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康巴,我是个行走的人,我为行走而生,必定将为行走而亡。我要不停地行走,让血液流动,否则我的生命就会枯竭。在一个地方筑巢只是暂时的,我的命就是永远行于途中。飞来飞去是我的宿命。康巴,你就当我走累了在你这歇息从广州回来,康巴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疗伤,又恢复了他雄性健壮的身体。看着康巴找回了自己,我的内疚减轻了许多。可我还是感觉从广州回来后,康巴和我做爱时有些恶狠狠,像是生谁的气,也更霸道了。我知道广州之行让他内心受了伤害。
我要去日喀则地区的扎什伦布寺采风,去年就约好的去采访一位老僧人,结果被风雪冻伤,找了理由蜗居在木屋。之后又去了广州。我说,康巴,我的野兽,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康巴说该出去了,再待下去我的野女人会变成傻瓜的。听了康巴的话我一惊,看着镜子里的我,啊,这般模样,松松垮垮,脸上没了精神气。我穿上了驾车时的一身行头,看着镜子里的我自言自语说,不爱红装,爱武装,然后告诉康巴,这一去来回就要好几天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回来后我要看到我的康巴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
“不要走,不要走,我的女人明天再走。”康巴恋恋不舍地在我耳边呢喃着……我照着镜子对康巴说:“你看,我的嘴巴都肿了,舌头都麻木了,怎么去采访。”“我的女人嘴怎么可能不肿呢。”说完,康巴坏坏地笑着问,卓玛,告诉我,你身上还有哪里肿?我扑过去追打康巴。康巴抓住我的胳膊,说了几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藏语。我问他说什么,他用汉语重复说:“把你的脚步放慢一些……”话没说完,我转过身来用左手食指放在了他的唇上,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我们的心相通了。我发动车,往前开去,再回头我看到康巴那忧郁的眼神,我一下子受不了了。这时身后还响着:卡里沛、卡里沛(藏语:再见、你慢走)……我的康巴汉子,我的脚步一定得很慢、很慢,等着你的魂跟上。
在日喀则一待就是一个月,比预计的多了二十五天,才算把老僧人的故事挖掘出来。前三个星期老僧人根本不说话,问什么他都摇头。我想通了,对方不愿意说他的故事,总有他的原因,我要尊重他,什么都不问,天天都到扎什伦布寺游走,拍了国外的、国内的、虔诚的人们,也采访到其他年轻僧人的故事。还去了江孜古城,帕拉庄园,又一人冒险去了珠峰。但我还是不死心,每天都去看望老僧人,时间久了,和老僧人渐渐熟悉了,我就要走了,老僧人讲了他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不能写。我带着深深的遗憾回到我的木屋。
你好吗,康巴?我深深地思念着我的康巴汉子,我想立即见到他,我一分钟也不要等,不要。车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到了拐弯处,差一点甩出了路面。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提醒自己慢一点、慢一点。要是康巴喜欢手机就好了,我可以天天和他通电话,发信息。康巴告诉我,打电话隔着一层,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他更愿意面对面,所以他拒绝电话、手机。在木屋的日子,有什么事他都会骑摩托车亲自回来告诉我,他说这样能多见面,能把想说的话亲自告诉对方,这样活得真切。在日喀则时,每天从扎什伦布寺回来,躺在床上开始思念康巴,这种思念游游荡荡的,很美妙,多情又牵情,真的比通电话的感觉好很多。每天夜晚在思念中轻轻地睡着,是那样的香甜。每天清晨从梦中醒来,回忆和康巴在一起美好的时光,是一种极好的享受。
从早晨八点出发到拉萨得用五个小时,再从拉萨到八一镇用六个小时,不出意外的话,傍晚七八点钟到。过米拉山、工布江达、更张,就要进入八一镇了,我沿着318国道直接开向我的木屋。车门打开,我什么都没拿跳下车直接敲门,没有人,我赶紧回到车上在包里找钥匙,进了木屋,屋里冷冰冰的,没了康巴的踪影。等了两天都没有等到康巴,我急了,他去了哪里,难道出事了。晚上我到朗玛厅去找他的朋友,他朋友告诉我,他们也在找他,我真的着急了。几天又过去了,还是没有康巴的任何消息,我急疯了,我想去他的家乡去找他,又怕他回来找不到我。我才明白这种疼痛的牵挂有多蚀人。
康巴,我想你,你在哪里?
