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兴国富家:范蠡
33176100000060

第60章 陶朱论道(2)

“这个,我也听有人说起过。”陶朱公点了点头,“不过这并不值得放在心上。井里的鱼不可以和它谈大海的事,这是因为受了地理的障蔽;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冰冻的事情,这是因为受了时间的局限;没见过世面的书生不可以和他谈大道理,这是因为受了礼教的束缚。至于有人轻视圣贤,对夫子不尊敬,那就像河神与北海神的故事一样!”

他接下来讲了一个故事。

到了秋天,下了很多的雨,河水涨高了许多,所有的小川都灌注到黄河里面。水流太宽,两岸还有河中水洲之间,连牛马都分辨不清。

河神这时便洋洋自得,以为天下的盛美都集于他一身。他顺着水流走下去,到了海边。他向东面一望,看不见水的边际,河神这才变了脸色,望着大海对北海神叹道:“俗话说:‘听了许多道理,总以为谁都不如自己’,这就是说我了。如今我看见你这样博大而难以穷尽,我要是不到你这里来,可就糟了,那样我非被真正有大道的人耻笑不可。”

北海神道:“你从河边出来,见到了大海,知道你自己的丑陋,我可以和你谈些大道理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所有的河流都归向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可是海水并不因此而盈满。海水从尾闾泄漏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而海水并不减少。无论春天或秋天都不影响,无论水涝或旱灾都没有感觉。容量超过江河的水流,简直不能用数量来计算。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自满。我自以为从天地那里具有了形体,从阴阳那里禀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就好像小石头小树木在大山上一样,只存了白以为小的念头,又怎么会自满呢?计算四海在天地中间,不就像蚁穴在大泽里一样吗?计算神州在四海之内,不就像小米在大仓里一样吗?个人和万物比起来,不就像一根毫毛在马身上一样吗?我和天地比起来,又有什么值得骄傲和自满的呢?”

讲完故事,陶朱公微笑着道:“凡夫俗子,不能跟他们讲圣贤的大道。不过,那些轻微的言论,也不必放在心上。端木公以为呢?”

“朱公所言极是!”子贡听了陶朱公一番话,更加在心里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此人绝非简单人物!

于是,他又换了一个话题:“我来的路上,一路上都在听人说,朱公治家理财,颇有道术。不知道朱公可肯教我?”

“哈哈。”陶朱公听了,更是爽朗地大笑起来:“端木公学问过人,总该听说过夔、炫、蛇和风的故事吧?”

有一种独脚兽名叫夔,羡慕一种名叫蛇的多足虫。眩羡慕蛇,蛇羡慕风。

夔对舷说道:“我用一只脚跳跃着走,再也没有比我更简便的了。现在你使用一万只脚,怎么走法呢?”

舷说:“你错了,你没见过吐唾沫的人吗?喷出来大的像珠子,小的像濛濛细雾,混杂着落下来,数都数不清。现在我顺其自然而运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这样。”

舷又对蛇说道:“我用好多的脚行走,还不如你没有脚走得快,为什么呢?”

蛇说:“我顺着自然的行动,怎么可以更改呢?我哪里要用脚呢?”

蛇又对风说道:“我运动着腰部和脊背行走,还像有脚似的,现在你呼呼地从北海刮起来,又呼呼地人南海,却没有一丝一点的形迹,这是为什么呢?”

风说:“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来,而吹人南海,但是人们用手来指就能胜过我,用脚来踢也能胜过我。只不过,折毁大树,吹垮大屋,却只有我才能做到。这是不求小的胜利,而求大的胜利。小的胜利,人人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而要完成大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够做到。”

陶朱公道:“我的赚钱之道,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端木公周游天下,搬有运无,富比诸侯,恐怕应该您先教导我吧?”

他的话令子贡脸上一红。不错,自己本是个商人,不如把自己的生意经与朱公切磋一下,或许能大有获益。

“那好。我有一点商道上的小见识,请朱公指评,多加赐教。”

“端木公过谦了。”陶朱公道:“咱们互相交流,也算互有补充,不知端木兄所谓‘小见识’,又是如何?”

子贡却不慌不忙,说道:我在拜人夫子门下之前,自以为聪明,对市场的行情判断准确。我预测的行情涨落,没有不中的。因此,当行情跌落的时候,我就吃进大批的货物;当行情高涨的时候,我就抛出大批的货物。这么一吸一抛,很快积累了千金之富。驾着华丽的马车,行走在街道上,人人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时候,谁不认为我是少年得志,是一个成功的大商人呢?

可是,后来偶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令我决定放弃在别人眼中的成就,而去拜在夫子门下。

那是一次经商途中,我在路过一处田园的时候,在树荫下歇息。正巧看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正在浇菜园子。只见他先挖了一条隧道,通人井中。再抱着水瓮进去,装满了水后,再抱着从隧道里出来,蹒跚地进入菜地去浇菜。老人家这么‘吭哧吭哧’地忙了半天,还浇不了一畦菜。

于是,我就走上去,对他说道:‘老人家,为什么不造一种机械,每天可以轻松地浇灌上百个菜畦,您不想试试吗?’

