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遭遇了好几次白尾羚之后,柯勒开始相信,崆岭并不是一座真正的“空山”。几经观察,甚至尾随过白尾羚的踪迹之后,柯勒终于弄明白了白尾羚能够在此生存的原因——这些崆岭的白尾羚与峨岚山脉的同类们食性完全不同。
北草原的森林里植物种类繁多,各种灌木到处都是。白尾羚特别喜欢吃醋栗、野莓、刺枣之类带着甜果的灌木。崆岭的森林里除了针叶林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植物,而这里生活的白尾羚则恰恰靠着白松生存。森林生存法则同样很好地体现在了这些白尾羚身上。
森林法则之一:如果一株植物能够被吃,那么无论它生长在哪里,总会有吃它的动物。同样的,如果一种动物能够被吃,那么无论它是强大还是弱小,抑或是锋芒毕露,也总有能够吃掉它的动物。
正因为存在这样的法则,所以,巨大的长毛古拉兽最终要成为雷鸣兽的猎物。而坚硬的表面包裹着一层蜡质的白松,最终也成了白尾羚的食物。
成熟的松针虽然坚硬无法消化,但刚刚抽芽的白松苗却柔软鲜嫩可口。更美妙的是这些幼苗的针叶格外富含油脂,比嚼不动的老枝更容易贮存营养。这些植物虽然长势极为缓慢,但好在四季都不枯萎,最适合作为白尾羚的冬季口粮。广阔的山林里多得是松苗,而且还在不断地生长,白尾羚啃也啃不光,吃也吃不完。整个崆岭山脉,对于白尾羚,就是一个巨大的食物宝库。
白尾羚的出现对柯勒和狼群算是个好消息,无论如何,周围有猎物,总算是增加了活着走出这片大山的可能。但很快狼群便发现事情并不像它们以为的那样简单,一个巨大的困难就是:在松林里,狼群无论如何也逮不住这些活蹦乱跳的四蹄兽。
白尾羚的鼻子格外长,进食的时候需要抬起鼻头才能露出嘴巴来,因而它们的嗅觉也就异常的灵敏;顺风的时候隔着好几座山头就能嗅到狼味。它们的听觉就更厉害了,一对杨树叶形状的小耳朵无时无刻不在不停地前后转动。半山腰里积雪咯吱一声响,山下的白尾羚全部马上抬起头来张望。往往是还没等到狼群靠近,它们已经闻风而遁了。更糟糕的是,这些白尾羚显然对崆岭的地形相当熟谙,每次受到攻击,它们从不犯糊涂,总能三拐两绕很利落地把狼群甩开。
像上次在河沟里那样的遭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过那一次吃亏,白尾羚每次见到干枯的河沟都要绕道走,而狼群也不可能指望着再一次把自己埋进雪里等待肉从天上掉下来了。
然而,即使狩猎如此困难,狼群也没有放弃。眼下的形势再清楚不过了,狼群在挨饿,寒冬在加剧狼群的衰弱。如果再没有一场像样的狩猎,狼群将没有机会继续走完下面的路程。既然崆岭山脉是白尾羚的国度,那么如果不能成功地狩猎白尾羚,就意味着狼群无法活着走出大山。狼群跟在这些白尾羚屁股后面转悠了两天,差不多摸清了它们的种群数量,以及生活规律,但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捕猎方案。
同时,古北山家族还要面对来自本地狼群的威胁。
柯勒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搞明白,上一次半夜里攻击它们的一共是两个狼群,很显然,崆岭的狼群家族之间有着长久以来达成的合作默契。其中一支是十几只灰狼组成的小团体,它们的领地是靠近北面一带的山头。从地域位置上看来,它们极有可能是上一次偷袭行动的发起者。
另一支则是由七只狼组成的家族,一对黑色的头狼夫妇带领着四个壮年的儿子和一只看起来像是被收养的刚刚成年的青色母狼。它们占据了东面很大一片山林,包括数个山头以及两个山坳。从那些瘦削的身材和暗哑的毛色上,柯勒能看得出这两个家族的生活都过得不太好。两个家族都没有幼崽,也许是好久没有成功养育新生命了。幼崽的存在是衡量一支狼群是否兴旺的重要标准。黑色头狼夫妇的几个儿子已经全部成年,却仍旧聚集在父母身边,没有离开家独自闯荡,说明这里的生存环境并不适合独自发展。