我把车开到了我们第一次野合的地方,我坐在那棵大树下,漫山遍野的山野花围绕在我的身边,可是,没有了康巴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抱着双腿想着、想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都以为是康巴,每一次都让我心跳不已。康巴,你在哪里啊,你为什么让我这样苦苦找你等你。我想起了那次腿伤后,康巴要给我找有特殊疗效的植物,康巴的影子就浮现在我眼前,那一幕就好像刚刚发生。
那次当我们野外狂合后,吃了特殊疗效的植物我的腿不但没有好,而且感染了,我发起了高烧,烧到了39度多,到医院输了五天的液体才算控制住。他一直愧疚地守候在我的身边一步都不离开,我皱一下眉头他手心冒汗,为了减少我的疼痛,趁大夫不在时,他总习惯在伤口上吹风,为这没少挨大夫训斥,每次他都嘿嘿一笑,大夫拿他也没办法,随他了。康巴让我这个行走天涯的人体会到了被爱人尽心照顾、体贴入微的温暖。当时,他挖出的有特殊疗效的植物,样子像胡萝卜大小,他在藏袍上擦拭了一下,就往我的嘴里塞,好像吃了马上就能好一样,结果还是得打点滴。我知道这些植物属于中草药,疗效很慢。还有一次他带我去挖虫草,刚下过雨,山坡上很湿滑,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刚爬到一棵大树下,还没站稳,我的脚底打滑,身体直线往下溜,康巴也被我一起带倒在山坡下,我们满身是泥的重叠在了一起。
我们浑身是泥地又爬了上来,康巴挖到的一根虫草,有一寸长,在衣袖上擦擦土就往我的嘴里塞,我喊叫着要拿回家洗了煲汤喝。康巴拿起虫草塞进我嘴里说,吃下去,煲什么汤,这样吃最管用,这里的植物没有一点污染,你们不是天天讲绿色食品吗?这就是绿色食品。之后又挖了一种青色的也像胡萝卜大小的东西让我吃下,很涩,没有味道。过了一会儿,我浑身开始燥热,我告诉康巴我的感觉,康巴哈哈大笑着说:“这种东西专门是给男女不生孩子的人吃的,吃完后他们就会生出孩子的,不信过一段时间就会在你身上应验。”我看着康巴笑着的坏样,追过去骂道:“你这个狗日的,竟敢耍弄我,让我浑身火烧火燎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康巴笑得气喘着说,你就别收拾我了,让我来收拾你吧……那天,我们俩浑身是泥的回到了木屋,瘫软在了床上,昏睡到了天亮。
康巴,你给我孤独的旅行增添了太多的惊喜,太多的开心。你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驿站,使我的游走变得无比的美妙。
没有康巴的消息,可能就是好消息,我的直觉告诉我康巴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上了阁楼的写字间,开始敲打我去扎什伦布寺的故事、江孜古城的故事、珠峰大本营的故事,写了整整三天划拉完了三个故事,因心中还是惦记着康巴,三篇故事写得不顺利,没有感觉,只是草草地把初稿写完。站在阁楼的阳台上往远处张望,远处的房屋已升起了袅袅炊烟,在雪山的映衬下,相互重叠。傍晚了,此时此刻应是家人围在一起吃饭了,我孤身一人回到楼下冰冷的木屋。
我拿来了木柴和牛粪,学着康巴的样,先铺垫一些容易着火的小木柴、牛粪,再用报纸点燃火,放到炉中,火慢慢地燃起来了,我看着炉火发愣,火熄灭了我都不知道。我又试着点了几次都没点着,而且还把手给弄破了,我索性不点了,我开始和自己赌气,顺手把手里的木柴、火柴、报纸通通扔掉,弄得满地都是,火里蹿出了黑烟,呛得我两眼直流眼泪,我起身使劲踢了铁炉一脚,铁炉纹丝不动,我的脚却踢得生疼。我疼痛难忍地坐在了地下,眼泪委屈地流了下来。康巴,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以后我就天天不洗脸也不洗手,手破了我也不管,我就让血随便流,疼死我也不去医院,谁让你丢下我不管,我折磨着自己以减轻对康巴的思念。
黑灯瞎火我拥被坐在床上,难过极了,寂寞极了。痴痴的满脑子想,我的康巴你逃了吗?不想再和我在一起了吗?不想要我了吗?康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啊,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你无声无息地走了算怎么回事?好狠心啊,你这狗日的。想着念着骂着怨着,一夜一夜的无法入睡。