老人家抬起头来,用混浊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我说:‘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源源不断的水流就会向外溢。这种机械叫做桔槔。如果您用这种方法,就不用这么吃力地从事这么繁重的劳动了。’

听我说完,老人却讥讽地笑起来,对我说道:‘年轻人,如果用了投机取巧之类的机械,就一定会出现投机取巧之类的事情;有了投机取巧的事情,就一定会有投机取巧之类的心思。有了投机取巧的心思,天下人就会陷入互相争夺而不讲仁义道德的混乱竞争中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那招儿吗?我是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样做!’说完,老人家又抱起沉重的水瓮,自去井里向外抱水了。

我在树下,呆呆地站了许久。老人家的话仿佛一柄看不见的大棰,在一下下地敲击着我的内心。

多年以来,我不是一直在做着投机取巧的事情吗?我自以为成功、得利,却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引导人心走向邪途,譬如修筑堤坝,将水流引向低洼的地方。我只知道赚取钱财,却不知道已经动摇了仁义道德的根基。我越想越是害怕,于是决定停止经商,去寻找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

就这样,我打听着,来到夫子面前。将我的困惑讲给他听后,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对我说道:‘你为自己一直从事投机取巧而获利感到内心不安,可是你哪里知道,利,有君子之利和小人之利的分别。如果是为了获取君子之利,即使投机取巧,亦不为过。所谓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此圣人之道。如果是为了获取小人之利,即使有一点点的投机取巧,也会造成人心世风的堕落。’

我听了,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什么叫做君子之利,什么叫做小人之利?’

夫子回答道:‘君子之利,又分为四类:诚利、信利、义利和智利。此四类利,一字以蔽之,皆为公利。至于小人之利,又分为四类:事利、功利、名利和器利。此四类利,皆为私利。’如果你为了求取君子之利而来,我就收下你作弟子;如果你为了求取小人之利而来,请你现在离开。

“于是,我回答:‘我愿意跟随先生求取君子之利。’从那以后,我便跟随夫子学道,再没有困惑过了。”

听了子贡的这一番话,陶朱公不住点头。“君子之利,小人之利的分别,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听到。还请端木公不吝,详细解说一番。”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君子之利,小人之利,其差别就在于一个‘我’字。有我,则为小人;无我,则为君子。”

子贡又接着讲道:“譬如,人人皆知利之为利,害之为害。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性。此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然而,当‘利’出现的时候,天下的人都争着去抢夺,就会发生混乱,甚至引发战争灾害;当‘害’出现的时候,天下人都争着躲避,因为没有制约的力量,就会进一步蔓延扩大。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就是因为一个‘我’字在作祟。对‘我’有利的事情,千方百计一定要去做;对‘我’有害的事情,想方设法一定要避开。如果人人都这么做,天下就没有救了,人就没有希望了。

然而,人之为人,所以异于禽兽,在于人具有‘自反’的能力。能‘自反’,就会意识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无数的‘我’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整体的任何一部分受到损失,都是整体的损失。如果整体崩溃,任何一部分都不能幸免。也就是说,‘小我’之外,存在着一个‘大我’。‘小我’是‘大我’存在的前提,‘大我’是‘小我’存在的保障。只有‘小我’与‘大我’和谐共生,才能做到彼此互相融合,而不是互相伤害。彼此联系在一起,而又互相忘记对方。

“当达到这种状态以后,‘小我’和‘大我’都消失了,出现了一种没有差别、没有开始和结束的‘无我’状态。‘无我’,就是君子追求的最高境界,到了这种境界的人,就是夫子那样的圣人了!”

“讲得太好了!”陶朱公听了,不由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地道,“这和我从老师那里听到的一样啊!”

子贡这才注意到,自己只顾讲了这半天,竟然忘记了向陶朱公请教他的经商之道,于是道:“愿听高论!”

“高论不敢当。”陶朱公道,“不过,和端木公将利分为君子之利和小人之利不同,我将利分为三种:天利、地利、人利。”

“哦?”子贡听了,顿时眼前一亮。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新鲜理论。他迫不及待地道:“愿闻其详。”

天,生万物而无所求。何谓天?我听说,‘天’是由虚空的气组成,‘气’没有形状,四处流动,生生不息,赋予万物以生机。‘天’仿佛一个漂浮在虚空中的巨大而柔软的皮囊,将万物都包含在其中,令万物并生而不相害,自己本身却没有任何的欲求,永远使自己保持在虚空的状态。因此,‘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不溢、不骄、不矜,这是天道的基本规律。

因此说:天之道,生而不有,长而不宰,为而不恃,功成不居。惟其如此,才能做到‘利而不害’。利而不害,就是‘天利’。

地,容万物而养其成。括其为一,容畜禽兽,然后受其名而兼其利。美恶皆成,不偏不倚,因此谓‘有德’。

人,居于万物之长,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财币其行,譬如流水。

因此说,取利之道,不在人而在天。欲长久地保持盈满状态而不走向衰败,就必须学会‘持盈’之术。

当处于不利的局面,需要转危为安、转败为胜时,就必须学会‘节事’之术,积蓄实力,等待时机。

“当形势危殆时,用于有力地挽狂澜于既倒,稳定即将倾覆的局势,就必须学会‘定倾’之术。”

听陶朱公侃侃而谈,子贡只听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他还从来不知道,竟然有这么高深的理论!

