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欲望有好坏之分。有些快乐来自高贵的欲望,应该得到鼓励与满足;有些快乐来自下贱的欲望,应该加以控制与压抑。但民主式的人会对此置若罔闻,他会坚称: 所有快乐一律平等,应受到同等的尊重。平等主义信徒、民主分子就是这样的: 沉迷于轮转的快乐,想起一出是一出,哪一种快乐都不肯放。今天纵情声色美酒,明天严格限制饮食,后天进行剧烈的体育锻炼,大后天游手好闲。一会儿研究哲学,一会儿又雄心勃勃,想搞政治或做生意。这样的生活没有节制,无序,混杂,没有重心,但民主式的人却自以为这种生活方式才是快乐的,才符合自由精神。这种人集合了最多习性,个性最多样,正如民主制城邦所具有的多面性、复杂性。很多人羡慕这种生活,却不知隐含着的危机。
319民主制度推崇人们追求自由,其隐匿的危机便是: 一旦自由过火了,人们失去限制,民主制度的根基就可能被破坏,进而出现对极权政治的需求。民主的城邦里,心怀恶念的坏人很可能当上领导人,他们巧舌如簧地欺骗民众,手段高明地迷惑世人。如果正派的领导人不想纵容这种现象,还想出手约束,民众就会群起攻之,反而指控正人君子是寡头分子,甚至要求惩办他们。另一方面,仅仅服从指挥的人又会被辱骂为没主见的奴隶。在民主国家里,自由必然走到极端,当权者像老百姓,老百姓也像掌权的。对于国家管理而言,这种无政府主义倾向好比是一条死胡同。
320无政府主义会渗透到各个领域。家庭中,父不父,子不子,父亲没有父亲的威严,甚至惧怕儿子。儿子不孝不敬,敢跟父亲平起平坐,似乎这样才算是自由人。学校里,教师一味迎合学生,没有为人师表的意识。学生则漠视教师和保育员,自以为是。年轻人敢和老一辈分庭抗礼,不知谦让,也不懂讨教。老一辈则息事宁人,处处顺着年轻人,谈笑风生,反倒是谦和的,忘了前辈该有的职责,唯恐被下一辈认为是可恨、可怕的人。自由到了极致,甚至会渗透到动物身上,狗不听主人的话,驴马不服管教,只要你不让它们,它们就敢在大街上冲撞人群。
321自由精神过度充溢在万事万物中,公民的灵魂就会变得非常敏感,只要有人提出约束和管教的建议,他们就觉得人格受到侵犯,无法接受,暴跳如雷,乃至不问青红皂白就加以反抗。到最后,他们真的不要任何人管了,因为谁也管不了他们,连法律也无计可施,不管成文的还是不成文的,统统被他们抛在脑后。过犹不及——这在寡头政制中毁了寡头政治,在民主政制中也毁了民主政治。寡头政治视财富为善,为了赚钱发财,其他一切不管,这种索求无度导致了失败。同样,民主政治所认定的善的依据是自由,却因放任自由而导致崩溃。这就是僭主政治发生的根源。
322物极必反,天气、植物、动物莫不如是,政治社会尤其如此。僭主政治可能只会从民主政治发展而来,因为,无论个人还是国家,放任极端的自由,只会导致极端的奴役。
323有一种懒惰又浪费的坏人,强悍者为首,好比有刺的雄蜂,较弱者附从,恰如乌合之众的雄蜂。只要城邦里出现这两类人,混乱就在所难免。因此,好的立法者必须提高警惕,一旦注意到这两种人出现,就该预先加以反对和控制。要像经验丰富的养蜂者那样,首先不让它们滋生,要是已经长成,就应尽快连同窠臼彻底铲除。
