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面对暴君,人民听之任之的话,至少有条活路,但若拒绝、反抗暴君,那就要面临一场恶战。僭主会露出杀父之徒的本性,拉拢新的盟友,迫害自己的祖国,只为了保住自己的专政统治,让母国百姓都受他奴役。出于这种欲望,这种人掌权之前似乎很会交友,如果他们有求于人,就会奉迎拍马,不惜低三下四地恳求,一旦目的达到,他们就会翻脸不认人。掌权之后,他们需要阿谀逢迎之徒效忠他、追捧他。事实上,他们终其一生都没有真正和人交朋友,他们和任何人交往都带着目的性,缺乏真诚。因此,他们要么是别人的主人,要么是别人的奴仆。僭主的天性决定了这一点: 他们永远体会不到自由和友爱的真谛。
342关于最恶的人,我们似乎能下定论了: 那就是醒着时能干出梦中恶事的人。这恰是一个僭主攫取绝对权力时所发生的状况。他掌权的时间越长,暴君的性质就越鲜明。因此,我们也能推断: 最恶的人正是最不幸的人,他执掌的权力愈大,他就愈不幸,掌权的时间愈长,不幸的时间也愈长。
343僭主统治的城邦最不幸,王者统治的城邦最幸福。在论及政制相对应的个体时,我们应深入思考他们的心灵和个性,而不能只看外表,被僭主的无上权威和奢侈生活所迷惑。最好听取僭主身边人的说法,他们不仅看过僭主在公众面前的表现,还与之朝夕相处过,见过他对待亲信的态度,也曾目睹耳闻他在自家的表现——那是僭主褪去一切伪装,袒露灵魂的最好场合。
344被僭主统治的国家是完全受奴役的,没有自由可言,哪怕国家中也有少量的主人和自由人。绝大部分人,尤其是最优秀的人群,则处于屈辱和不幸的奴隶地位。这样的城邦、这样的公民都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事。推及个人,僭主型的人必定有同样的状况: 他的心灵是不自由的,大部分灵魂遭受欲望的奴役,尤其是最优秀、最理性的部分受尽压迫,而最恶的、最狂暴的那一小部分却扮演着暴君的角色。同样,实行僭主制的心灵也最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处在疯狂的欲望的驱使下,思想必定混乱,心中充满了悔恨与不安。
345僭主统治的城邦必然是穷的。暴君统治的心灵也必然贫穷,永远得不到满足。这样的国家和这样的个人都必定恐惧。和任何其他政制国家相比,僭主统治的国家里有最多的痛苦、忧患、怨恨和悲伤。同样,和普通人相比,被强烈欲望激疯了的暴君型人物更不幸福。不过,暴君型的人还不算最不幸,如果一个暴君型的人因为某种机缘,登上了僭主的宝座,不再过普通公民的生活,这才是最不幸的境遇。
346当暴君型的人成为真正的僭主之后,他不能控制自己,却要控制别人,内心不幸的境况就会越来越严重。假设有位神明把僭主和妻儿、奴隶一起摄走,送往偏僻的地方,没有自由人来救助他,他就会害怕,担心全家老小会被奴隶消灭。他肯定拿出惯用的伎俩,违心地讨好奴隶,许诺放他们自由,以便暂时安定人心。假设神在他周围安置了许多邻人,不许任何人奴役别人,否则便要严惩,他的处境就更糟,简直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就算他心里渴望出国旅行,参加公民节庆,无比羡慕人家,却只能深居禁宫,变成城邦里唯一不能自由出行的人。
347真正的僭主,其实就是一种最卑劣的奴隶,只能靠与恶棍同行才能存活。他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但透过众多欲望,恰好就能看到他是真正的贫穷。如果国家状况可以反映其统治者境况的话,他肯定像他的国家一样,动荡不安,民不聊生,整天提心吊胆。权力使他越发疑神疑鬼,妒忌英才,他也因此变得越发不正义、不义气、不可靠、不忠实、不虔诚。他沦为最悲惨的人,但他的不幸会借助权势大肆扩张,也使周围的人都悲惨。
348王者型、贪图名誉者型、寡头型、民主型、僭主型人物,这五种人按先后次序排列就可见其幸福度——这既是幸福的排行榜,也是美德的顺序。最善者和最正义者是最幸福的人,最有王者气质,最能自制。最恶者和最不正义者是最不幸的人,最有暴君气质,不仅对自己,还对国家实行暴政。不论他们的品性是否为外人所知,这种善与恶,幸与不幸的联系是不变的。