“那么请问,何谓‘持盈’、‘节事’与‘定倾’?”

所谓‘持盈之术’,即‘知时备用’之理。何者为‘时’?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大饥。何为‘用’?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

所谓‘节事之术’,即‘均平’之理。以粜为例,每斗价格二十钱,农民会受损害每斗价格九十钱,商人要受损失。商人受损失,钱财就不能流通到社会;农民受损害,田地就要荒芜。粮价每斗价格最高不超过八十钱,最低不少于三十钱,那么农民和商人都能得利。粮食平价出售,并平抑调整其他物价,关卡税收和市场供应都不缺乏,一切就都均平了。

“所谓‘定倾之术’,即‘积著之理’。一、务完物,无息币。积贮货物,应当务求完好牢靠,没有滞留的货币资金。二、勿积腐,无囤积,至于买卖货物,凡容易腐败和腐蚀的物品不要久藏,切忌冒险囤居以求高价。三、勿居贵,无停滞。研究商品过剩或短缺的情况,就会懂得物价涨跌的道理。物价贵到极点,就会返归于贱;物价贱到极点,就要返归于贵。当货物贵到极点时,要及时卖出,视同粪土;当货物贱到极点时,要及时购进,视同珠宝。货物钱币的周转要如同流水那样不停滞。”

不知不觉,二人从中午一直谈论到黄昏。外面的宾客早已散去,喧嚣了一天的府邸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谈得投机,子贡连自己此行来的目的也忘记了。他本欲探明这位陶朱公究系何人,现在却一心只是要同他探究商业之道。二人只顾谈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面前的美酒佳肴早已冷却多时。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随即,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亲自端上来一壶热酒,几样新菜。

“啊?你……你是……”

子贡本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侍女,可是再仔细一看,这个女子实在不同寻常,容貌之美自不必说,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尤其引入注目。子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叫了起来:“你是……吴王妃……”

他曾经到过吴国,受到过吴王夫差的盛情款待。在酒宴上,夫差还亲自命这位爱妃一展舞姿。

“端木公说笑了!这里哪有什么吴王妃?小女不过是苎萝江边——个普通的浣纱女而已。”那女子微微一笑,转身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鼻子里嗅着那淡淡的幽香,子贡目瞪口呆。终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将惊诧的目光投向陶朱公:“怪不得……怪不得……我还以为从哪里来了个才华惊世的朱公?原来是范蠡兄!”

连一生中并不服人的子贡,也立即起身,对着范蠡深施一礼:“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失敬,失敬!”

“端木公,失礼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范蠡也连忙起身还礼,“我其实早该向端木公袒露真名实姓才是!”

“哪里,哪里。”子贡道,“范蠡兄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对了,我本来听说,你到了齐国田恒的府上,以鸱夷子皮为名,帮助他策划经营。我还以为你在那里会又干出一番大事业呢?怎么却来了这里?”

“端木公好灵通的消息!”范蠡钦佩地道,“我不过在田恒那里稍作停留,这点小事却也被端木公知道了。那么,端木公既然知道田恒之事,当知道齐国现在的情势?兄以为我可适合在那里长留?”

“不合适,不合适。”子贡一针见血地说道,“齐之局面,名为有君,其实只有田氏一家一姓而已。田恒欲得范公,因此极力笼络;然而姜氏香火,自太公以降,历数百年,岂容至此一朝而灭?姜氏闻公之名,一定会鼎力相邀。我听说他们甚至有意让范公出任相国一职。若当真如此,范公危矣!”

“端木公真料事如神,譬如亲见一般!”范蠡点了点头,“不错,别人都以为我唾手而取相,是天大的好事。可是我却知道大祸将至,因此不得不变卖家产,连夜率领妻子儿女,逃出了齐国,来到此地。对了,端木公,你才智过人,请你猜一猜,我为什么会起‘陶朱公’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

“陶朱公?陶,自然是以陶邑的地名为姓了。至于这‘朱公’二字嘛——”子贡稍一思索,立即笑了起来。

“陶者,逃也!朱者,诛也!陶朱,逃诛,恭喜你,范兄,你这是从田恒的刀下逃出来一条性命啊!”

“哈哈,端木公之聪明才智,当世之中,实在少有人能比!我这点心思,全被端木公给看破了!”

范蠡和子贡,此前彼此虽未谋面,却早已闻得对方大名。今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番长谈,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