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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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3)

郑超麟在个人回忆录《恋爱与革命》一章中讲:革命者卜士奇从莫斯科回到国内。他一到北京,便向何孟雄的夫人缪伯英发动了爱的攻势,闹了很大风潮。他后来去了上海,又向沈玄庐的儿媳杨之华进攻,但这一回没有闹成风潮。在法国与郑超麟共事的吴明因学潮被驱逐回国,组织上派他到上海主持青年团中央的工作。有一次,青年团召集一个会议,上海不甚方便,沈玄庐让他们到萧山去开。可是,吴明一到萧山,竟然为杨之华的美色迷住了,进而痛苦到了发疯的边缘,写了许多绝望的情书。可是杨之华硬是没理他。

沈玄庐知道了这件事情,大发脾气。他生气地讲“党内有拆白党”。据郑超麟讲,沈玄庐第一次闹退党的个人意气,应该是与这件事不无关系的。

其实,讲到杨之华的公公沈玄庐其人,倘若单纯从个人经历的角度去分析他,则其个人的人生阅历真可算是丰富得几近于芜杂了。

我可以大略地排一份沈玄庐先生的简历。

沈玄庐,浙江萧山衙前镇人。前清秀才,1903年任云南楚雄府广通县知事,因惩治贪污而得罪上司,于1909年辞官回乡。

1917年,寓居上海的沈玄庐因阅读陈独秀、李大钊的《新青年》、《每周评论》等进步刊物,而与孙中山、朱执信、胡汉民、廖仲恺等风云人物有了亲密的来往。五四时,沈玄庐与李汉俊、戴季陶在上海创办了《星期评论》。这在当年的进步青年和知识分子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1920年8月,沈玄庐与陈独秀、李汉俊、陈望道、俞秀松、施存统、杨明斋、李达等共同发起成立上海共产党组织,沈玄庐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者之一。

沈玄庐来自农村,对农村的情况颇为熟悉。1920年,沈玄庐在中共机关刊物《共产党》中提出:“中国机器工人不多,农民在国民中占绝大多数,中国的社会革命,应当特别注意农民运动。”

1921年4月,沈玄庐回到故乡衙前镇,着手农民运动。他出资创办衙前农村小学,免费招收贫苦农民子弟入学,邀请进步知识分子刘大白、宣中华、杨之华等担任教师,旨在培养有文化、能劳动、健壮的新式农民。1921年9月,沈玄庐在衙前的东岳庙成立了中国现代革命史上第一个农民团体——衙前农民协会,提出了“土地应该归农民使用”的主张。在沈玄庐的大力鼓动之下,萧山、绍兴和上虞三县的八十多个乡村相继成立农民协会,参加的贫苦农民达十余万。这揭开了中国农民以后长达数十年的、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的序幕。

1923年6月,沈玄庐拒绝参加中共三大。且借口“党内同志拐走了他的儿媳”,意气用事地提出退党。孙中山指定沈玄庐参加了由蒋介石、王登云、张太雷组成的“孙逸仙博士代表团”,出访苏俄。回国后,沈玄庐又打消了退党的念头,服从于党中央关于国共合作的指令。1924年,国民党一大之后,孙中山又指派他担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负责人。

其实,像沈玄庐这样来自乡族缙绅的旧式人物,他们口头上虽然高喊“以天下解放为己任”,但他们却很难摆脱自己糜烂的旧式生活习惯。1898年,十六岁的沈玄庐即与坎山镇周家望族的周锦潮小姐成婚。后其子剑龙、女儿剑华相继出世。旋即又纳母亲的贴身丫头王秉芝为妾。随后,沈玄庐又把自己在风月场上结识的两名烟花女子韦云、绛云纳为小妾。1920年,已然投身于革命的沈玄庐,忽然又与共产主义小组中的唯一女性丁宝林,恋爱得要死要活。不堪于孽情的丁宝林因此出家做了尼姑。1924年的初夏,沈玄庐又大摇大摆地迎娶了比他小二十三岁的王华芬。沈玄庐的罔视于党的组织纪律,妻妾成群,生活腐化,受到了来自中共高层的严厉批评。这样,在沈玄庐的心底就滋生了对于党组织的怨恨。

1925年1月,中共四大在上海召开。沈玄庐、戴季陶公然站出来发表了许多反动的言论。鉴于沈玄庐的挑衅行为,中共高层决定开除沈玄庐的党籍。

1925年11月,国民党右派谢持、邹鲁、居正等人在北京西山碧云寺,通过了反苏、反共、反对国共合作的宣言,形成了“西山会议派”。沈玄庐是会议宣言和决议的主要起草人之一。“西山会议派”主政之时,沈一度担任浙江省清党委员会主任。