349每个人的心灵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对应三种快乐,三种欲望和统治。一部分是用来学习的,总是竭尽全力认识事物的真理,丝毫不关心钱财和荣耀,可以称之为“爱智部分”。第二部分便是激情,最想得到优胜和名誉,可以称之为“爱胜部分”。第三部分关于饮食、爱和各种连带的欲望,金钱是满足这类欲望的主要手段,快乐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可称之为“爱利部分”。有些人的心灵是第一部分主导的,另一些人的心灵是由后两部分主导着,所以说,人的基本类型有爱智者(哲学家)、爱胜者和爱利者三种。
350无论是哪一类人,都会说自己的生活最快乐。爱利的财主们断言,和利益比起来,被人尊崇不会带来实际好处,苦心孤诣的学习更是没用,除非能变出钱来。爱敬者会鄙视金钱、学识带来的快乐,除非它们能带来敬意,否则太无聊了。爱智的哲学家则认为,只有献身真理才能得到至高的快乐,别的快乐与之相比都不过是浮云。
351哲学家在生活中免不了要体验荣誉和金钱带来的快乐。但是,爱利者未必能体验学习真理的快乐。即使想要,他也未必有那种天资和环境,因而,爱利者在这方面得到的快乐不可能多于哲学家。哲学家两者兼备,因而胜出。其次,富人、勇敢者和智慧者都能得到广泛的尊敬,大家都拥有这方面的快乐。但是,只有哲学家能看到事物的本质,这种快乐,除了哲学家以外,别人都得不到,因而再次胜出。所以,哲学家的经验最丰富,也最有资格评判三种快乐,他还是唯一能结合知识和经验的人,因为判断必须通过推理达到,而推理正是哲学家最善用的工具。
352三种快乐中,用以学习的部分的快乐是最真实的,爱智者的生活因此最快乐,与之相比,别人的快乐都不真实、不纯净,只是快乐的幻象。爱敬者的快乐仅次于爱智者的快乐,因为比起爱利者的快乐,他们的生活更接近哲学家。爱利者的快乐排名最末。
353脱离了痛苦就是真正的快乐,没有了快乐就是真正的痛苦——这种说法,你千万别信。人们生病时说,没什么比健康更快乐的了,虽然他们在生病之前并不曾觉得那是最大的快乐。极端痛苦中的人说,没什么比终止痛苦更快乐的了,但那并不算是积极的享受。反之,当一个人停止快乐时,那种平静也可能是痛苦的。两种状态下的平静,似乎都是痛并快乐着。然而,从逻辑上说,两者皆否的东西,不能变成两者皆是,因此,没有痛苦便是快乐,没有快乐便是痛苦——这种想法不可能是正确的。和痛苦对比的快乐,和快乐对比的痛苦,都是平静,并不是真实的乐或苦。快乐的幻象带有欺骗性,和真正的幸福毫无干系。
354身体能感受到的快乐,大抵是有痛苦作对比的。例如,先有饥饿的痛苦,才有饱足的快乐。自然有上、下、中三级,人从下级升到中级,他会以为已经到达了上级,由中升到上,再向下降,他就会以为自己是在向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上级、中级和下级,因而没有标准。没有经验过真实存在的人,对快乐、痛苦及中间状态的看法就不可能是正确的。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快乐,他们只是盲目地对比痛苦和无痛苦,只会在痛苦中感受痛苦,并深信这痛苦切实存在,所以,从痛苦转到中间状态就能带来满足和快乐。事实上,这就像一个从未见过白色的人,把灰色和黑色比来比去。
355饥渴是身体的一种空缺。无知无智,是心灵的一种空缺。吃了食物,学了知识,身心的空缺才能充实。饭、肉、饮料都是食物。真知、理性和一切美德都是知识,比前者更纯粹、更实在。因为,智慧关系的是不变不灭的真理,智慧关注的是本身具有智慧并在智慧中产生的永恒的事物。
356没有智慧和美德的人只知寻欢作乐,终生往返于我们所说的中下级之间,从未向上攀登,从未见识过最高境界,从未被任何实在所满足,也从未体验过可靠而纯粹的至乐。他们头向下、盯着美食和佳人,就像牲畜俯首在牧场上,只知道吃草和交配。他们徒劳地想用这些不实在的东西满足心灵里不实在的、亦无法满足的那部分。由于不能满足,牲畜会用犄角和蹄爪互相踢打、顶撞,人则用武器互相残杀。因此,这种人的快乐必然混杂着痛苦,说到底,不过是至乐的幻影。