自从那次半夜偷袭过后,古北山家族吃一堑长一智,一直保持低调谨慎,它们贴着带有气味标记的边界外侧行动,绝不在本地狼群的领地内打猎。幸好崆岭的山头众多,森林密布,掠食者相对稀少,两个狼群家族的领地很大,相隔甚远。古北山家族几天来并没有再惹出什么麻烦。
尽管如此,黑色头狼夫妇仍旧对古北山家族的态度极不友善。几次短暂的相遇,气氛都十分紧张,空气中如同弥漫着火药一触即发。不过鉴于古北山家族的实力,也由于古北山家族之后的谨慎表现,它们才没有再采取先前那样的流血手段。柯勒试图跟它们沟通,想交换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是遭到了毫不犹豫的拒绝。
进入山区以来,这一连串的遭遇让柯勒感到沮丧。迁徙的旅程远比预计的还要困难。狼是依靠土地生活的物种,离开了熟悉的古北山、北草原,一切都显得步履维艰。没有一次像样的捕猎,狼群长时间忍受着饥饿和疲劳的双重折磨,和周围的狼群也无法顺利沟通。在这样危机重重之下狼群随时面临着减员,甚至是崩溃的可能。如果狼群一旦受不了重荷而崩溃,那就什么都完了。
柯勒默默承受着这些压力。它知道自己是狼群的主心骨,因此它不能随意泄露自己的沮丧。作为一个狼王,它需要尽力把族群维持得和往常一样。每次醒来的问候仪式持续的时间渐渐增长,柯勒亲吻和安慰每一个成员,不论是冈萨还是莽古,特别是对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狼,柯勒表现得关怀备至。它需要借这些举动强化族群成员们之间的感情。偶尔的小小嬉闹,也能令疲惫的族群感到一点点温馨。
事实上,狼群的成员是很容易受到狼王情绪感染的。倘若狼王脾气暴虐,则狼群也会充满暴虐;倘若狼王宽容,狼群不同成员彼此间就容易做到宽容。在柯勒的努力下,狼群中的打斗和分歧减少了。尽管食物一直很少,但受伤的幼狼被照顾得很好,衰弱的老莽古也都还活着。
尽管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却努力保证每一个成员不被淘汰,这就是狼群的精神。这也是雅利安狼群能够在漫长的岁月中冲破无数考验,从远古一路走来的原因。
在努力维系狼群稳定的同时,柯勒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它一直坚信迁徙是正确的,它们一定可以活着走出大山,找到驯鹿群,一定可以活着看到下一个春天。
但是眼下,除了坚强的信心之外,柯勒还需要有一点好运气。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迫使狼群的迁徙又一次中断。顶着漫天雪雾翻山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于是狼群再一次停下来。在等待雪停的时间里,它们却也不是闲着什么也不做。实际上进入山林以来,狼群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它们发现了一些森林里的小秘密,譬如:在下大雪的时候,山脚下松林边上会出现成群的地鸢。
一身雪白羽毛的地鸢,不喜欢做窝,冬季习惯在山脚下的松林附近活动。对狼群来说,它们并不是好猎物。地鸢的个头不大,又极难捕捉,猎物充足的时候,狼是不会在它们身上浪费时间的。但在眼下饥饿的当头,狼群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一丁点塞牙缝的肉,它们也不会放过。
地鸢会飞,飞行速度不慢,但是它们像所有飞禽一样,一旦碰上坏天气,眼神就不好使了。因此,下雪时地鸢便不再四处活动,而是成群扎堆地在林地边缘躲雪。地鸢有一身绝佳的保护色,只要趴在雪地不动,即便是锐利的鹰眼也绝难发现。
但是地鸢也有一个很糟糕的弱点。单只地鸢觅食的时候很谨慎,走一步三回头,稍有一丁点儿异常就会拍打翅膀飞上树杈。但是,只要当它们几十只成群聚在一起,进入了扎堆状态,那时地鸢的感官就好像变得迟钝了似的,总是长时间一动也不动。
