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个没有风的清晨。
晨曦从青灰色的云层间乍泄,静谧的沧澜河上荡漾着一层薄雾,岸边的山坡,远处的云杉林,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神秘。
在雅利安,即使严冬也不会封冻的河流,恐怕只有沧澜河了。
蜿蜒的河道,仿佛一条银色闪光的巨蟒,沿着山谷的最低处曲折游走。它是喀巴拉的血脉,是孕育了两岸葱茏绿色和勃勃生机的生命之源。
它没有安宁河的宽阔,但却气势磅礴。它的美丽,由山谷中独特的地貌造就而成。作为一条远古的冰河遗迹,喀巴拉山谷东高西低,在漫长的岁月中,巨大的冰川不断消融,在持续的侵蚀作用下,在山体上形成了高低不同的层次断带。巨大的落差,造成了河水的流速远超于一般河流,以至于在冬季仍然不结冰。在无风的日子里,隔着老远便可听见那哗哗的水声。不过此时的河水,虽然仍在流淌,但早已失去了气势。由于大量水源冰封的关系,沧澜河的流量比温暖季节减少了一半,像涓涓细流一般泛着均匀的鱼鳞波。
在这个深冬的黎明,柯勒静静地伫立在沧澜河边,听着潺潺流水的声音,冰蓝的瞳孔像被四周的雾气浸润了一般,朦胧不清。
河岸上的积雪中留着一道深深的印记,那是驯鹿的足迹,是数千只身体壮硕的北极旅者们,用覆满长毛的坚实蹄子踏破了雪层留下的印记。这足迹沿着河岸,一路向东,直通往被云雾笼罩的看不清的山谷尽头。柯勒不知道这足迹最终要去向哪里,但是它能够感觉得到,这一场浩大的迁徙之路即将走到尽头,最后的答案,一切的真相,即将要揭开。它嗅着空气中那些长角旅者们留下的气息,脑中浮现出壮丽的一幕:成千上万的庞大驯鹿群在雪原上奔腾,仿佛一股股灰色的河流;那些黑压压的大角密密麻麻地紧挨着,像成片的灌木丛。柯勒不由得一阵激情澎湃。
在伏击过玛塔的族群之后,柯勒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见过大规模的驯鹿群了,只偶尔见过十几头的小股鹿群。它一路留心驯鹿的踪迹,这个冬天驯鹿群的数量比往常减少了许多。柯勒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鹿群的减少,它不得不担忧鹿群的数量锐减会给狼群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但这已经来不及去考虑。现在,有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犹如乌云笼罩般威胁着狼群的存亡。在过去的几天里,接连有几只狼死去了。两只老莽古,还有一只受伤的冈萨。老莽古在一个夜里倒下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身体侧卧在雪地里,干瘪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张皮。而那只冈萨,在一次与利齿兽的冲突中被咬伤,柯勒眼见着它的伤口由最初的血色,慢慢变成黑色,疼痛让它无法正常行走,让它日夜坐卧难安,最后在无比痛苦中慢慢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缺乏食物导致的极度虚弱,以及因为天气寒冷而久久不愈合的伤口。但是柯勒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远处的山上,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咆哮声,那是利齿兽打猎的号角。柯勒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自从进入山谷,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清晨或是黄昏,总能听见这些打猎的号角,仿佛是对所有竞争者的宣战,又或是对猎物们的恐吓。听见这声音,柯勒脑中便能够想象得出,那些灰色斑纹的猛兽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巢穴,发亮的瞳孔在黑暗中如明星般闪耀,长长的獠牙泛着水银的寒光。
它们,就是狼群减员的真正原因。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利齿兽屡次与狼群发生冲突,屡屡抢占狼群的猎物。狼群对于这些斑纹猛兽有着本能的恐惧,一直尽量避免与它们正面冲突,但结果却越来越糟糕。
接连遭受了利齿兽的几次袭击,致使狼群食物短缺。狼群辛苦捕猎,却总是难以果腹,甚至不得不去吃利齿兽剩下的残渣。巨大的压力之下,狼群中总是冲突不断,这种情况凸出表现在每一次进餐的时间。上位狼总想获得更长的进餐时间和更多的食物,而实际上仅有的一点剩骨无论如何也无法填饱它们空虚的胃。地位低下的莽古们就更惨了,很多时候它们甚至根本轮不上进食。在严寒的季节,体能消耗加剧,几天没有食物,就会面临严重的死亡威胁。死去的老莽古那干瘪嶙峋的身体,带着绝望与不甘的失神的瞳孔,深深印在柯勒的脑海中,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狼群减员,柯勒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它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是否一直以来,它的选择都是错误的?
