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阿哥颜逸云住的地方,是他当年红极后宫娘亲——孝敏皇后苏夜柳——进宫前居住过的府邸,亦是如今三阿哥的生母芸妃苏心巧的故宅。苏夜柳早年父母双亡,被过到继叔父苏镇鄂家养着,与表姐苏心巧一同长大。两人成人之后先后入宫为妃,皆大富大贵。
苏镇鄂因长年驻守西域,因而在城郊另设了别院。这城里的住所便空荡下来。待到颜逸云一十六岁成年的时候,颜炎烈顺他心意,将宅子赐给他做了府邸。
一晃已是五个年头。
颜天宸晃着杯中的清酒,眼神狐疑的看着十五弟脸上忽隐忽现的笑意,心中奇怪的不行。
“我说十五,你这次回来怎么有些呆傻了一般。行军受阻,被迫班师,回来的路上又遭人暗箭。你不但不暴跳如雷,反而还面有喜色。为兄很担心你啊。”颜天宸一口酒已在手中弄了良久,心里七上八下就是吞不下去。
“班师回朝只是权宜之计,待到开春,将士们养精蓄锐的够了,再去将萧人残部一网打尽。”颜逸云说的冷酷,嘴角却犹挂着一丝笑痕。
“那……刺客是何人,你心中可已有数?”
面上的表情肃穆了些,颜逸云缓缓道:“没有。应该不是三哥,一来他没必要对我下手,二来就算下手,他也不会选择在京城大街。”
颜天宸微颔了下首,他亦知道下手的并非三阿哥颜紫宿。那日在醉琴阁里,颜逸云把他与苏制鄂的筹码告诉给他,他便知道他们的矛头,不会再指向颜逸云。
“我答应他,永远不会踏上龙椅。”颜逸云说的轻描淡写,语气中丝毫没有留恋。
颜天宸心中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喜得是颜逸云因祸得福,终于不用纷扰于皇位之争的尔虞我诈。悲的是如今的他可谓千夫所指。平心而论,皇位于他究竟算什么?他从小伴在父皇身侧,对权势并不似十五一般排斥。但他生性淡漠随性,最讨厌便是阿谀奉承,虚情假意之事。一时间,是进是退,他有些无从抉择。
活该烦恼,竟都是我自己找来。颜天宸不禁暗暗自嘲。
“那这事,难道就如此不了了之?”
颜逸云冷笑一声,只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男人,话说得简单:“你说呢。”
当然不能放过,就算是十五不追究,他做哥哥的自然不会容忍他犯险。颜天宸露出一个招牌似的谑笑,眼神却冷若冰霜:“我手下已经在查了,不久该有结果。
一时间,两人都各怀心事,沉默入侵,桌上只余杯碗碰撞之声。
半晌,颜天宸开口,语气已轻松了许多,他笑道:“这转眼就要立春,咱们的老佛爷又要开始操心了。”
颜逸云怎会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他俩如今已是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二岁的人了,纵观宫里的阿哥们,哪一个到这岁数还不曾娶妻?只是老佛爷和皇帝都对颜天宸颇为偏爱,因此对他不愿勉强;而颜逸云贯与宫中事务疏远,又常出征在外,因而赐婚之事还没落在他头上。不过逍遥的日子恐怕过不了多久,该来的总归会来。就算宫里不逼他们举立正室,每年续娶的三房四妾还是必不可少。
“哎。今年不知道又有哪位可怜的姑娘,要被遣进你那冷宫之中。”颜天宸偏头打趣,颜天宸府上的侍妾偏房,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他几面,年纪轻轻,就像守活寡似的。这让如他般怜香惜玉之人,看的颇为不忍。
“我自然比不上十三你博爱。”颜逸云也不落后,垂着眼回敬了他一句。
颜天宸倒对他的评价颇为享受,轻笑着砸了口酒,开口又是一击:“听你府上人说那****从皇阿玛处回来,径自便去了醉琴阁?”
眼前的人身子一僵,呵呵,正中靶心。再接再厉,颜天宸又道:“可是去找白书姑娘了?”