更有趣的是,即使当其中某一只地鸢受到惊吓扑啦啦地飞起来,其余的地鸢却仍旧会紧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按照地鸢的思维,它们相信掠食者只会追击那些乱飞乱蹦的同类,只要自己不动,就不会引起任何麻烦。
实际上有时这样的招数,的确能够骗过那些如金雕、游隼之类的空中掠食者。但是,对于清楚它们习性的狼群,就没那么容易了。
狼群悄悄沿着山脚下的松林边一路摸过去。崆岭的针叶林密度很大,林边的空地上仍然长着稀稀落落的小松树。但这些小松树多半都活不到成年,便会在某一次雪崩、暴风或是洪水的灾难中夭折殒命。比起它们那些生在山上的遮天蔽日的父辈,这些小松树的生命就如同朝生夕死的蜉蝣一般。这样的命运,虽然极为不公,在植物的世界里却是司空见惯。
实际上,跟动物世界比起来,植物世界里的竞争更加激烈残酷。一株幼苗,想要长成参天大树,是一个非比寻常的艰难过程。一颗种子想要落土生根,简直就需要非同一般的好运气才可以做到。
同种植物之间,虽然具备同样的习性与素质,但有时候一些植物却偏偏长错了地方,又或是比其他同类出生得稍晚了一些,便永远失去了存活的权利。在自然之神的眼中,一切生命都是渺小的、细微的,随时可以诞生或者泯灭。天地间,只有时间是永恒的,它见证着一切沧海桑田,腐朽与神奇的转变。
细瘦的小松树裹满了积雪,压得枝丫都耷拉下来,显得无精打采。但是只要春天来临,它们便又会挺起枝丫,抽出新芽,重新将自己鲜活的生命展现在阳光之下。只要这一刻还活着,它们就不会放弃,尽情展现自己的生命。在它们之下,还有许多更幼小的松苗,连像样的枝干都没有,一丛丛斜刺横生,像灌木垛子一样。
如果此刻金雕从灌木林上空飞过去,在它眼中,这片雪地只是死寂一片,什么活物也没有。然而,在狼的眼中,在贴近地面的雪地里,却可以隐约见到三三两两黑色的小点,仿佛秋日里雪绒果肉里面的黑色籽实——那就是地鸢的眼睛。地鸢从头到脚一身雪白,连爪子都被洁白的绒羽包裹起来,唯独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睛黝黑发亮。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神奇绝妙,同一样事物,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便会有完全不同的发现。
狼群像从前围猎那样散开了阵形。一只只狼大气不敢喘一下,匍匐着身子,用窄窄的胸骨贴着雪面,四只爪子划水似的推动着身体,从下风的位置慢慢包围了这一小群地鸢。雪越下越大,地鸢们大约是觉得不会有猛禽之类前来骚扰了,它们趴在松树下开始集体进入了瞌睡状态,小眼睛半阖半开昏昏欲睡,连细微的咕咕声都停止了。它们是雅利安最耐寒的鸟,一身密实的羽毛,以及皮肤下一层厚厚的脂肪能够令它们在大雪天照样安眠无忧。
狼群凑到了足够近的距离,忽然,一只地鸢发现了近在咫尺的狼,咯咯地惊叫着,扑打翅膀飞起来。
地鸢通常喜欢先奔跑再起飞,因为那样可以借助惯性进行滑翔,而匆忙间的起飞则既费力又提不起速度。一只冈萨拿准这个时机,腾身跃起,刚好一口将地鸢叼在了嘴里。其他那些地鸢,果然还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它们自以为没有被发现呢。
一场精彩的捕猎开始了。狼群两只一组互相配合,一个赶一个捉,连扑带咬,一时间羽毛纷飞,尖叫声一片。最后,狼群一共抓住了几十只地鸢,打了一场漂亮的围猎。虽然少少的一点肉,根本不足以慰藉狼群饥饿干瘪的肠胃,但是收获的喜悦大过了一切,狼群的气氛因为分享猎物变得热烈起来。
下雪天,白昼极短,一转眼已近黄昏。天色阴沉沉,将暗未暗,雪还在下,地上到处是一堆堆地鸢的白羽毛,被风一吹,轻飘飘刮到天上,与雪花混在一起,竟分不出彼此来。由于胃囊里有了食物,身子又变得暖和而柔软,狼群的心情也随着愉悦起来,几只幼狼开始追逐着这些羽毛奔跑。而后,很快一大群狼都加入到追逐扑打羽毛的游戏中来。
