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宁河东岸寻找驯鹿无果之后,柯勒带领狼群继续向东,准备穿越东岸平原,进入绵延交叠的崆岭碰碰运气。
狼群行走在广阔的东岸平原上,仿佛在白色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游弋。在经历了短暂的一个晴天之后,西北袭来的乌云再次遮蔽了苍穹,大雪又开始下起来。大雪在平原上无遮无拦地肆意倾洒,密实实白茫茫的雪雾阻碍了视线,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全都是一片模糊。这样的情形下,眼睛已经不再可靠了,道路完全没有办法分辨,而在这样的天气下迷失方向是极其可怕的。
一只只狼低着头,绷直了腰杆子,艰难地在深厚的积雪中跋涉着。背上的狼毛被风呛得一丛丛飞起来,密实实的雪粒子顺着风直往毛间缝隙里钻,很快将一只只狼身染成白花花一片,仿佛披了一层厚厚的白毛。白毛之下,沉重浑浊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刚冒出口,旋即便被风吞没了。
柯勒一直坚持走在队伍最前面。它熟悉这片土地,在成为狼王之前,它在这片平原上生活了两个冬天。它相信自己的记忆,凭借着脑中储存的记忆地图,它自信可以将狼群带领至安全的地点。但是三四天过去了,前方始终看不到山区的影子,柯勒心底也有些动摇了。但是它极力掩饰着慌乱,它很清楚,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自己表现出一丁点焦虑不安,狼群就会失去方寸,甚至崩溃。
实际上,此刻的狼群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一连几天,狼群不停地赶路,甚至夜晚都不能休息,面前是走也走不完的白色荒漠,没有一点猎物的踪迹:白臀鹿、斑麋、巨灵、麂子、雪兔、地鸢……这些生活在平原上的动物不知为什么都消失了。广阔的东岸平原上干净得出奇,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甚至连树林和灌木丛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狼群之前绝没有料想到的。从古北山出发的时候,许多成员心里装载着满满的希冀,它们以为一旦越过安宁河,就会远离疯狂的暴风雪,就会找到成群的猎物。然而一连几天,没有食物,没有休息,除了要顶着风雪赶路之外,还要面对危险的敌人。狼群饥饿疲劳到了极点,支撑着它们的信心一点点崩溃殆尽,偏偏在这个时候又遇上暴风雪。柯勒很清楚狼群一旦失去控制,结果就是全部覆灭。这些漫天飞舞的白色死神会毫不犹豫地吞没掉整个狼群而不留一丝痕迹。然而,即便它能够维持住队伍不散,如果到了晚上还没找到食物,那些体弱的成员也一样要撑不下去了。
柯勒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它很想加快赶路的速度,那样的话也许在天黑之前可以找到一处避风的地方。如果运气好,可能还会找到食物。根据它以往的经验,那些平原上生活的动物在大风雪来临的时候会躲在一些小山坳和树林里。
但是如果加快速度,体力强健的冈萨们还可以跟得上,但那些“尾巴”们必定会掉队。在这样的天气里,掉队意味着死亡。迁徙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失去了小公狼弥亚,接下来的旅程必定更加艰苦漫长,狼群再也不能承受新的损失了。
忽然,柯勒停住了步子,它好像听见了一丝声息。柯勒把脖子抻得长长的,逆着风雪昂起头支棱起耳朵凝神倾听,它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似乎是一声微弱的狼嗥,来自遥远的风雪中。柯勒昂起头尝试着回应了一声长嗥,然而在这猛烈的风雪中却转瞬即逝,不留一点痕迹。
猛然间,平地里响起一阵闷雷声,把行进中的狼群吓了一跳。火光电石间,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犹如自然之神愤怒的咆哮,脚下的大地也跟着震颤起来。疲惫不堪的狼群,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坏了,半大幼狼惊慌失措四处乱跑,几只胆小的莽古竟吓得趴在了地上。柯勒也被巨响吓了一跳,然而它迅速地反应过来,是雪崩!