以前我每次出去采访,康巴都等我安全回来,他才安静地睡去,当时我还笑他傻。现在没了他的消息,没了他的踪影,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的担心,心是多么的牵挂,我是多么依赖他,我已经离不开他了。我起身面对珠峰方向,双膝跪地祈祷:神圣的雪山,爱绑架了我的爱人,请您把他还给我。几天来,我黑白颠倒,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时间慢吞吞的让我生气。康巴你根本不在乎我,走了也不给我留个信。康巴,就当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的故事从来都没有开始,更不用说结束,就当我们的相识相爱是一场梦好了。
第八天了,我努力不去想康巴。吃完晚饭,我沿着318国道走着。走过了柳树林,走过了桃花沟,路边的牛开始回家,藏猪领着它的几个儿女穿过马路奔跑着回自己的家了。我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去,对了,我去问达瓦,她应该知道康巴在哪儿。达瓦告诉我她也好多天没有见康巴了,达瓦说姐姐我和你一起找。我告诉达瓦找到了康巴一定告诉她。看着达瓦露出担心的眼神,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我突然决定,明天去色季拉山祈祷世界第十五神峰“南迦巴瓦”保佑康巴一切吉祥,祈祷康巴早一点平安回家。
“卓玛,我的卓玛、卓玛、卓玛,我回来了。”听着满是欢喜的声音,我扔掉拥在身上的被子,冲下床去就往外跑。康巴已经跑到了门口,一把把我推进了木屋,把我扔到了床上,扑在了我的身上喘着粗气:“想死我了,我的女人,把舌头给我,快把舌头给我。”我没有把舌头给她,一口狠劲地咬住了他的舌头,康巴惨叫了一声,继续疯狂着,我嘴里咸咸的,一股腥味,我看到康巴嘴角流出了血,我一下子心揪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康巴。”康巴在我耳畔呼喊:“我要我的女人,我要我的女人……”
康巴仰天躺着,流着汗喘着粗气说:“我的女人,你好狠心,差一点把我的舌头咬掉,你怎么了?”说完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血。
“你居然还问我怎么了,这么多天没了你的踪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越说越伤心翻起身来使劲打康巴,康巴笑着任由我打。我更来气了,边打边哭喊着骂他:“你死到哪里去了?让我多担心,你知道吗?”康巴起身把我使劲搂在了怀里,舔着我脸上的泪花:“我的女人,不哭,不哭。”康巴深吐了口气:“卓玛,你走后,我干什么都没有意思,朋友都笑我说我的魂让汉族女人勾走了。我原本就是游走的人,自由自在惯了,从没想过结婚的事,从见了你以后,不知怎么着,我就想到要娶你,永远都让你在我身边,我们天天守在一起不分开。本来想等你回来一起和我回家乡结婚,等了好多天你没有回来,我更加思念你,更觉得离不开你。可我实在等不及了,我要娶你做我真正的女人,我就先回家乡告诉家里人我们的事情,让家里准备,顺便和我多年不见的朋友们相聚了几天,朋友们也为我高兴,不让我走,让我多待几天,耽误了好几天,都急死我了,这不赶快赶回来告诉你。我的女人,我的野女人,我不要你再野了,我们要成家结婚了,结婚后我们生一大堆孩子,高兴不高兴?”说完,康巴从包里掏出了一件红色的藏袍,往我身上套,双手按住了双肩,唱起了歌:
心中的姑娘所以我梦见
你向我走来走来
你穿着一身红红的藏装
你来做我的新娘吧
我深深的把你爱爱恋
我愿意永远和你沉醉在
这种红色的梦中
一辈子,我期待
红红的绿
是你给了我红红你
红红的绿红红的你
我将永远和你相依相伴
康巴动情地一连唱了三遍。他的话让我傻了,他的歌让我蒙了。
许久、许久,我没有说话。
