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黄昏,天空又刮起了大风,雪末子被卷上了天,狼身子也被风吹得直打飘。这样的天气显然不适合赶路,疲惫的狼群在森林边缘找到了一条干枯的河沟,准备在此过夜。河沟里的积雪很深,找个合适的地方,随便刨个雪坑钻进去,狼群很快就安静下来。大风掀起了雪雾,劈头盖脸打在狼群身上,一只只狼很快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经过了最初一段时间的磨合,狼群已经慢慢适应了迁徙的生活。它们习惯了将一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赶路;也习惯了随遇而安的睡觉方式,无论是山沟里、暖坡上,还是森林边缘,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习惯了长时间的挨饿,缩着肚子忍受着肠胃火辣辣的灼痛赶路;也习惯了随时随地把鼻子插进雪地里搜寻一番,以求找到埋藏雪下的一点点冻骨。在经历了小公狼弥亚的事情之后,莽古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懒散,赶路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它们害怕被狼群丢下。几只半大的狼崽子也不再没完没了地吵闹和频繁讨要食物,它们终于明白了,离开了老巢,就再也没有储存的食物了。
不论是成年狼还是幼狼,大家都意识到了生与死之间的差距实在很小,每个早上都能够睁着眼醒来,实在是天大的恩泽。由此引发了每天醒来的日常问候,变得更加亲密而热烈,花费的时间也更长。整个族群从头到尾,每一只狼都彼此打过招呼,还要一起高歌吟唱一番才算完结。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幸能活到下一个黎明,因此每一个清晨都变成了一场小小的庆祝。艰难的生活,恶劣的环境,这些考验有时会引发很神奇的效果。在北草原,数个狼群因为生存环境恶劣而分崩离析,甚至同族兄弟骨肉相残,但是古北山家族,却在艰难的跋涉旅程中,在齐头并进共同患难的历程中,狼群成员之间变得比以前更紧密团结。
饥饿和死亡的阴影仍旧笼罩着它们。为了保存力气翻越山头,狼群在饥饿的状态下,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来休息,每走半日要休息两次以上。进食之后,再努力赶路,把落下的路程尽量弥补回来。
眼下,睡眠正是对付饥肠辘辘的最好办法。就在狼群昏昏欲睡的当口儿,一阵扑啦啦的积雪抖落声从山坡上传来。柯勒睁开眼,只见一群娇小灵活的四蹄动物蹦跳着从对面山坡上飞蹿而来。它迅速认出了,那是一群白尾羚。
白尾羚是四肢纤长的极其灵巧的山林兽,它们非常善于在山间奔跑跳跃,掀起的雪雾簌簌纷飞,仿佛一片黄云雾掠过山体。这些白尾羚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仅仅眨眼的工夫,便极快地冲到了山底。
雪把狼群隐藏得太好了,白尾羚压根没注意到沟底积雪中的狼群。它们毫不停顿地蹦跳着蹿入了河沟。七八只清一色头上没角的雌羚,再没有比这更容易得到的猎物了,这真是送到嘴边的肉!
就在几只白尾羚抖动着漂亮的白茸尾巴尽数跃入沟底的那一刻,狼群像一伙幽灵一样从炸开的雪窝子里蹿出来,迅速截住了白尾羚的去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立时把白尾羚吓傻了,它们惊恐地哀叫着,四处乱撞,慌乱中甚至搞不清逃生的方向,有的竟直愣愣朝着狼口撞去。
雌羚子没有角,身形又小,除了奔逃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抵御掠食者的方法,此刻,就连跑都已经来不及了。几只冈萨不愧反应灵敏头脑冷静,看准了迅速扑出去,将昏头涨脑的白尾羚一下撞倒在雪里,紧接着锋利的狼口一合拢,瞬间咬断了白尾羚脆弱的喉咙,火光电石间完成一次完美的杀戮。眨眼的工夫,一连好几头白尾羚就这样倒在了沟底的雪地里。这时,剩下的幸存者才清醒过来,争先恐后地施展出跳跃绝技,想要跃出河沟。冈萨们早已料到,连忙围追堵截,赶得白尾羚四散乱跑,就是不让它们靠近沟边。
由于河沟很深,里面的积雪又厚,白尾羚蹄子窄小,慌乱间一只半大幼羚失了前蹄,一头栽进了雪里。一群莽古岂能错过如此大好机会,若是平日里长途追击,它们恐怕连一口羚子毛也咬不上,此刻一窝蜂地扑上去,一通乱咬,结果了这只不走运的幼羚。与此同时,几只冈萨互相配合,很快又撵上两只没跳出去的白尾羚。在狭窄的河沟里,白尾羚没有躲闪的余地,一只狼咬住羚子屁股拼命拖住,另外两只赶紧扑上去咬喉咙。连几只半大幼狼也第一次派上了用场,它们跟在冈萨们的身后,瞅机会在猎物身上补上一口。但是成年的雌羚子力气也不小,有几头羚子拼死一挣,撕破了皮肉,也挣脱了狼口,纵身跳出了河沟。