柯勒没有加入游戏,它独自一个离开欢闹的狼群走出幼松林。迁徙开始到现在,它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到一处,必定要像一个开拓者那样,将周围环境勘察一番。一来保证狼群的安全,二来也可以收集猎物的信息。此刻,它一面顺着松林边缘走着,一面脑中念念不忘对白尾羚的狩猎计划。
有几只狼察觉到了狼王的离去,怀着不同的心思,起身跟了上去。柯勒沿着山脚一直走,不大会儿工夫,前面越发狭窄起来。原来两座山头的中间,是一个小山谷。柯勒随意地走了进去。它很快发现这个山谷的地势有些奇特:一面是低矮的缓坡,另一面却是又高又陡峭的裂谷。
在远古时期,某一次剧烈的地壳运动中造成了山体的崩塌。碎裂下来的部分堆积在一起,天长日久一点点风化,渐渐形成了新的山头。有植物种子落在上面,慢慢生根发芽,最后形成了一片松林。
而另一面,由于过于陡峭,土壤无法驻留,高大的树木难以生长,倒是长满了密密麻麻,好似灌木丛一般的一垛垛的白松幼苗。大约是种子顺着风,从对面山体上飞过去,落土扎根的。那些裸露在土层外的岩层,在风霜侵蚀作用下,一块块裂开,剥落,形成一些大大小小的坑洞。
对面陡峭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群雪精。柯勒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这是多日以来所见过的最大一群雪精。柯勒粗略计数,大概有三十头之多,雪精一向不喜欢扎堆行动,过去在山头上看见的多是一些数量很少的小家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数量的群体,柯勒猜测可能是寒冬和匮乏的食物资源把它们聚集在了一起。
山坡上乱石间长满了各种小叶灌木和松垛子,这是附近最大的一片灌木带,正是这些灌木把周围的食草动物们尽数吸引了过来。雪精并不像一般山林兽那样讨厌风雪,顶着漫天雪花和呜呜叫嚣的北风,它们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见猎心喜,是狼的天性。隔着纷扬的雪雾,柯勒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瞅着对面山坡,在雪地里来回打转,一圈一圈,大尾巴在身后不安分地晃着,满眼都是那些圆滚滚胖乎乎的雪精,鼻子里似乎嗅到了那鲜嫩美味的肉香。但是柯勒很清楚,它只能眼馋地看着,这些猎物并不属于狼群。
雪精也早就瞅见了山脚下的狼,但是这丝毫没有妨碍它们进餐的兴致,这些精明的动物也早已明白,这些短腿的掠食者,根本不能伤害到它们分毫。
幼狼摩奇拖着一条瘸腿,一拐一拐地奔跑过来,它显然忘记了疼痛。自从迁徙开始,它见识到了外面的广阔世界,自此好奇心大增,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它很快成为狼群队伍中最不安分的一个,到处乱走乱逛,几次差一点失足掉进雪坑里。而最近几天它又开始对柯勒的行踪产生了兴趣,数次离群单独跟踪柯勒,一心想弄明白柯勒在做什么。
对于这只精力旺盛,过分好奇的狼崽子,柯勒总是假装没看见,任由它跟着。当看到雪精的时候,摩奇实在忍不住发出了兴奋的叫声。自从吃过那次肉,它就对这种美味的猎物产生了无限热情。它冲着那些雪精又叫又甩尾巴,躬身做出种种扑咬的姿势。柯勒担心摩奇的叫声引来附近的其他狼群,正欲阻止它乱叫,忽然摩奇闭上了嘴巴,昂着头眼光直直地盯着山坡,隔着雪幕,似乎看见了什么惊奇的东西。
柯勒顺着它的目光望去,扭头的瞬间,眼梢的余光似乎瞥见了山坡上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柯勒睁大眼睛仔细看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满眼飘洒的雪花,灰扑扑的山石,傲雪而立的白松垛子,纷乱的杂七杂八的灌木,以及不惧风雪,悠闲地摇着尾巴采食儿的雪精。柯勒有些疑惑,它的眼光一向锐利,从来不会看错,虽然刚才只是无意识地一撇,但它肯定自己看到什么会动的活物。柯勒又扭头看着幼狼摩奇,小家伙绷直了耳朵,从耳尖到尾梢,像变成了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幼狼出现这样的表情,一定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物。
