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马车轰隆隆跑在颠簸的路面,驾车人头戴一顶极宽大的草帽,帽檐遮住了半张面孔,半点看不清容貌。
随着他的一声长长的喝止,马儿在一处农家前停下脚步,呼哧喘出口气来。虽然跑的路程不算太长,但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拉车,对牲口来说,也是件苦活。
男人跳下车,正要绕到后面去帮忙,车厢里的人却已然自己跳了下来。一双小脚落在泥地上,倒还算轻巧。
“姑娘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回城办些事情。”戴草帽的男人粗声说道,念柳朝他道了谢,转身自己向院门走去。
不等她近前,里头的人已然开门迎了出来。上官暮风额上扎一条绑带,遮住了暗褐色的疤痕,朝念柳点点头,他又警惕的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放心吧,没人跟着。”念柳握上他略有粗糙的大手,安慰着说。
对于她每周一次的“外出踏青”,周芜晴不是没有问过,但似乎对女人的说辞并没起过疑心。
毕竟只是悲恸,就足够占用她的心神了,剩不下许多精力来考虑别的事情。
屋内仍旧是简单的陈设,与外表一样的,不过是个农家小小舍罢了。任谁也想不到,就在这间看似不起眼的郊外小院里,居然隐藏着那个惊动了全城的失踪皇子。
一坐下来,上官暮风就迫不及待的打开念柳随身挎来的篮子,几样喷香诱人的糕点跃入眼中,男人伸手抓一个放进嘴里,吃得甚是满足。
再次见到弟弟,念柳可以深深的感觉到他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对于发生的事,他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任她再怎么追问,也不肯透露细节。
但他额上骇人的疤纹,他明显黝黑了的皮肤和少言寡笑的表情,还是让她共鸣着疼痛。
他们是双生,有什么情绪,总是一起牵动,谁也逃不过谁的眼去。
他只说那时,当他发现所谓的来降是假,陷害是真,当他想跑想挽回局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是四面楚歌。
被逼到悬崖角落,他问那一队向他赶尽杀绝,又明显不是萧人的黑衣男人的身份。他们以为他已必死无意,洋洋得意的说他们是十五皇子的手下。
他与他们殊死相搏,终是寡不敌众,面上中了一刀后,滚落下山。
能活着,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当他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两个民间打扮的宦官,正七手八脚的照顾他。
他们说,他们是三皇子的人。
颜紫宿救了他,上官暮风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决定缄口不问,专心养伤。那时他浑身上下被捅出许多个血窟窿来,休养了几个月,才又算有了人样。
看着弟弟吃饭时难得露出几分从前的稚气,念柳心里一动,探手轻轻抚上他额际,低声问:“还疼么?”
上官暮风嘴里满满嚼着吃食,突然停顿住,半晌,含糊不清的说:“早不疼了。……姐,你做的这豆沙蒸糕,还是那么好吃,我都想了好久了。”
是真的想了好久了。那时他独自一人住在山地的茅屋养伤,除了一天两次有人送饭送药,其余的时间是连只老鼠都瞅不见。
浑身酸痛的躺在竹床上,脑子里尽是母亲父亲的样子,尽是姐姐上官寒雨唤她“弟弟”时,眼里盈盈的笑意。
一度以为他们都被害死,一度以为他在这世上已是孤零零一个,一度连活下去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当他和白芙尾随颜天宸到了晨钟寺,当他再次看到念柳熟悉的容颜,他仿佛突然又拥有了全世界,被仇恨充斥的内心,也终于又柔软了起来。
上天待他,总归还没有那么绝情。
“吃的差不多了?”念柳微笑着看他吞下最后一只煎饺去,伸手用帕子擦了他嘴角的油迹。
男人反射性的向后一躲,面容有些赧然:“姐,我又不是小孩了,还叫你给擦嘴。”
“你啊,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是我弟。”
这么说着,两人都觉得心里一暖。女人拿过篮子,取出个小笼来,“你吃的够了,我把这些给他拿去吧。”
“姐!”上官暮风原本咧嘴笑着,听她要给颜天宸送饭,倏地垂下嘴角来,“何必每次还把饭拿给他吃?简直是糟蹋粮食!就连平时送去的稀粥,都被他踢得稀烂了。不识抬举的东西,都死到临头了,还摆王爷架子。”
“你也知道他是皇子,整天粗茶淡饭的他哪吃得下去?”念柳缓缓甩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点轻哄的意思,“再说了,他毕竟是皇帝的弟弟,你们这样待他,就算是报恩了么?”