在雅利安,雪崩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入深冬,几乎每一座山头都会发生雪崩。雪下得越多,积雪越厚的地方,雪崩的次数就越多。在山区里生活过的柯勒,已经习惯了这种现象,它知道雪崩虽然猛烈,一旦到了山下就会失去力量,最终只会变成缓缓的雪流。因此,只要不离那些积雪的山头太近,就不会遇到危险。
柯勒疾步奔跑起来,冲着受到惊吓的狼群猛烈地摇晃着尾巴,发出警示的断喝,命令族群安静下来。冈萨们最先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它们一只只围拢起来,把散开的队伍圈住,担任家族保姆的青狼尼基和雅塔负责把跑出去的狼崽子撵回来。再没有什么比在陌生的环境中乱跑更危险的事情了。
幸好,片刻之后,轰隆隆的声音就结束了。狼群在柯勒的控制下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明白了,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雪崩而已。队伍又恢复了行进,只有柯勒站在原地没有挪步,桑卡取代了它的位置走在最前面。家族成员一只只从柯勒身边经过,尼基凑过来用头拱拱它,提醒它快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而柯勒却仿佛被冰冻了一般,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雪幕,似乎在想着什么。
平原上是不可能发生雪崩的!柯勒一下子清醒过来,它朝着行进中的狼群吼了起来。它命令队伍改变方向,掉头朝着雷声来的方向走去。在暴风雪中逆风前进是极其困难的,幸好没有走太久,漫天雪雾中一大片黑色的阴影渐渐浮现出来。
是松林!柯勒的精神顿时大振——在雅利安,见松林如同见山。见到山,意味着狼群终于走出了东岸平原!
很快,几棵稀疏披散着枝丫的白松最先进入模糊的视野,接着是十几棵,几十棵……硕大的白松铺散着粗壮的松针密布的枝丫,顶着厚厚的积雪,渐渐的,越来越浓密,继而连成一大片。在这些古老的雅利安巨木的身后,一片浓重的黑影潜伏在那里。
那是一片山坳,可以躲避风雪的山坳!一只只狼振奋起精神,努力抖擞着咯吱作响的身子骨,朝着山坳疾奔而去。密密麻麻的白松林生长在低缓的山坡上,刚刚发生的雪崩似乎并没有对它们造成很大的损伤。狼群蹚着积雪渐渐进入了松林,耳畔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大雪被阻挡在了外面,风也小了,狼群紧张的情绪渐渐松懈下来,许多筋疲力尽的莽古直接躺倒在雪地里。柯勒回身低低吼了一声。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在陌生的环境,更需要加倍提高警惕,谁也不知道危险会在何时突然降临。密布的松针枝丫遮挡了仅有的一点光线,松林里阴暗得像是没有月光的黎明。柯勒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但嗅觉却变得更加灵敏。
一丝可疑的气味没有逃过柯勒的鼻子,它昂起头,隔着层层雪雾努力地嗅着。那味道若有若无,似乎是幻觉。柯勒仍不放弃,它听凭感觉的指引,在白松林里穿梭,绕过一棵棵粗壮的树干,不时停下来,抬头在那些低矮的快要碰到地的枝丫上嗅来嗅去。
那味道渐渐清晰,从枝头到树干间,再到雪地里一路延伸出去,柯勒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隐没在林间的幽深小径。这是一条由气味分子组成的幽径,引领着柯勒走向未知的方向。它全神贯注地搜寻着,连风雪渐渐小了都未察觉。在树林里七拐八绕了许久之后,忽然间树木稀疏起来,一片小山坳出现在眼前。
一进入山坳,柯勒猛地打了个喷嚏,嗅觉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正是这里,它找到了!那淡淡的,却无比清晰的,令它日思夜想的味道!是新鲜的驯鹿味道!