这一场河沟遭遇战,来得迅速,结束得也快,比一场急雨的时间还要短。最后,三只壮年雌羚逃之夭夭,带着四肢和臀部的抓伤咬伤,魂飞魄散地逃走了。如果它们能够存活下来,恐怕此生都不敢再靠近任何一条河沟了。
积雪的深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已经断气的和一气游丝的白尾羚,斑斑殷红融化了雪地。新鲜美味的香气令狼群兴奋地摇首摆尾,顾不上吃肉,先来了一场热烈地庆祝。大家彼此清理着脖子和嘴巴上的鲜血,幼狼们摇着尾巴,在地上滚做一团,发出呦呦的欢呼声。自从进入东岸以来,古北山家族还从未如此开心地闹过。一时间,所有翻山越岭的艰难都被抛到了脑后,大家仿佛又回到了北草原,那些热血沸腾的大围猎的日子。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激越的狼嗥,将狼群的狂欢一下子打断了。所有的狼都愣住了,它们压根没想到,这里还有其他狼群的存在。一路上空寂安静的森林已经大大降低了它们的警惕心。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狼嗥,显然不是礼貌的问候,而是强烈的、充满愤怒的警示!
柯勒醒过神来,它明白了,刚才白尾羚之所以那样快速地奔跑,正是因为受到了狼群的追击。在这片山坡的另一头,是另一支狼群的猎食场。这片河沟,距离猎食场太近了,按照森林里的规矩,古北山家族已经越界了!
现在,它们不但越界,更猎杀了人家的猎物。那低沉的嗥叫声,正是对猎物被抢夺的愤怒的咆哮。
柯勒怔了一下,而后迅速做出了反应,它昂起头,回应着对方的抗议,发出了强势的吼声。下一刻,古北山家族所有的成员都开始号叫,不论长幼,不论冈萨还是莽古,都抬起头随着狼王一起嗥叫起来。粗细高低不同的狼嗥从一条条嗓子里飞出来,拧成一股粗犷的洪流,一直冲向遥远的苍穹,惊起无数栖息在松林间的鸦雀,嘈杂的惊叫声夹杂着尾音,随着黯淡的暮光,在山林间飘荡。
过了一会儿,对面山上的狼嗥停止了。然后,一切动静都消失了。柯勒摇着硕大的尾巴,走出河沟,沿着松树林的边缘慢慢踱了一圈,在几处树干和凸出的雪墩上撒了尿,而后又回到猎物身边。它很自信,知道自己赢了。
作为集体生活的物种,狼是非常讲究外交策略的。不同的狼群家族之间的相处往往谨小慎微,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很少用打斗流血的方式解决问题。即便有外来狼群入侵领地,本地狼群也会尽量以其他缓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不会不顾一切冒失发起战争。战争是最不可取的一种方式,因为它的结果必将导致族群减员。
通常缓和的解决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强化领地标记:家族的头狼通常会将排泄物以及肛门中的带有强烈气味的液体,频繁地喷洒在领地内的各处树木、岩石上。如有必要,甚至还会刨起土层,将自己身上腺体中的气味深深留在土壤当中。总之,气味越是强烈,带来的震慑作用便越强烈。当家族领地里出现外来入侵者的踪迹,头狼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强化这些标记。通常情况下,那些四处游荡的边缘狼,又或者刚刚组成小家庭,正在寻觅住处的年轻夫妇,一旦嗅到这样强烈的警告,马上就会绕道而行。
另外一种,便是语言沟通了。狼嗥是远距离传递信息和感情的最好方法。狼在长久以来的群体生活中,已经进化出了相当复杂的语言模式。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用来传递感情的问候语,以及用来区分领地的警告语。前者通常用来表明位置和生存状态,后者则用来表明身份与实力。
面对对方狼群警告的吼声,柯勒和狼群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发出更强势的回应。这些吼声很快起了作用,狼的听觉极其敏锐,对方狼群很容易能从声音里听出古北山狼群的实力:成年狼和幼狼,公狼和母狼,这些声音等同于像对方展示自己的实力。对面山头的狼群自知不是对手,于是知难而退。
这一夜,古北山家族尽情地享用了这顿送到嘴边的美餐,一只只狼都吃得饱饱的,满意地舔着嘴巴,卧在雪窝子里打盹儿。冬季的白尾羚,膘肥肉厚,丰富的脂肪填充满了干瘪的肠胃。有了食物的补充,呼啸的西北风也不再能够带走身体的热乎气儿,这一夜,狼群睡得极其香甜。
半夜里,一阵尖利的嗥叫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柯勒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只见身旁的桑卡已经蹿出了雪窝子,抡着大尾巴疯了一样地吼。顺着桑卡的视线,柯勒瞅见了一大片亮莹莹的小点,如同流星一般顺着山坡冲下来。它一下子打了个寒战,是狼,许多狼!看不清数量,一大群!