324民主国家里有三个阶层。第一个阶层即掌权派。殊不知,民主制滋养的雄蜂比寡头制滋养的更多,也更残暴。在寡头国家中,这类人得不到好的教养,进不了公职单位,因而不具备实力。但在民主国家里,他们几乎霸占了整个统治阶层,因为他们最适合演说,最强悍的人在台上呼风唤雨,其余的附庸在讲坛后面,叽叽喳喳抢着讲话,因而,这类人几乎掌握了一切主动权。第二阶层即富裕者,他们做事一板一眼,有序又节制,要是在寡头社会里,这些大富翁说不定能掌权,但在民主社会里,他们只能是雄峰的供养者,是雄蜂最爱榨取的对象,因为从他们那里最容易捞到好处,毕竟,从穷人身上榨不出油水。第三个阶层就是平民,他们自食其力,不参加政治活动,没有多少财产。
325在民主社会中,平民的人口占最多数,要是集合起来,力量是最大的,不过,他们不会经常集会,除非可以分到好处。平民中有些强悍的人会劫富济贫,当然,他们要把最大的一份据为己有,给一般平民的只是残羹剩饭。富人被抢夺了,当然不甘示弱,要以行动捍卫自己的利益。这时候,平民中的好事人就会抓紧时机,恶意诬告,把富人说成反对平民的寡头派。其实,这些富人根本没有变革社会的企图,但平民们听信了坏头头散布的谣言,群起而攻之,富人们被逼无奈,也就只好真的变成寡头了——并非出于自愿,而是雄蜂刺螯的结果。接下去,平民派和寡头派就会展开斗争,平民就需要推选一个人来领头,做他们的保护人,也愿意栽培他,增加平民领袖的威望。由此可见,僭主的出现,是因为人们需要“保护”。
326最初是保护者,后来又怎会变成残暴的僭主呢?平民领袖统帅轻信的民众,反对掌权的权贵,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流血事件,但他仿佛有豁免权,尽可让双手沾染同胞的鲜血。他还擅长诬告,把对手送上法庭,光明正大地害其受审,或导致债款被取消,或土地被分配,又或被流放域外,甚至被判死刑。这阶段的斗争无非有两种结果: 保护者要么被干掉,要么跃升为僭主。
327平民的保护者在斗争阶段也可能遇到暂时的挫折,比如,被当权者流放到异域,但只要他回来,公民照旧臣服于他。要是没有办法通过控告、审判的办法让人民驱逐或杀死当权者,造反派就会执行秘密暗杀。到了这个阶段,僭主——作为人民的保护者——只要提出建立警卫队,保护自身安危的需求,人民肯定会应允,毫无戒心,只为他的安全担心,因为他这次要是给当权派抓住,非死不可。就这样,保护者打倒了许多反对者,攫取了国家最高权力,拥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由保护者变成了僭主独裁者。
328早期,身为保护者的僭主对大家十分亲切,笑脸相迎,不以君主自居,于公于私都信誓旦旦,要豁免穷人的债务,要把土地分给平民和自己的随从。之后,他会争取和流放国外的政敌达成谅解或协约,若有政敌不妥协,他就将其消灭。这时,他便不再有政敌方面的忧患,却总是伺机挑起战争,这可谓是一箭双雕的阴谋: 一方面,这让人民需要一个领袖,令他的地位得以巩固;另一方面,扩增军费,必使民众辛劳,却始终贫困,所以没工夫也没能耐去造他的反。如果他怀疑有人谋反,不愿服从他的统治,很可能找个借口,把他们送到敌人手里,借刀杀人。
329就算僭主挑起战争,这招也不见得总能奏效,因为这很可能引起公民的反对。一些曾经和他并肩作战,夺取政权并共享殊荣的老战友也会有异议,不赞成他的决策,甚至公开驳斥,广加议论——这种人总是最勇敢的。僭主要坚守统治权,就必须清除这种人,不管他们是否有用,是敌是友,都必须一个不留。僭主目光狠毒,能看出谁最勇敢,谁最大度,谁最智慧,谁最富有。对他来说,他们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有资质变成害群之马,夺走他的霸权。所以,就算他打心眼里不愿意,不舍得下狠手,都必须和他们为敌,铲除干净,直到他确保没有一个人能挑战他的权威。这种清除,和医生对人体进行的清洗恰恰相反: 医生清除最坏的,保留最好的。
