃圾。在南端著名的旅游度假胜地萨兰达附近,碉堡则有大有小,分散排列,彼此之间据说还有暗道相连结。建造者明显是想用它们守卫着进入城堡的要道和控制周边地区制高点。从萨兰达返回地拉那时,我们途经一片开阔地带,在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我又看到了一排排的碉堡,通常是五个一组,半在地上半在地下。事实上,我在阿尔巴尼亚所见到的碉堡只是冰山一角,但这足以令我震惊。一个国土面积只有2.8万平方公里、当时人口还不到300万的小国建造了数量如此之多、分布如此之广的碉堡,这也算得上一个“奇迹”了。
极端时代的标志
然而,这种“奇迹”如果利国、益民、帮世界,那可以算作一种宝贵的遗产。不幸的是,它们已成了阿尔巴尼亚人心中和眼里难以抹掉的苦痛,如今又成了难以彻底清除的“垃圾”。陪同我的阿方朋友不只一次说,阿尔巴尼亚当时的领导人不惜人力物力修建碉堡是脑子“进水”。据说当时碉堡平均造价250美元,全国几十万座碉堡总耗资达1.75亿美元以上。当地人说,一座碉堡的耗资、耗材,足可建造一套标准的两居室住宅。由于大量人工、材料消耗在碉堡上,阿尔巴尼亚人不得不长期忍受恶劣的居住环境。那么,经济发展较为落后的阿尔巴尼亚人是什么时候又因何而建造如此之多的碉堡呢?
阿尔巴尼亚的碉堡大体上建于1971~1975年间,上世纪70年代是阿尔巴尼亚的极端年代,这种极端突出地表现在它同周边国家的关系上。阿尔巴尼亚的东南边是岛水相连的希腊,西边隔亚得里亚海相望的是意大利,北边、东边为南斯拉夫(原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所包围。当时,对阿尔巴尼亚来说,东南边、西边的希腊和意大利都是与美国站在一起的帝国主义国家,是毫无疑问的敌人。而与北边、东边的前南斯拉夫关系有点复杂,战后两国都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同属于社会主义阵营。可是,两国关系发展却始终不顺,1948年苏南冲突发生后,阿尔巴尼亚坚定地站在苏联一边,攻击南斯拉夫并断绝了两国关系。十年之后,阿尔巴尼亚又积极参与批判南斯拉夫现代修主义运动。在阿尔巴尼亚领导人的心目中,南斯拉夫是背叛了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现代修正主义国家,也是敌人。既反帝又反修就成了战后阿尔巴尼亚社会发展的主旋律,也成了阿尔巴尼亚对外关系的惟一准则。比如,当苏联于上世纪60年代、中国于70年代同美国关系缓和并不再反对南斯拉夫修正主义的时候,苏联和中国也先后成了阿尔巴尼亚的敌人。那时,阿尔巴尼亚自认为是世界上惟一的坚持马克思主义和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四面八方全是敌人。70年代初,阿尔巴尼亚建造碉堡有很强的针对性:东南部萨兰达一带的碉堡主要防范希腊的进犯,西部亚得里亚海沿岸的碉堡防范意大利的进犯,北部和东部的碉堡主要防范南斯拉夫的进犯,内地的众多碉堡则以保卫城市或战略要地和防范空袭为主要功能。还需指出的是,除了无数碉堡之处,阿尔巴尼亚当时还在海岸的隐蔽处、城边和路旁的山坡上挖了许多山洞,据说当时的领导人霍查要求这些山洞能存放够所有阿尔巴尼亚人三个月吃的食品。
中阿特殊友谊的映射
单以阿尔巴尼亚当时的国力,修建如此之多的碉堡不仅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其实,碉堡在阿尔巴尼亚成为不可思议的现实,某些方面是与不可思议的中阿两国关系联在一起的。中阿两国建交于1949年11月,1952年8月才正式互派大使,两国关系在50年代比较平淡。进入60年代,由于阿尔巴尼亚在中苏纷争中坚定地站在中国一边,两国在反帝、反修等方面的主要立场和观点高度一致,相互之间便结下了“战斗友谊”。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在60年代和70年代初向阿尔巴尼亚提供了大量经济援助。根据有关资料,60年代期间,中方向阿方提供了15.5亿元无息贷款,2100万美元自由外汇,15.4亿元军事援助。1971~1975年间,中国向阿方提供了19.5亿元无息贷款,7000万人民币现汇。另外,中国还提供了大量的物资,派去几千名技术专家,援建了一些工厂。在去马其顿的途中,俯瞰雨中的阿尔巴桑,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国援建的那座钢铁厂,高炉、厂房和烟囱隐隐地显现着它的巨大规模。
尽管中阿两国建立在反帝反修共同需要基础之上的“牢不可破”友谊是畸形的,可是,中国向阿尔巴尼亚提供的各种援助却是实实在在的。正是来自中国的大量经济援助,阿尔巴尼亚有了修建碉堡的资金、所需的钢筋和水泥。于是,碉堡的出现了甚至遍地开花也就不足不奇了。
其实,映射中阿两国之间畸形友谊的还不只是修建碉堡的物质层面,还有理论层面上的联系。60年代末,中国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口号,各大小城市修建人防工事,很快这种理论和做法被富有游击战经验的阿尔巴尼亚所效仿,略加变通,“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口号70年代初便提出来了。阿尔巴尼亚大规模修建碉堡和中国大规模建筑人防工程几乎同步进行,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欧亚两个“唯我独革”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高度一致性。不过,阿尔巴尼亚在“左”的道路上走得比中国还远。当中国与美国建交,与南斯拉夫、与苏联开始缓和关系的时候,阿尔巴尼亚依然如故,1976年以后阿尔巴尼亚开始公开指责中国的内政和外交政策,1978年中国停止了对阿尔巴尼亚的一切援助。
30多年过去了,阿尔巴尼亚各地的碉堡多数仍在,现在的阿尔巴尼亚已是北约成员,正在为加入欧盟而努力。碉堡成了记载阿尔巴尼亚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符号,钢筋和水泥建成的碉堡无论式样还是色彩都是极其单调的,可凝结在它们身上的阿尔巴尼亚社会发展的内涵、阿尔巴尼亚同许多国家关系的内涵却是复杂的。它们是有生命的历史,代表的是一个时代。无论如何评价这个时代,这些碉堡已成了那段历史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