柯勒一下子振奋起来,它快速地摇起了尾巴,昂首发出兴奋的叫声,向身后的狼群传递出这个好消息。接着,它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蹚着没过肚皮的厚厚积雪,费力地翻过一棵棵被雪崩压倒的松树,在那一排排巨大的露着白生生断茬的枝干间寻觅着。
秘密,就在雪下。
雪崩的力量是恐怖的,它能够在短短一瞬间改变山体的模样,它能将整片森林瞬间夷为平地;它像一张吞噬生命的白色巨口,同时,也为柯勒这样的掠食者带来了意外的礼物。
不需要多余的命令,整个狼群都加入到搜索的行动中,无论是冈萨还是莽古,老狼还是半大崽子,全都匍匐下身子,鼻子几乎插进雪堆里,认认真真地搜寻着,不时用前爪刨翻着积雪,比平日里搜寻冻骨还要努力。这不是搜寻一点冻骨,这是寻找整个族群的生机。
忽然间,桑卡发现了什么,它像捉野鼠似的猛然把脑袋扎入到雪堆里,前爪飞速地扒起积雪来。其他冈萨也凑上来帮忙,很快,一大半成员都加入进来,纵深的积雪立刻给刨出了一个浅坑。柯勒走上前,只一眼,就很清楚地看见了坑底雪层中露出的那一片棕色的皮毛。那是它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头驯鹿。
终于找到了!几个日夜的努力没有白费,一路的辛苦总算获得了回报!
雪下的遗骸完整地露出来了,这是一头今年夏天才出生的幼小的驯鹿。头上还没有长出鹿角,只顶着两个圆圆的鼓包。看得出来,它是从大队伍中掉队后,碰上了雪流被活埋的。味道还很新鲜,尚未完全僵硬。小驯鹿在死之前曾经奋力挣扎,口鼻里灌满了雪屑,它拼命想要钻出地面,只可惜幼小的躯体最终抗争不过自然的力量。
狼群围了上来,数日没有进食,空着肚子在雪地里长途跋涉,所有的成员都饿坏了,无数双眼珠子亟不可待地盯着雪地里的小驯鹿,饥饿乞食的呜咽在喉咙里压抑着。几只冈萨也有些忍不住了,跑到柯勒身边又是躬身又是哈腰,不停地舔着柯勒的下颌,恳求它下令进餐。
柯勒甩掉这些粘在身上的家伙,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雪地里的小驯鹿。它知道,眼前这并不是一头简单的遗骸,它带给狼群的,绝不仅仅是几口充饥果腹的肉。这是上天赐给狼群的生路,是整个冬天,狼群得以存活下去的希望!
柯勒来回仔细地审视着驯鹿的身体状况、倒伏的姿势,分析着气味,甚至将遗骸周身的雪地通通刨翻一遍试图寻找排泄物或其他痕迹。少顷,它抬起头,望向前方覆满白雪的松林。它知道,在那积雪纵深的山林间,必定隐藏着一条“鹿道”。
柯勒猜测驯鹿是不久前才开始出现在这里的,可能只是零星的小股鹿群,它们应该是一群“探路者”。所谓探路者,就是鹿群中的精英,通常是经验丰富的老雌鹿。在驯鹿家族中,那些地位高高在上的老雌鹿决定鹿群的一切日常大事,该何时动身,该如何走路。驯鹿是一种习惯于跟风的动物,它们之所以要生活在大家族里,就是要依靠这些老雌鹿们的生存经验。
驯鹿是非常循规蹈矩的动物,每个春天它们都在同一片草地啃草,在同一个河岸渡河,走同一个隘口翻越山岭,喝着先头队伍喝过的河水,走着万古千秋遗留下来的老路,就这样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生命往复循环。如果生存环境没有发生严重的改变,它们会世世代代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但是,一旦当生存环境发生重大改变的时候,当以往安稳的生活难以再继续下去时,极少数经验丰富的雌鹿就会为了生存而打破旧路,另辟蹊径。
譬如,当初春冰河的冰面提前破裂的时候,它们就会改变从前的渡河地点,由河岸最窄处,改为河岸较缓,河流较慢的宽阔地方渡河。当山脉隘口由于积雪原因变得难以翻越的时候,它们就会耽搁一部分时间,取道新的隘口。
改变原有的路径,是一项十分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葬送性命,那些年轻的地位低下的驯鹿是不敢尝试的,它们只有随着年长的经验丰富的首领们前进。一旦先头的探路者们开辟了新的路线,后面的驯鹿大军将会源源不断地沿着新鹿道前进,继续迁徙的路途。