330僭主想保住霸权,那就别无选择: 要么自己死,要么同一些憎恨他的庸人共同存活。在消灭了早期拥护者和反对者之后,他需要创建一支死忠的卫队。然而,他的所作所为越是不得人心,就越需要扩充卫队,越是要让卫队绝对可靠。于是,他重金招募外国雇佣兵,他们就像杂色雄蜂成群飞来,再解放一些彪悍、狠毒的奴隶,当做新兵招募入伍。现在,只有这些新公民、新警卫愿意效忠僭主,扮演他的朋友,称颂他的业绩,而所有正派人都厌恶他,回避他。长此以往,维持这支僭主的私人卫队又成了大问题,僭主不得不动用庙产或剿灭的政敌留下的私产,直到用完,假使这些财源枯竭了,压力就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养育了僭主的平民现在也不得不供养他的拥趸。
331僭主上台后,百姓很快就能看清他们亲手栽培、抬举了什么样的野兽。人民当然记得,最初拥护他是为了得到他的保护,让自己摆脱权贵阶层的统治。现在,人们发现,自己仍然是被统治、被压迫的,保护者当权后,和以前的统治者一样奴役百姓。更糟糕的是,这时,平民不受自由人的奴役,反受起奴隶的奴役来了,本想争取过分的极端自由,反倒落入了最严酷、最痛苦的奴役之中。但此时的暴君已壮大,人民已经没有办法把他赶下台了,僭主却敢变本加厉,更残暴无情地对付他的父老乡亲。僭主真好比是杀父之徒。
332谁都有些不必要的快乐欲望,但经过法律和理性的规范后,大部分非法的快乐和欲望就能被辖制,仅在心灵深处有些残留,残留多少则因人而异。这些残留的非法欲望,会在人们睡眠时清醒过来,因为灵魂中受过理性教化的、有自制力的部分进入了休眠,兽性的成分就会蠢蠢欲动,巴不得冲出睡意,满足兽类的渴望。所以,没有了羞耻心,也没有了理性束缚,人们在梦境中什么坏事都想得出来: 吃禁食,乱伦,弑母,杀父,各种违反自然的交媾,各种愚昧无耻之事都会在梦中活灵活现。每个人心里都潜伏着凶猛的非法欲望,哪怕善人的心里也有。这猛兽往往在梦中,向世间虎视眈眈。
333但是,如果你身体健康,在睡前已经唤醒理性,让神智充分吸收高尚的思想和质疑,让身心一统于安然冥想。对于欲望,既不让其沉沦,也不漠视,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那么欲望也会休眠,不会警醒,也不至于让相关的快乐或痛苦干扰他灵魂中至善至美的原则。他就能单独抽离理性,自由自在地思想,探求未知——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激情的因子被舒缓,两种非理性的狂想被平息,这之后,他就将唤起第三种因子——理性——然后再休息,这时候,他几乎已经掌握真理了,也几乎不可能陷入无法无天的梦境幻想。
334就像政体演变那样,相应的人格也会逐一递变。我们先来谈谈民主式人物的性格养成。培养这种人的父亲很俭省,只知道赚钱,不准许娱乐,更不用说那些不必要的、充场面的欲望。但是,儿子免不了在社会上与人交往,受普遍的奢欲侵染,他就会厌恶父亲的吝啬,向往奢侈的生活。面对两种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幸好他的天性和教养比教唆者更好,他选定了折中路线,只取两者之长处,既不奢侈又不吝啬,过着既不寒碜又不违法的生活。就这样,他由寡头派变成了民主派。