白书?颜逸云微皱了眉头,才想起原来念柳的花名是叫白书的。女人娇柔清淡的模样浮上心头,他不禁微微挑起了嘴角。再过几日,许他就能天天拥她入梦了。
不用他回答,那面上的表情已被颜天宸尽收眼底。回想起念柳的样貌来,他心上轻笑:许是只有这样脱水芙蓉般的女子,才能引动这木头的情弦吧。只希望他别老做出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来,把白书姑娘吓跑了才好。
念柳依旧坐在窗边,神情萧索的望向轩外。五指青葱握着快温润美玉,是颜逸云忘记带走的。那玉光滑如脂,还残留一丝主人的温度,颜逸云的温度。
他总是让她觉着暖。无论是灼热的烈焰,还是温吞的小火,只要他一靠近,她就会忘了自己身在寒冬腊月。她从小体寒,秋冬春夏,手脚总是冰凉入骨。许是身子的原因,自然而然的,她就养成了清淡的性子。不论悲欢离合,大喜大恸,她总能很好的控制自己面上的表情,叫人看不透心底。
喜不自胜,她亦能恬然不动;心如死灰,她仍可语笑嫣然。
从前妙红曾笑她,说她有时候像庙里一尊仙女儿像似的,美的骇人,凉的彻骨。那时她为自己这冷冰冰的性子发愁,觉得少几分人气,还不急府里的丫鬟们娇嗔可爱。但如今她身世飘零,这性格,反成了她的保护伞,让不怀好意的、另有所图的、口不对心的人,都摸不着她的虚实。
然而在他面前,她却屡屡失态。他让她失神,让她惊恐,让她嗔怨,让她心忧。他却还说他看不透她,这话,竟让她心中隐隐失落。若他都看不透她,那他人,必然更加看她不透。但是他人本就与她无关,她只希望他能读懂她心中的纠缠,读懂她被他牵动。
她以希望自己可以对他敞开心扉,千言万语的疼痛,无从说起。死过一次,心绪深埋更久,如今已不知何从说起。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紧紧锁闭。如今想要对他洞开,却连自己都无能为力。
况且,她不能。引得她并不是为自己活着,自私对她来说,比命还奢侈。
他总会把她忘记。现在他留恋的,许是她的身子,她的容貌,她给他的新鲜感觉。可是他阔绰,俊朗,年轻,只一个转身,就可能完全将她丢之脑后。
想到这里,念柳无法抑制的胸中扯痛,握玉的手捂上胸口。她惨然的笑了,是啊,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你在他心中,不过是千红一朵,他并不会对你执着不弃。等日子长了,他就会把你淡忘,说不定还厌恶你出身低寒,不自量力。
这么想着,似乎轻松了一些,却又更痛了一分。
“妹妹在想什么?”白芙的声音蓦地想起,见念柳似是一惊,她忙笑着歉道:“哎呀,是我不好,不知道你正自个出神,就不请自来了。”
念柳忙敛了神色,浅笑道:“只是想着春季将至,心中高兴罢了。姐姐找我可有事情?莫不是练琴遇着麻烦了么?”
白芙妩媚一笑:“那倒不是。你是有闲情在这伤春悲秋,人家那小哥可等你半天了,你且回个话好叫他家去交差不是。
念柳这才想起,楼下还有个颜逸云派来的小僮,说是来问她注意定下没有。玉又紧紧握了一握,她心上凄笑:才一日,都懒得亲自过门了么。
其实颜逸云自然是想来看她,更恨不得当下就拉她回府,一刻也不耽搁。但他兀的心中惴惴,竟有些无法亲自面对念柳的答案。正赶上颜炎烈宣他进宫,他便自己卖了自己个托词,遣下人来问她想好没有。
念柳哪里知道男人的心意,她从袖间抽出张信笺来,仔细折叠好了,轻声道:“回信我已写好,就叫小哥上来拿吧。”
那小僮进屋拿了书信,见屋里两个姐姐一个貌若天仙,一个艳若桃李,还以为入了仙境。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忙诺诺着跑了出去。
信交付出去,念柳心上仿佛被人倏地掏个大洞,冷风习习,一时窒息。她强忍着心里难受,仍自作出清淡的表情,回问白芙:“姐姐到来,究竟……所为何事?”
白芙看念柳脸色苍白,知道刚才那信,必然对她意义非凡。但她亦不多问,仍是不动声色笑面春风。只是原本清浅狐媚的眼波,变得犀利凝沉,玉手一翻,一张浅黄色的信纸托在掌上。
“上官郡主,白芙这……也有封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