1928年春,蒋介石东山再起,重掌国民党大权。沈玄庐潜回到故乡萧山,在戴季陶、张静江的支持下,在衙前成立自治筹委会,试图推翻蒋的统治。沈玄庐的举动,引起了蒋介石的警觉和不安。沈玄庐人生的最后的结局是,于赴莫干山会晤戴季陶的返途中突遭枪杀。

据徐梅坤《九旬忆旧》记载:“蒋介石通过何应钦派刺客在衙前刺杀了沈玄庐。”

像沈玄庐这样曾经风云于一时的历史人物,其结局终究是悲哀的。

话题回至本文的主角杨之华。

1923年,怀着对婚姻的落寞,心神感伤的杨之华,进入了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习。

当年,她一边看书研习,一边仍从事着妇女革命工作。瞿秋白当年尽管在党内已经有着俨高地位了,可是他为人的底色,仍然有着文人的欣长。他兼任着上海大学的社会学系主任,主讲社会科学概论与社会哲学两门课,因是从苏俄学习过系统的理论知识,加上人也谦逊知礼,兼以讲课声情并茂,所以他声望极高。杨之华便是慕名选修了他的社会学。她听完了瞿秋白的第一堂讲课,就感觉到秋白在文弱书生表面的掩饰下,有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真诚的心。这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其实,在那样一个大浪淘沙的热血时代,但凡是要求上进的青年,谁个不向往着世界大同的共产主义之理想?谁个又不向往着一个激情酣畅的美妙之青春?

杨之华也是向往革命的。她不仅学习上努力,且加入了青年团,正热忱进入中共的组织。她为此与著名的共产党人瞿秋白、向警予、恽代英和肖楚女等人走得很近。当时,是国共第一次合作的蜜月期,杨之华也分担着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部分妇女部工作,向警予女士是中共的妇委书记,她们之间有着颇为投缘的私谊。向警予觉得杨之华真的不错,作风正派而不造作、工作肯干又有热情,就想发展杨之华进入党组织。当时,上海大学的党首长是瞿秋白。秋白对于勤学肯问的学生杨之华的印象也是愉悦的。现在,向警予又热情洋溢地向他大力推荐杨之华。这就使得秋白更加感触到,像杨之华这样一位柔美的女性有着一颗坚强的心实属难得。于是,他决定亲自做她的入党介绍人。

1924年5月,正是江南绿叶成荫、莺歌燕舞的美妙时节。鲍罗廷夫妇代表中山先生来上海考察工作。瞿秋白特意指定杨之华代表上海的妇女界向鲍氏汇报工作的进展现状,瞿秋白自己为杨之华翻译。最初,杨之华听说要见共产国际鼎鼎大名的鲍罗廷先生,一颗心就忍不住怦怦乱跳,她生怕因为自己汇报不好,而影响到高层对于上海妇女运动的看法。瞿秋白从戴着近视眼镜的镜片后面亲切地望着她,鼓励她大胆地把担子挑起来。后来,杨之华的口齿伶俐果然得到了鲍氏夫妇的赞赏。

这样,在江南五月山花红胜火的季节,杨之华与瞿秋白两颗敏感而又热切的心,无声息地发生了温煦的轻撞。对于秋白的亡妻剑虹,之华的印象也是颇深的。她曾多次亲见,在黄昏的时候,欣长白皙的秋白先生,会轻拥着娇小的剑虹在杨花轻飘的通道间漫步。当时,所有的同志都觉得他们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好伴侣。后来,在王剑虹重病之时,杨之华也常常抽时间去探望。王剑虹病亡后,有时,杨之华会看见秋白老师徜徉在从前的绿肥红瘦间,惘然若失。等一轮清丽的圆月东升了,陷于伤感心绪的瞿秋白也是浑然不觉,清冷的月辉就把他投在地上的身影摇曳得寂寥而又瘦长。那样的时候,杨之华的心底就会油然升起女性既柔嫩又温暖的情绪。

其实,瞿秋白是喜欢之华的热情而又善解人意的,年轻的杨之华则对于博学的秋白先生敬仰得很。仿佛是骀然的春风悄然无声地吹绿了江南山水,一种新生的爱情也悄然地生长于秋白与之华的心田。

向警予也是一位识得杨柳春风万千条的有情致的革命女性。她提议,既然是杨之华旧情已逝,新生的爱情已然是一幅江南山水画般的唯美,则秋白一定要与之华一起找到沈剑龙,把昔日的包袱处理好。