应该不是猛禽,因为柯勒并没有听见羽毛簌簌拍打的声音,更何况,这样大雪的天气,猛禽看不清东西,是不会出来觅食的。柯勒的好奇心被严重勾引起来,它屏息凝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山坡。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切都没有异状。倒是柯勒的眼睛越来越睁不开了,大片的雪花不停地往眼睛里面钻,它忍不住甩甩脑袋,把落在脸颊上的雪花赶跑。
老幺苏拉不知何时缩着尾巴摇头晃脑地凑了上来,殷勤地想替柯勒舔舔毛。它有自己的小打算,看着柯勒似乎心情不错,于是想上来讨好一番,借机把睡窝子的位置往前挪一挪。每次狼群在松林里休息的时候,老幺的位置总是在最外侧,呼啦啦的恶风吹得它骨节眼儿里都发疼,它担心自己早晚会一睡不醒,被冻成一坨冰疙瘩。
苏拉主意不错,可惜挑的时机不对。柯勒正全神贯注盯着山上的动静,突然被苏拉打断了,顿时扭头便是一口。苏拉顿时一声哀嚎。其实,柯勒这一口一点都没用力,充其量牙尖碰了碰苏拉的皮肉。苏拉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却不死心,死气白赖地躺在地上又用爪尖搔着柯勒。柯勒有些烦了,还不待它发火,桑卡一溜小跑赶了过来,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苏拉老远看见,没等桑卡走近身,立刻一骨碌爬起身,灰溜溜地跑开了。
在古北山家族里,从大到小,没有哪只狼不害怕桑卡,这跟对狼王的敬畏不同,这是真正的害怕。因为桑卡不仅是冈萨阵营的头号实力,更是家族中专门负责惩罚犯错成员的“执行者”。从冈萨到莽古,族群里的每一只狼都尝过桑卡的厉害。相对于脾气温和的狼王柯勒,桑卡则完全是一副火爆性子,迁怒发火是它的习惯之一,只要它一生气,总会有某只倒霉的下位狼要承受怒火。
但同时,桑卡对柯勒的忠诚也是任何一只狼都无法比拟的。自从开始迁徙旅程以来,桑卡表现得比柯勒还要紧张。无论柯勒走到哪里,桑卡都会紧紧跟着它,一时看不见,便心神不宁,它甚至不允许地位低下的狼走近柯勒身边,更何况苏拉这样处处不讨好的老幺了。
经由桑卡和苏拉这么一闹,柯勒有些分神,然而,就在这个当儿,山坡上的某一处,有一丛落满白雪的松垛子动了一下。这一次,柯勒看得真切,那不是风吹的晃动,在那丛松苗后面有什么活物在动!锐利的视线立时定格在那一点上,柯勒的瞳孔骤然放大,隔着雪幕透射出去。
随着瞳孔的放大,精密的视觉器官不断调整着焦距,柯勒看到的景象渐渐清晰,越来越清晰……最终,它看清了,在那丛松苗的后面,躲藏着一只奇特的掠食者。
那家伙蜷缩着四肢,看不清身形大小,唯一能看清的是它灰扑扑的带着黄白斑点的毛皮。那色调与花纹竟然同周围岩石的环境色彩一般无二,活脱脱就是一块灰不溜秋的岩石,只要它伏地不动,根本没办法发现。难怪柯勒如此锐利的眼睛也看不出来。
这是柯勒第一次看见沙妖,崆岭山脉的顶尖猎手。
柯勒看呆了,它惊讶于沙妖绝妙的毛皮伪装,更惊讶于沙妖能够在大半天的工夫里一直匍匐在那里,完全像块石头。当它正准备摇头甩掉脸上的雪花时,沙妖忽然动了一下,实际上是快速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段距离。这个动作完成得极其迅速、轻微,看上去就像是大风吹得岩石晃动了一下似的。一只成年雄雪精就在离它很近的距离,竟然毫无察觉。