眼下,这些驯鹿也许是沿着某条未知的秘道进入了山区。柯勒不知道这条新“鹿道”来自哪里,它十分惊讶,显然这条新的迁徙之路,避开了气候恶劣的峨岚山北麓,以及容易遭受狼群袭击的山脉隘口。驯鹿竟然从雅利安北草原全体掠食者的鼻子底下消失了,神秘地出现在了东岸。
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恐怕柯勒永远不会发现这个山谷。它和狼群最可能的结果是在风雪中迷路死亡,永远无法知晓驯鹿失踪之谜。
雪崩给柯勒带来希望,但同时也毁掉了一切线索。疯狂倾泻而来的雪流吞没了来不及跑的小驯鹿,将新形成的鹿道掩埋了起来。柯勒命令其他冈萨在小驯鹿四周寻找鹿道的痕迹。它相信自己的推测,这只小驯鹿只是大部队的一个小尾巴,只要沿着气味痕迹一路搜索过去,必定会找到那一条鹿道。一旦找到了它,那意味着狼群将安然度过这个冬天了。然而,一切无果。雪崩的巨大力量将这只小驯鹿冲出了很远,早已偏离了可能存在的鹿道。
一无所获的狼群把注意力转向了雪地里的小驯鹿,饥饿到了极点的它们顾不上狼王的命令了,几只年轻的公狼甚至为了争抢撕扯小驯鹿的肉厮打起来。就在整个狼群乱成一团的时候,突然,远处的青狼尼基发出一声哀叫,它嗅到了某种可怕的气味。它疯狂地刨着脚下的雪地,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哀鸣。
积雪被刨开了一个坑,雪下,露出一截僵直的狼爪子,浅灰色的毛,像一抹青烟,飘然降落在白雪中。柯勒的心脏猛地收紧起来,浑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挤压到了头上,仿佛身体的一部分骨肉分离,它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哀号。
是小公狼弥亚。从安宁河渡口发觉弥亚走失的那一刻起,柯勒就明白弥亚将凶多吉少。弥亚还未成年,缺乏生存能力,在荒野中迷路的生还希望十分渺茫。在河口,有那么一瞬间柯勒几乎想要掉头去寻找弥亚了,但是狼王的责任不允许它这么做。大群的黄金豺狼就在不远处,威胁着狼群的安全,而狼群花一夜工夫才赶到河边,时间不容浪费。为了整个族群的安全,它必须做出取舍。它朝着身后远方发出了几声呼唤,没有得到回音,柯勒狠下心来返身上路了。
一路上它尽量不使自己去想起弥亚,它几乎要成功了。但是现在,当这副失去生命的僵硬身躯那么清楚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柯勒的心脏终究还是剧烈地收缩了起来。柯勒不明白,弥亚是如何走到了狼群的前头,又是如何葬身雪中的,但是它沉浸在悲伤中的心已经无力去想这些。
桑卡长久地伫立在弥亚的躯体旁,不停地用舌头替幼弟清理着毛发。这是它最后一个同血缘的兄弟。从此,它将成为古北山老狼王卡斯梅家族唯一的幸存者。柯勒走上去,用最轻柔的动作安抚着桑卡。
突然,桑卡嗅到了什么,它把头伸到弥亚身子下面,努力地拱推。少顷,桑卡又抬起头,朝着柯勒狂叫,不住地甩动着尾巴。柯勒很疑惑,不明白桑卡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过于悲痛而失去理智了吗?它走过去,桑卡已经将弥亚的身子从雪地里刨了出来,弥亚的身体被顶翻了一个个儿,从雪坑里翻了出来。
柯勒看见了,弥亚的身下,露出一大片冻结的雪层,在那上面深深地印着一大片深色的坚冰,那是被无数双鹿蹄子踩烂了的积雪凝结而成,上面依稀还可以见到零星脱落的毛发,那是驯鹿在雪里留下的印记!
被雪流掩埋的鹿道,就在这里,在弥亚的身体下!柯勒忽然记起雪崩之前它听见的那一声微弱的呼唤,现在它明白了,那是弥亚最后的声音。它向狼群发出了召唤,也许它想把自己生命中最后看到的,驯鹿的消息告诉狼群。只是雪崩吞没了一切。
但即使如此,弥亚也仍然做到了。
狼死后的气味很大,即使深埋雪中依然能够被发现。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古北山年幼的小公狼弥亚,用它最后的力量,给狼群指出了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