357离哲学和推理最远的,也就是离法律和秩序最远的,正是暴君的欲望——不可遏制地去追求虚假的快乐。只有在爱智部分的引导下,激情才能得到自己固有的幸福。譬如一个人意气用事,不用理性思考,疯狂追求荣誉和胜利,那么,他那爱胜的激情就必会导致嫉妒和愤慨,永不知满足,从而迫使灵魂失去节制,向往更多不实在的快乐。
358快乐有三类,一类真,两类假。离法律和秩序最近的,是王者的欲望,王者离它最近,生活也就最幸福。僭主离真正的快乐最远,生活得最不幸,彻底被奴役的、雇佣的虚假快乐所占据。
359如果爱利和爱胜的欲望遵循爱智的引导,只选择智慧所指向的快乐,那就会得到它们所能得到的最真的快乐。如果整个心灵都遵循爱智部分的引导,内部没有纷争,那么,每个部分都会是正义的,在每个方面各司其职、各起己用,享受着自己特有的快乐,灵魂的幸福指数就会是最高的。
360让我们来塑造心灵的形象: 首先是兽像,仿佛狮头羊身蛇尾的克迈拉、或是守卫地府的蛇尾三头狗斯库拉,它有狂野之兽的头,也有温驯之兽的头,头可以随意长出来。然后,还要塑造一个狮形象和一个人形象。多头兽像最大,狮像其次,人像最小,三像合一,如同长在怪物身上。最后,再造一个大大的人形外壳,把三像合一的兽像藏在里面,不让别人看到。表面看来,这纯粹是一具人像。实际上,人心里有各种猛兽,狮性也可能胜过人性。
361有些人会说,行事不正义对行事者有利,行事正义对行事者不利。这等于在说: 人不应该企图调解猛兽之间的纠纷,使其和睦相处,而应放纵心中的怪兽,哪怕眼看着狮性霸占灵魂,人性虚弱无力,也不用去管,任其彼此吞并、残杀乃至同归于尽。而这竟然对人是有好处的吗?如果一个人不正义地接受金钱,害得自己最善、最神圣的部分受到了最恶、最可憎部分的奴役,这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这就是一宗可悲的灵魂受贿。
362还有些人主张“正义有利”: 我们的一切行动言论都应当是为了壮大灵魂中的人性,直至主宰整个人,驯服多头怪兽,还要把狮性变成人性的盟友,一视同仁地照顾好大家的利益,使各部分和睦相处,共同发展。因此,无论你考虑的是快乐、荣誉还是利益,结论都是: 主张正义有利说的人是对的,主张不正义有利说的人是错的。
363放纵经常受到世人谴责,正是由于它让内心的多头怪兽有了太多的自由。固执和暴躁也常受到谴责,因为它让狮性强壮乃至过强。奢侈和柔弱受到谴责,则是因为它们削弱了狮性,乃至变成懒散和懦弱。狮性,即激情。如果暴君的兽性作威作福,为了满足财运和兽欲,从小就奴役激情,强迫狮子忍受各种侮辱,结果,狮子变成耍猴人手下的猴子,根本不像雄狮了。这时,人们必然谴责这个人奴性十足,只会无耻谄媚。
364如果一个人灵魂中最善的部分天生虚弱,就不能管理好心中的群兽,只能服侍它们,讨好它们。能在自我内部完成神圣管理的人,才称得上最优秀的人。这种管理智慧,最好来自我们自身,但如果做不到,就必须从外部予以加强。有一个好办法能让我们学会神圣的管理法,那就是: 在最优秀的人物身边,听他的吩咐,学他的处世为人之道,无论如何,受智慧者的统治,大家都能从善。
365在教育孩子时,我们必须靠自己心灵里最善的灵魂,才能在孩子心灵里培养出最善的部分,使之成为孩子心灵的护卫者和统治者,只有这时,我们才能放心让孩子们独立生活。
366一个人做了坏事,但没被发现,因而逃避了惩罚,这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他只会变得更坏。如果他被捉住,受了惩罚,兽性部分就有机会得到驯化,人性部分也有机会能被释放,重获自由。
367心灵听从最善部分的指挥,群兽和雄狮都懂得节制,和谐同乐——这种状态,比身体健康兼具力与美更可贵。智者会为此尽毕生一切努力。首先,他会重视那些能帮助心灵培养这种品质的学问,别的技艺则无需重视。其次,在锻炼身体、养成习惯的时候,他不会听任无理性的、野蛮的快乐欲望,不会把生活的志趣倾向于放纵激情,因而也不会把身体的健康、力与美作为人生的主要目标,仅仅视其为有助于培养自制精神的方式,对智者来说,协调身体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心灵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