一个念头划过,柯勒随即明白,是黄昏时分那些被吓走的狼群,它们回来报仇抢夺猎物了!狼群一下子炸了窝子,正睡得蒙眬迷糊,突然被尖叫和混乱吓醒,大部分狼就如同黄昏时分那些白尾羚一样昏头涨脑,压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该往哪儿跑。混乱中异族狼群长驱直入,一气冲到沟底,接连咬伤了好几只狼,惨烈的嗥叫和血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对方用的是偷袭猎物的办法,狼群措手不及。
柯勒猛然跃起,彪悍的身子接连撞倒两只扑上来的狼,冲着惊慌一团的狼群发出一连串吼声。听到狼王的命令,狼群开始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冈萨们纷纷试图向同伴靠拢,组成防御阵形,用强壮的胸膛和锋利的狼口,阻挡住对方狼群的进攻。
然而,天实在太黑了,深沟里光线弱不可见,即使锐利的狼眼也辨不清东西南北,古北山家族的防御圈怎么也拉不起来。眼看着一只只狼在黑暗中被咬伤,哀嚎声此起彼伏,愤怒的冈萨们只能乱撞乱咬,凭着气味,凭着感觉去厮杀。两拨狼群混战成了一团,谁也看不清同伴在哪里,彼此之间无法照应,古北山家族的数量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更何况对方是有备而来,古北山的狼群完完全全陷入了劣势当中。
混乱中柯勒咬伤了两只狼,自己脸上被咬开了口子,肩头也被扎了两个牙洞。它心知这样下去大大不妙,急匆匆跃起,踩着几只混战一团的狼的脊背跳出了沟外。接着,它猛地把头插入雪地里,发出一声雷鸣般的闷吼。
这一吼声非常大,由于声音被雪闷住,贴着地面平行着扩散开来,显得格外震慑心魄。果然,混战中的大部分狼停止了动作。眼见吼声奏效,柯勒又是一声。这一回古北山的狼群听懂了狼王的意思:丢弃猎物,赶紧离开。
于是,在一片狼嗥声中古北山的狼群丢下了那一大堆战利品,狼狈逃窜,一直钻进了树林深处。果然,袭击者们一步也没有追上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夜急行的狼群终于赶到了一个安全的山坳里,在一小片林间空地上休息下来。这里距离那群狼的领地已经有一大段距离了。
借着太阳,柯勒清点了狼群,连它自己在内,大部分狼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中小公狼摩奇伤到了大腿,流了不少血,精神也不太好,看样子有点吃不住了。青狼兄弟一直在替它舔伤口,不知能不能熬过去。一只只狼毛发纷乱,神色委顿,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呜咽。柯勒逐一跟它们碰着鼻子和脸颊,安慰着它们。它明白,在这个时候,作为首领的它,一定要拿出勇气来。
柯勒知道自己错了。它不该大意,忽略了其他狼群的领地信息;更不该自以为是,以为单凭几声恐吓就可以吓走对方;更不该在吃饱了抢来的羚子肉之后,还毫无顾忌地继续留在原地里睡大觉。眼下可是食物最匮乏的冬季,为了一口肉,狼是会不惜一切代价,战斗到底的。
这是柯勒成为狼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误。一直以来的正确判断给了柯勒很大的自信心,甚至令它有些骄傲了。然而生活是公平的,很快便给了它一个教训。偷袭的狼群数量实际上并不多,竟可以将古北山家族杀得如此狼狈。
离开狼群,柯勒躺在一颗巨松树下,默默舔着身上的伤口。它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如何,永远不要过分自信,更不要低估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