柯勒完全折服了,这种超凡的耐性与完美的动作竟然能够美妙地融合在一起。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能做到这一切,该是多么厉害的猎手啊!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丛松垛子,在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沙妖只移动了三次,每一次都只移动了很小的一点儿距离,但是它离那只正在大啃松树苗的雪精已经越来越近了。柯勒看清它有一对毛茸茸的圆耳朵,以及短短的深灰色尾巴,这种古怪的模样与柯勒见过的峨岚山中的那些长牙猛兽完全不同。松枝子挡住了沙妖的头部,柯勒看不清它的牙齿。
就在这时,雪精一面啃着松苗,一面朝沙妖伏身的地方走了过来。两只动物已经近到几乎可以面碰面地看见了,但雪精却仍浑然无睹。柯勒明白,沙妖选择了极佳的下风位置,以至于它的气味半点也没传到雪精鼻子里。正当那只公雪精将身前身后的灌木都啃了个干净,准备朝沙妖潜伏的那片松垛子下口的时候,沙妖行动了。
它如一股飓风一般扑了上去,雪精完全没有任何躲避的机会,沙妖锋利的两只前爪极快地搂住了雪精的脖子,借着惯性,一下子将雪精扑倒在地。接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躯体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整个过程太快了,柯勒还没来得及看清。一瞬间,悠闲进餐的雪精们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登时吓得一哄而散。
快要坠到山底了,突然,它们被在一块凸出的岩石挡了一下。在极短的时间里沙妖猛地展开了身体,柔韧的四肢牢牢攀住了岩石上粗粝的裂缝,这才好歹稳住了下坠的身体。
尽管这样,它仍然没有放弃口中紧紧噙住的雪精的脖子。雪精的个头虽然不算大,但相对于沙妖的身体,还是有些太过沉重了。尚未断气的雪精还在垂死挣扎,这更使得沙妖好容易稳住的身子又变得摇摇欲坠。然而,沙妖竟怎样也不肯放弃辛苦得来的猎物,它就这样,使出全部力气,艰难地一点点把雪精向上拖。
终于,雪精的身体被拖上了那块凸出的岩石。沙妖终于松开了口,雪精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断气了。沙妖似乎也累坏了,它一面喘息,一面低下头舔舐着自己的脚爪,似乎是刚才死命抓紧岩石的过程中脚爪受了伤。它喘息了片刻,体力大约恢复了一点,于是又开始叼起猎物,试图把猎物拖到山坡上。但是雪精的身体比沙妖要大了许多,再加上刚才的生死相搏几乎耗尽了它全部的力气,它尝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
柯勒猜测它大概会在这片岩石上进餐,因为狼群通常捕到较大的猎物,无法带回巢穴的时候也会这样做。但是柯勒猜错了。
沙妖忽然昂起头,发出一声接一声的短促叫声,那是一种十分暗哑的叫声,不仔细听,还以为是一只哑嗓子的小隼发出来的声音。
只片刻工夫,有一只体型稍大一些的沙妖出现在半山腰,就像平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它应着同伴的呼声一路轻巧灵敏地奔下山坡,一直奔到那块岩石上。两只沙妖互相舔了舔脸颊和鼻子,简单问候之后,一只叼起雪精的尸体在前面拖着,后面一只则用力顶住,两只沙妖一步一拖,艰难地运送着猎物朝山上去了。
柯勒一直目送两只沙妖带着猎物消失在它看不见的那片岩石丛中。它猜测,那片岩石背后一定是它们的巢穴,两只沙妖如此辛苦地将猎物拖回去,巢穴里必定有嗷嗷待哺的幼崽。它们应该是一对夫妻,亦是一双父母。尽管物种不同,但柯勒也曾梦想过这样的生活,与心爱的母狼一起生活在一个安静的山坳里,生一窝活泼可爱的狼崽,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是眼下,它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在这一天的黄昏,在见识过了一场绝顶猎手的狩猎过程之后,柯勒终于有了自己的计划。这里,就是狩猎白尾羚的最佳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