它想起了半大的小公狼弥亚。在安宁河边,为了整个族群的安全,它放弃了寻找弥亚的打算,而弥亚最终被掩埋在雪崩的山坳中。从它倒毙在雪地中的样子可以看得出,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没有放弃挣扎,它仍然想要回到狼群中去。
还有狼崽子摩奇,这只捡来的小狼崽子,虽然它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股顽强的生命力令柯勒感到熟悉,像极了年幼时候的自己,但是,当它发现摩奇在风雪中走丢之后,还是放弃了寻找。它不相信一只瘸着一条腿的,年幼毫无经验的狼崽子能够在风雪中生存下来。但事实上,摩奇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并且赶上了队伍。
个体的生命,与族群的存亡,到底哪个才是最宝贵最重要的?
一直以来柯勒总是以为,族群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幼年流浪的记忆,让柯勒懂得了孤独的可怕滋味,它决定不让自己重新忍受那种感觉。为了不使族群因为饥饿而分裂,它会想尽一切办法带领大家找到食物。然而,现在随着一只只狼的离去,柯勒才忽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了个体,那么族群还如何能存在?
狼群是由一只只年幼的、年老的、强壮的、弱小的、聪明的、冒失的,性格迥异、能力不同的成员所组成的。这是一个整体。它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每一个成员,为了让它们都能够尽量在严苛的环境中存活下来。而每一个成员,无论是冈萨还是莽古,只要它们存在于狼群中,它们便会尽力维护这个整体。它们帮助家族照看幼崽,照顾生病的同伴,为了食物和生存空间,它们共同合作狩猎,为了维护领地而并肩战斗。它们彼此依赖,每一只狼都在努力地维持着同伴的良好关系,并不失时机地向首领展示自己的能力。就连狼崽子都懂得,只有努力积极地参与家族生活,尽量表现得合群,才会受到长辈的喜爱。
单独一只狼,无论是莽古还是冈萨,在这个弱肉强食的自然世界中都是极其渺小的,并不比一头鹿,一只渡鸦,甚至是一只灰地鼠强悍多少。只有当它们组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它们才是无敌的,才是足以匹敌任何强大竞争对手的伟大种族。为了生存而走到一起,这就是狼群存在的根本意义。
柯勒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让情况继续恶劣下去了。狼群之所以依靠它,难道不是因为它能够带领大家走出绝境吗?现在,它必须为它的家族,为每一个成员的生命,做出决定了。
林子里忽然间响起了一阵失声惊恐的号叫,柯勒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它很快认出了那个声音,迅速地朝山坡上奔去。那里有一大片云杉、白桦和矮松的混交林子,它知道事情一定发生在那片林子里。
森林生存法则之一 ——没有莫名其妙的好事,只有从天而降的祸端。
就在那只鼓着眼睛一身横肉的雄性利齿兽从黑醋栗丛中钻出来之前,苏拉几乎要以为今天是自己的幸运日了。苏拉怎么会在黎明这个危险时分跑到林子里的呢?