康巴摇着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结婚不高兴吗?我没有回答康巴,我说,你累了,我们睡觉吧。康巴使劲摇我的肩膀,大声喊叫着:“你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这样奇怪?告诉我,我的卓玛?”三天了,我一句话都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康巴说。康巴每天都抽掉三包烟,满地都是他的烟头。我心疼得扑到他的怀里,我们两个满身都是泪水。他不明白结婚这样的喜事居然让我情绪跌到了低谷,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四天的清晨,我告诉康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康巴愣愣地坐在木屋前,没有搭理我,我心疼地看着康巴,心有牵挂地开车出去了。我买了丰盛的肉菜酒,我今天要为康巴做一顿饭,今夜我要醉死,死一回就好了。
铁炉里闪烁着红红的火苗,我把所有的饭菜放在了铁炉空闲的地方。我把酒斟满,看着满眼忧郁、满脸的问号的康巴说:“干了,我的康巴。”说完我自己先干了,康巴没有喝酒,手里拿着酒有气无力地说:“姐姐,我想问为什么我说和你结婚,你这样不开心?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想和我结婚?”说这话时他伤心地流泪了:“姐姐,我们这么好,我想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不分开。”我抱紧了康巴的膝盖趴在上面,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停地往嘴里灌酒,就着自己的泪水喝酒,我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出口。我无法告诉康巴,我为什么不结婚。
这一夜我们心里都有事,只是伤感地流着泪,紧紧地相拥没有说话。半夜我爬了起来,悄悄地整理简单的行李,看着康巴醉酒后孩子般睡着的样子,我的康巴是个粗犷、野性的康巴男人,遇到感情时,居然是这样的脆弱,我真想过去再拥他,吻他满脸的泪痕,我强忍住。康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我不能做你真正的女人,我不能要家,我不能要婚姻,康巴,你和我的爱情会永存我的心里,让我们的爱情留在西藏的雪山,让我们的爱情存活在雪山保鲜。康巴,我要爱人爱情,我不能要婚姻和丈夫。我历经千难万险走出羁绊,走出属于自己的路途,我不可能再走回原来的老路。我太喜欢自由了,我喜欢这种居无定所流浪的日子,我的脚步也不可能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们原本是天涯过客,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了,谁知命运让我们相识相爱了,爱得如此不可理喻,爱得这样深重。
康巴,你的爱让我停下了行走的脚步,沉浸在无可自拔的爱情里,可是我知道我最终还会离开,还会继续走下去,这是宿命,我无法抗拒。
康巴,原谅我,我知道这不是原谅二字可以说清的,可是面对这深重如山的爱,我说什么都很轻飘,我还得说出来,放在心里会毁了我们彼此心中很多美好的东西,情陷其中,意埋心里,我们心里最易受伤的地方也是最柔软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惊世骇俗的爱。康巴,我知道我们在享受爱与被爱的时候,快乐的感觉一定超越了痛苦,甚至忽视了潜伏的痛苦,因为爱着,所以快乐,我们必须承受痛苦,只是早晚而已,所以我只能选择早走。
我把手机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虽然康巴从来不给我打手机,但他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不能让他找到我,我必须退出他的生活,开始继续我的生活。
康巴,我走了,我带着深深的爱和深深的遗憾走了。
失魂落魄的我把车开到了拉萨,待了三天,我心慌慌地想着康巴,一切生活都没有了味道,原来我是这样深爱着康巴。我又把车开回了林芝,我实在放不下康巴。天黑了,我到对面的山坡上遥望木屋,木屋里没有冒出炊烟,也不见康巴的影子,几天里我天天都来,还是没有康巴。我的康巴你怎么了,你还好吗?担心一直缠绕着我,叫我心神不安,心乱如麻,我要亲眼看到康巴好好的,我才能放心离开西藏,才能离开给了我无限爱意的地方,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一厢情愿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可我必须说服。