“本来就是三王爷……皇上叫我们把他软禁在这里……”男人低低的回驳道,突然又提高了声音:“再说了,再怎么说,他也是颜逸云的亲哥哥。爹爹的死,少不了他一份!”
听到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念柳原本柔和的表情突然一怔,上官暮风也有点不自在起来,垂了脑袋不再说话。
念柳索性不同他争执,兀自拿了饭食朝屋后的暗房走去。
“软禁”颜天宸的屋子,是间一扇窗子都没有的砖沏小房。屋子里头统共只有一件家具:一张单人的炕席。
颜天宸的腰部以下被点了穴,此刻正倚墙坐着。男人被念柳开门时带入的阳光晃了眼,半晌才看出来人是她,原本冷淡无神的眼中多出一抹凌厉。
念柳早习惯了他无声的逼视,并不以为然。缓缓走到他身边,放下装点心的小盒,转身就要出去。
却不想盒盖子突然从身后飞旋过来,蹭着她的小臂撞碎在墙上。裸露着的细嫩皮肤被划出一条细长的口子,霎时间渗出血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暗影里的男人突然开了口,声音暗哑,像个垂死的人。
念柳正压着伤口止血,被他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回头去看男人,才发现颜天宸的确是面有疑色的望着自己。
那副憔悴暗淡的形容,哪里还有颜天宸的样子?
“什么意思?”念柳低低重复了,似乎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他们把你……藏在这,并不是想杀你。”
“不想杀我?”男人的语调里掩饰不住浓浓的嘲讽,嗓音也清晰了许多,“他不杀我,难道留着我回去抢他的龙椅么?”
女人被他问得语塞,只能摇摇头道:“他既然一开始不杀你,就一定不会杀你。毕竟……你是他的弟弟。”
“弟弟?”仿佛被这两个字触痛,男人声音微颤,冷笑两声:“我是他弟弟,逸云难道就不是?既然他对他下得了手,又怎么会对我大发慈悲?”
念柳浑身哆嗦了一下。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接受,是颜紫宿的人对颜逸云动手的事实。
三王爷颜紫宿,那么和蔼亲切,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真的下的去毒手伤害自己的血亲么?
那她呢?不是也一样对自己的丈夫举起了凶刀?
他和她,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说不定,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呵呵。讽刺呵。
“就算他不想杀我,你就不想杀我么?”颜天宸突然又问,眼神也紧紧锁住了出神的女人,“上官寒雨,你们姐弟两个不是都一心想要报仇么?”
男人眼中突兀的冰冷,勾起了念柳心底一丝尚未平息的痛。没法继续面对那双相似的眉目,女人再次转过身,脚步走得坚决。
“呦,这不是十五王爷的爱妾……顾大小姐么。”迎面而来的女人一见到念柳,就冷冰冰吐出一句话来,还故意的在“爱妾”两字上加重了语气,真是好不讽刺。
柳碧瑶?念柳心底一惊,抬头去看来人,可不就是她么。
女人的衣着上,终于没有了白绒绒的狐毛,维剩一团别在发髻之前,平添了几分妖娆:“你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林南他求我那么久才求到一颗解药,没想到还没等我的人送到你手上,你就找着了别的解毒法子。”
听她提到林南,初见的惊讶已从念柳心中一扫而空:“林大哥他人呢?怎么一直没见?”
柳碧瑶略带不悦的扫过她一眼,目光定在颜天宸的房间门口:“作为给你的解药的交换,他替我出去办事了。”
念柳还想再问,却被女人一扫手止住:“行了你不用问了,我们碧水教的家务事,用不着上官家的人操心。今儿个我是来探访咱们十三王爷的,没功夫与你纠缠。你请自便吧。
柳碧瑶?找颜天宸?念柳胸中的疑惑又升起一分,柳碧瑶却早擦着她的肩膀入了屋子。
白芙紧紧跟在她后头,看到念柳也是顿了一顿,想是不知道她今天回来。
“妹妹。”白芙牵了她的手,面有忧色的嘱咐道:“今天教主来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暮风。”
顿了顿,女人补充道:“这样……对你们两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