一切都源自于昨天夜里。夜里,紧挨着自己睡觉的老莽古死了,苏拉是被那股子刺鼻可怕的味道惊起来的。老莽古僵硬的身躯蜷缩着,像一块冰冷的岩石,保持着睡下去的姿势,被积雪半埋着,不再喘息的肚子瘪得几乎缩进了体腔子里。这一切看得苏拉心惊胆寒,它不是为了同伴的死去而难过。实际上莽古阵营里,成员们彼此间的关系远不如冈萨们那么团结。前一刻还亲切地互相摇着尾巴彼此偎依取暖,下一刻就可能为了争抢仅有的一点食物厮打成一团,咬破鼻子和嘴唇。在莽古阵营里,长久的友谊几乎不存在。
苏拉是害怕。实际上它这几天里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这已经是三天里死去的第二个莽古了。
苏拉不是没见过饿死冻死的狼,作为一只莽古,苏拉也算在大家族里混迹已久了。每个冬天都会有狼死去,通常都是些年纪很大,长期食不果腹的老狼。偶尔也会有未成年的幼狼因为食物和疾病的原因死去。通常一岁之前的幼狼,生命总是特别脆弱,可一旦平安度过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它们就会变得异常强壮,以后,任何伤病和饥饿都很难夺取它们的性命。苏拉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瘦弱、胆小、机灵敏感的它,除了夏天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饿肚子,但这居然丝毫不影响它的性命,它总是能够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许多比它年老或者年幼的同伴都死去了,它却仍然活着,而且活得很自在。
然而,在三天里接连死去两个同伴,苏拉的自信心渐渐坍塌了。它有一种预感,恐怕自己很快就要成为第三个了。
其实,令苏拉恐惧的根本原因来自狼王柯勒。一连几天,苏拉都在偷偷观察着柯勒的举动。苏拉发现,自从与利齿兽发生冲突以来,柯勒的意志越来越消沉,每当狼群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柯勒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大家,独自待在某处。苏拉起先不明白,而后它意识到,柯勒的信心正在一点点坍塌。柯勒觉得自己无法带领狼群走出困境,因为它找不到抵抗利齿兽疯狂抢夺行为的方法。
这让苏拉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和绝望。
苏拉还记得自己刚遇见柯勒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严冬,那时候柯勒还只是个狼崽子,弱小的体格,加上不合群的孤傲性子,很快让柯勒成为众多成员欺压的目标。然而,一晃几个严冬过去,柯勒已经成为了古北山家族的首领。虽然苏拉依旧是老幺,但它了解柯勒,它知道柯勒拥有什么样的顽强意志和勇气。它知道柯勒无论做什么,都会坚持下去,直至成功。柯勒曾经为了救它,独自挑战庞然巨物的莽熊;也曾经带领自己的小团伙驱赶着庞大的驯鹿群迎击入侵的强敌;在族群发生叛变濒临分裂的关头,柯勒只身闯入深山杀死了叛变者,夺取了狼王的宝座。然而,如此勇猛的一头狼,现在却变得意志消沉。难怪苏拉觉得末日临头。
黎明时分,惊恐交加无法安睡的苏拉,眼见着柯勒从栖身地离开,朝着大河的方向走去,便不由自主地尾随上去。它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安慰柯勒吗?也许狼王并不会理睬这么一只地位低下的老幺,何况还在如此心烦意乱的当口儿,也许还会对它大发脾气。正在苏拉胡思乱想的当儿,它的鼻子鬼使神差地嗅到了一种气味。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味道,来自于山坡上的那片混交林。
黑黝黝的林子里充满了危险,然而苏拉已经三四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它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诱惑。干瘪的肠胃代替了大脑,指挥着它,顺着那丝气味一路钻进了林子里。
就这样,苏拉发现了那只白臀鹿。这是一只倒霉的年轻雄鹿,它在错误的时间里进入了混交林,也许是想啃几口积雪下的地绒。混交林的地面长期处于潮湿状态,因而长满了一层青色的厚厚的地绒,那是食草动物们最喜爱的食物。又或许是想在白桦树干上磨一磨自己刚刚完成骨化的大角。鹿角是雄鹿们用来彰显身份的工具,是判断一头雄鹿是否具备阳刚魅力的标志。因此,雄鹿们总是花费很多时间来维护自己的一对大角。白臀鹿的犄角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分叉,最终,一头成熟的雄鹿,将会拥有一对像桫椤树枝子一般,垂直向上生长的八叉大角。这头雄鹿的角上只有三个分叉,表明它还是一个年轻冒失的嫩小子。