这天,我开车游走在318国道上,希望能看到康巴。从八一镇到旧林芝镇上都没有看到康巴,我掉转车头把车开向尼洋河边,这里是康巴陪我来的最多的地方,在这里我给康巴讲我采访中发生的故事。每次当《中国西藏》杂志刊登了我的作品,他都拉我到尼洋河边,让我给他阅读杂志上我写的文章,那个时候他会深情地看着我。每次念到精彩处,康巴都要使劲地抱住我亲个没完没了。有时正好旁边有人我会难为情地提醒说,别让人看着了。他会大声说,我就是要让人看见我的野女人有多棒。
我把车停在了路边,走下台阶,这里也是我和康巴放生的地方。每次放生后,康巴都会露出迷幻的眼神,每次都说我又做了一次善事,来生会有好报的。我凝视着尼洋河许久、许久,看着看着水中出现了康巴,他从后面双手搭在我的腰间俯下身来,在我的耳边感慨万千地说:“我的野女人,你终于被我抓到了,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看你往哪里逃。”我靠近康巴一句话都不说,享受着他胸怀的温暖……
我睁开眼睛差一点儿掉到了尼洋河里,才发现,刚才是出现了幻觉,是不是我放生的鱼儿显灵,让我和康巴相聚。想到这里我的心一紧,不由得大喊一声:我想你,康巴。在尼洋河发呆到了晚上,我也没有看到康巴,我要到朗玛厅去找康巴。凡是我和康巴去过的地方,我都要去找,直到找到为止。天哪,那不是我的康巴吗?我看到康巴了,康巴蜷缩在最右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啤酒瓶,不停地喝酒,我怕康巴看见,赶快上到二楼的隔断里往下看,他还是不停地喝酒,他身边坐了几个我熟悉的好朋友,好像和康巴说着什么,康巴没有说话,两眼直直的呆呆的,他头上没有戴红穗,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衬衣很皱,整个人瘦了一圈,背也驮了,原本一个英俊的人这才几天就成了这副模样。一位藏族女孩拉他上去跳舞,他摇头,话筒拿来让他唱歌,他根本不理睬,只闷头喝酒。这时,康巴低下头点烟,手不停地在颤抖着,几次都没有点着,烟和打火机从他的手滑落在了地下。他身边的朋友帮他点着了烟,然后递了过去,他一支烟只吸了两口就扔掉了,又开始颤抖着手点,还是点不着,依然是他旁边的朋友给他燃着,送到他的嘴边,我甚至看到他颤抖的嘴唇。我的康巴,怎么是这样?我在心里痛苦地喊道。
台上传来了《牧人》这首歌。这首歌是康巴每次和我来朗玛厅都要为我唱的一首歌,我流着泪再听这首歌:
一顶帐篷一个家,
一方草原一生的作坊,
我爱你恨你一辈子,
变作你的一株草……
一条牧鞭一把琴,
一首牧歌一生的伴侣,
我爱你恨你一辈子,
都在你的路上行走……
康巴痴痴地看着台上的歌手,他一定想起了他为我唱时我痴迷地看着他的神情,我真想冲上去把康巴领回木屋,拥在怀中,抚摸他散落的头发,亲吻他消瘦的英俊的脸。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我实在不能再看康巴这副模样,我受不了了。我真是个混蛋,我难过地骂自己,结婚怎么了,做康巴的女人又怎么了,生一堆孩子怎么了,留在西藏过日子又怎么了,我不再行走了又怎么样。我疯狂地冲下楼,正要往前冲去,我停步了。看到康巴被他的朋友搀扶着往外走去,看着康巴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捂住的心口一阵疼痛,我跟在后面木木地走着。土旦气哼哼地说,不就是个女人吗,世上女人多的是,你为什么非要吊死在她这棵歪脖树上,我明天就把坏女人的木屋拆了。康巴说,谁敢拆木屋我就要他的命。你们不知道,她真的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就是我要定一辈子的女人,都是我把她吓跑了。木屋不能拆,木屋在,卓玛还能回来,木屋不在了,卓玛就回不来了。