335请再想象: 这个儿子也有了儿子,他也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教养下一代,同样的矛盾一定也会发生。儿子这辈人选择了折中的欲望,孙子的同龄人却鼓吹极端的欲望,面对的教唆者比上一代更厉害,用完全非法、极端的自由去蛊惑他。新一代教唆者扶植起一种能起主宰作用的激情,在灵魂中就像有刺的雄峰,只用作懒散和奢侈欲望的保护者。其他的欲望围着它转,献媚,鼓动,煽风点火,让奢欲的激情无所顾忌,放纵享乐,直到走到欲壑难填的地步,灵魂只有痛苦。这时的激情,就像丧心病狂的魔鬼,但凡算得上正派、知羞耻的意见和欲望,都会被它消灭或驱逐,直到把美德扫荡一空,只让疯狂霸占灵魂。这可谓是对僭主式人物产生的完整描述。
336僭主,必是专政的暴君。有趣的是,自古以来,爱情也总被叫做专制的暴君,醉汉也有点暴君脾气,神经错乱的疯子不仅想象自己是君王,还当真试图统治别人甚而统治神呢!可见,当一个人因天性或习惯,变成醉汉、色鬼和疯子时,他就成了十足的暴君。
337暴君、僭主式的人有怎样的生活方式呢?当主宰欲望的激情完全操控了心灵,他便尽享奢华,铺张排场,纵情声色,放荡寻欢。在这个暴君身边,时时刻刻都会滋生出可怕的欲望,刺激他不断妄求满足。不管他有多少收入,花钱总比赚钱快,钱花光了就要借贷、抵押。等到他一无所有,告贷无门,抵押无物,欲望仍像不满足的猛兽,逼得他不择手段地去攫取财物。他耗光了自己的家产,就会去夺取父母的那份供自己挥霍,到最后,除了坑蒙拐骗偷,实在别无他法填满那个无底洞。
338僭主式的人,骨子里是暴君。为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快乐,他会虐待慈母,鞭打老父,欺负他最亲近的人,算计最长久的朋友,强迫身边的人低三下四屈从自己。为了骄奢淫逸的欲望,他会把祖辈家产挥霍一空,但仍不知足,最后不得不行窃,偷盗,抢劫,乃至侵吞神庙的资产。他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过,就算小时候接受过高尚品德的教育,曾经知晓正义的意义,如今却被主宰欲望的激情彻底冲昏了头脑,罪恶的念头泛滥,压倒了一切美德。
339那些罪恶的念头里,有很多是他成为暴君后才萌生的见解。当他处在传统和法律规范的民主制度下时,这些念头只可能在睡梦中得到释放。但是现在,激情被欲望钳制了,以至于他竟能在光天化日下,在清醒的时候就胡作非为,杀人越货,亵渎神圣,梦中那些非法的恶事他都敢做了。有些欲望是外来的,来自狐朋狗友的影响和教唆。还有些是内在的,源自他自身的恶劣习性。这时候,激情变得无法无天,恰如一个暴君用极权控制国家那样,放任恶念泛滥,驱使他为所欲为。
340在一个国家里,僭主式的人如果只占少数,大多数人都是理智的,他们要么去做外国僭主的侍卫,要么在战争中当雇佣兵。如果在和平年代,他们留在本国城邦里,就会去做小偷、强盗、诈骗犯、拐卖犯。如果天生油嘴滑舌,就会以告密、作伪证等坏事谋生。但和大恶相比,这些还是小恶。小恶累加起来,仍然不敌一个暴君给国家造成的大恶。然而,我们也不能因此忽略小恶,因为这种人若有追随者,势力渐渐庞大,人数渐渐增多,他们就会意识到自己有造反的能力,如果再动点心思,利用民众的愚昧和盲从,他们就会将某个同伙扶上僭主的宝座,这个人的心灵里必定有最强大的暴君,也必会给国家和人民带来最深重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