也许正是因为年轻和莽撞,它昏头昏脑地钻进了密集的矮树丛中,纷乱的枝丫卡住了它的鹿角,挣不脱,拔不出。可怜的雄鹿使尽了力气,摇断了好几根粗树枝,然而却使得自己越卡越紧。当苏拉发现它的时候,这个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的家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古北山家族的老幺,平日里最胆小无用的苏拉,竟然独自发现了一个大猎物。苏拉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它围着雄鹿绕了一圈又一圈,小心地试探着。雄鹿早已没有力气抵抗,它折腾了足足一夜,两只前腿已经站立不住了,此刻半依半靠在树干上。苏拉一口咬住了猎物的喉咙,雄鹿颤抖着四肢,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很快就结束了生命。
苏拉高兴坏了,这是它有生以来最威风的日子:独自杀死了一头猎物。巨大的喜悦几乎要将它击倒,一时间仿佛有朝阳的霞光照射在它身上,浑身上下忽然涌出无穷的力气,就连肚子也不再叽里咕噜叫唤了。它大口舔舐着滚烫的鹿血,冰冷得快要死掉的肠胃再次被激活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扩张开来,舒服极了。
是先剥皮大快朵颐,还是先昂首高呼,让家族里的成员们都来亲见这一激动时刻?苏拉犹豫不决。
然而,还不待它想明白,下一刻,黑醋栗丛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随着积雪簌簌抖落,一双巨大的闪着幽光的瞳孔,猛然出现在苏拉眼前——白臀鹿的血,引来了正在附近徘徊觅食的利齿兽。
眼见利齿兽那颗獠牙横生的脑袋从灌木丛中钻出来,苏拉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它知道利齿兽是冲着猎物来的,只要自己及时撤退,就不会有危险。在此之前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几次了。每一次都是狼群撤退,利齿兽白捡便宜。
然而这一次,苏拉错了。利齿兽几乎一眼都没看那头吊在树杈间的白臀鹿,径直冲着苏拉奔了过去。苏拉听见了身后爪子踩踏积雪的声音,以及利齿兽喘息间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它吓傻了,脑子一瞬间乱了套。紧靠着残存的一点意识,它疯狂地奔蹿起来。它从来没有跑过如此快,即使在狩猎中也没有过。密密麻麻的树林里苏拉变得犹如一条鱼般灵巧,眼中只见白桦树斑驳的树干和雪松粗壮的黑色主干一棵棵从眼前倒退飞逝,积雪扬起来迷糊住了眼睛,耳朵里尽是利齿兽咆哮的声音。苏拉已经感觉到了一股股巨大的热气从利齿兽粗大的鼻腔里喷出来,喷在自己的背上,它仍然拼尽全力地狂奔,它不想死。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背后袭来,利齿兽的巨爪拍在了苏拉的腿上。苏拉轻薄的身体猛然被掀翻在地,打了几个骨碌,撞在一棵树上。翻倒的瞬间,苏拉脑中瞬间产生一片空白。它见过好几次利齿兽狩猎白尾羚,它十分清楚,利齿兽总是在接近猎物的最后一刻,伸出前掌将猎物打翻。
苏拉知道,它完了。当那对巨大的爪子踩上苏拉的身体的一刹那,一串撕心裂肺的凄厉嗥声从苏拉的喉咙里迸出来。雄性利齿兽张开巨口,迅速地咬住了苏拉的脖子。身体上传来了剧痛,同时一股浓烈的恐怖气味溢满了苏拉的鼻腔,苏拉停止了挣扎,四肢无力地摊开。它仿佛听见了自己脆弱的血管在那对巨牙下崩裂的声音,它仿佛嗅到了血液自体内奔流而出的味道。
片刻后,利齿兽松开了口,从苏拉身旁走开,喘息着,剧烈的活动消耗了它大量的体力,它必须休息一下。
苏拉从半昏迷状态慢慢恢复了意识,它赫然发觉自己还活着。苏拉太瘦了,浑身的皮肤松垮而且布满褶皱,利齿兽那一口径直将脖子上的皮肤咬了个对穿,却没能够掐断苏拉的喉咙。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之后,苏拉继续装死,憋死了也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利齿兽一面喘息,一面不住地打量着苏拉,最终它被苏拉的伪装骗过去了。休息够了,它转身钻入白桦林,走向那头白臀鹿。那才是它真正的目标。
苏拉一直忍耐着,等到利齿兽的脚步声从耳畔消失之后,才猛地一骨碌爬起身来。它跌跌撞撞浑身发软,长时间被卡住脖子使得它头晕目眩,它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逃才好。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清晰的狼嗥,苏拉混沌的精神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它听出来了,那是柯勒的呼唤。
当苏拉一身血连滚带爬地出现在柯勒视线中的时候,柯勒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苏拉哆嗦着抖成一团,一身黑毛被血濡湿得一缕一缕,结了冰,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有自己的血也有白臀鹿的血。走近它的身体,立刻闻到了一股利齿兽的气味。柯勒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了。
这一次,它没有犹豫,也不想再忍耐,它猛地昂头发出了一阵凄厉的长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