我听到了,我心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康巴,希望你好起来,明天我到木屋等你,我要留下来和你共同生活,不管将来会怎么样,只要现在和你在一起。第二天我早早地到了木屋,木屋里满是烟头、酒瓶。卡垫从沙发上掉了下来,被褥枕头乱七八糟地堆在床上,手机还在桌上,我知道康巴在这里度过了艰难的日子。现在木屋里没了人气。三年多美好的时光,瞬间让我亲手毁了。我边流泪,边整理木屋。等了一上午,康巴都没有回来。我开车到村长家去,想打听一下康巴来过他家没有,村长的老婆聪吉在,聪吉说你可来了,叶茂康巴疯了一样到处找你,来我这里找过你几次了。我都忘了康巴叫叶茂康巴,我一直都称他康巴。聪吉告诉我康巴留下的话,他说你回来让我转达你,他再也不提和你结婚的事,只要你能留下来和他在一起。聪吉问我和叶茂康巴怎么了,说叶茂康巴每次来就像傻了一样,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勉强地笑着摇了摇头,聪吉说你到他朋友家去找他。康巴的朋友都非常爱护康巴,如果知道我丢下了康巴,让康巴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的朋友肯定不饶过我。
我想起达瓦,我就到鹅场找她。达瓦见了我躲躲闪闪地说不知道,可我从她眼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丝丝高兴,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鹅场。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干脆直接找康巴最好的朋友土旦。土旦见了我一副扑上来拼命的架势,他怒吼道:“你还敢来找叶茂康巴,你把康巴害得还不够啊!如果不是康巴告诉我别为难你的话,我恨不得劈了你这个女人。我问你,你既然不打算和他结婚,为什么还要招惹他,还要和他好,为什么还要好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你说不理康巴就不理了。啊,告诉我为什么?”平时土旦很尊重我,现在因为他的好朋友气愤得扭曲了脸,我就像他的仇人一样。心里汪着的泪呛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土旦告诉我说,如果康巴有什么事情我绝不饶过你。我心有愧疚地说,能不能让我见康巴一面。他威胁地说,你见他可以,如果你还要离开他,不和他结婚,你最好不要见他,别再折磨他,否则我们不会饶过你。土旦说完恶狠狠地瞪着我,骑上摩托车,走了。
我的心被爱折磨得累极了,也乏极了,拖着疲惫不堪的心回到了木屋,上了阁楼。康巴在这间屋里说的话又回荡在我的耳边:姐姐,我喜欢你在电脑前写字的样子,喜欢你开车在西藏到处走的野样子,喜欢你穿的每一身衣服,喜欢在尼洋河边,听你念你写的故事的样子,我最爱看你躺在床上看书不理我的样子。我的卓玛,你哪儿都好看,我怎么就这样喜欢你,看也看不够你。康巴,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爱你,多么不舍得你,每当夜里醒来,我总以为自己在做梦,醒过来就舍不得再睡,紧紧搂住你,看不够地看你,有时忍不住流眼泪,我是行走的人,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别离,眼泪几乎流完了,可是你的爱又让我泪腺充盈,让一个女人会哭了。
我突然醒悟,我不能再见到康巴,只要见到他,我所有的意志和决心瞬间就会崩塌。
我要走了,康巴,我知道你喜欢的只是我特定的状态,我们不可能永远都是这样的状态,最终还要回到烟尘中居家过日子,像所有婚姻中的夫妻一样为一日三餐忙碌,我们的心性都会消磨掉。康巴,我是个行走的人,我为行走而生,必定将为行走而亡,行走融进了我的血液,我要不停地行走,让血液流动,否则我的生命就会枯竭。我不能停止我的脚步,只要我停下脚步,我也活得失去了意义,成了没有思想和灵魂的躯壳。我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向往无拘无束的行走,在一个地方筑巢只是暂时的,飞来飞去是我的宿命。我的行走简单纯粹,牵情对我来说是那么奢侈。康巴,我真想一辈子堕落在你的爱里,我知道不行,你就当我走累了在你这儿歇息,我的命运是永远走在途中,不停地行走,对我来说这就是活着的诱惑,生存的动力。
我走了,康巴,我是那么的爱你,你让我懂得了爱,学会了爱,享受了世上最纯粹的爱。我们的爱让我的血液变得干净纯粹。我爱你,我的康巴,我的野兽,我的爱人。让我在心里再叫你一声:我的爱人。
2008年仲秋一稿
2008年深秋二稿
2008年初冬三稿
2009年初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