杨之华先期回到了故乡萧山。萧山的山水依旧澄明宁静,仿佛二八少女的情事初动。然而杨之华却没有一点心思欣赏家乡的明山绿水。她的爱情是一颗挂在枝头的令人垂涎欲滴的硕果,她是一定要得到属于自己的这枚爱情果实的,但回到家乡后,曾经的婚姻也让她有了一丝彷徨。她在心底一千次地反问自己:难道这样的决定,不是一个已然被爱情的蜜汁浸透了的女子,所应该得到的正果吗?杨之华在确定了人生的抉择之后,就邀请瞿秋白来到了自己萧山的家中。

之华的大哥杨葆青是丈夫沈剑龙自幼交好的同窗,但杨葆青也最喜爱自己这位敢做敢担的妹妹。聪明的之华让大哥把沈剑龙找来家中。沈剑龙一见到并肩而坐的秋白与之华两人,话未起头,就已然明白了他们之间的隐情。

不过,沈剑龙听说来者是声名远扬的瞿秋白,他的心底竟是没有一点嫉恨的意思,他说自己很久以来就颇是仰慕秋白先生的才情与风度,这一回相见真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但是,既然三人都是这一局复杂感情的主角,则一些具体而又现实的问题他们还是要敞开来谈的。三人起先是在杨之华的娘家,就着袅绕着清香的茶茗“谈判”了两天。然后,沈剑龙为了照顾到父亲沈玄庐的脸面,又请秋白、之华到自己的家中,推心置腹地谈了两天。沈剑龙当时是真的为秋白先生的风度所折服了。最后,瞿秋白力邀沈剑龙去自己的家乡长谈时,沈剑龙竟然真的跟着瞿秋白和杨之华来到了常州,与之做促膝长谈。

当时,秋白先生的老家早已是破败不堪了。推门而入,家徒四壁,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椅子,三个人就坐在一条破旧的棉絮上磊落而谈。其实,具体的财产事务,沈剑龙因为还没有掌控家庭的财物,应该都没有复杂的纠葛可讲。他们三人的话题,应该多数都还是围绕人生与理想的大道理吧。后来,他们就在邵力子主办的上海《民国日报》上,刊登了三条别开生面的启事:

杨之华沈剑龙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脱离恋爱的关系。瞿秋白杨之华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恋爱的关系。沈剑龙瞿秋白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朋友的关系。

这样的启事岂止是惊世骇俗,简直是斑驳陆离上海滩开埠以来前所未闻之趣事!当时就轰动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一段时间内,瞿、杨、沈三人的情变故事,成为了上海滩记者以及贵妇豪富最津津乐道的消遣新闻。当年,在上海滩做寓公的袁世凯之子袁克文是一位好事的顽主,他曾在当时颇有影响的《晶报》上,笔力浓艳地渲染此事。他以翟春红、柳是叶、审黑店影射瞿、杨、沈三人,编了一个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后来,中共党内一些俏皮的同志,见了秋白先生总爱打趣地叫他“春红”。

1924年,秋白先生选了苏俄十月革命纪念日,这样一个颇大的日子,在上海与杨之华成婚。当时,沈剑龙亦亲临婚礼现场致贺。

沈剑龙的人其实是颇为有趣的。他送给瞿秋白的结婚贺礼是一张六寸的照片,照片中的剑龙剃了一个泛青的光头,身披袈裟,手捧一束鲜花,照片上手写着“鲜花献佛”四个字。其间的幽默与大度带给当事人一种忍俊不禁的乐趣。其实,当时的民国年间,间或都有这种具有古代仁者谦逊之风度的青年。他们输得起,也放得下。

可是,杨之华的父母是中国传统乡间很正统的乡绅。他们不杨之华、沈剑龙离婚启事看好这一门婚姻,一则是觉得瞿秋白的家庭太穷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二则也以为之华的自主离婚又自主结婚,伤害了杨府在萧山地方上的脸面。所以他们没有出席这一对新人的婚礼。

据说,后来的瞿、杨、沈三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尚保持着淡雅的君子之交。《郑超麟回忆录》第七章记叙:有一天,郑超麟在秋白与之华的新家中,三人说话间,就进来了一个人。他们介绍说:“这位是剑龙。”郑超麟当时即感觉瞿秋白同他亲密得犹如一对老友。杨之华落落大方地招呼他,也仿佛是出阁后的妹妹招待自己嫡亲的哥哥。有一次,杨之华曾对郑超麟讲:沈剑龙这人真是高贵优雅呵。杨之华与沈剑龙之间,即使是在失婚后,都应该是胸无隔阂的。

但是,沈剑龙之父沈玄庐,则远无儿子的那种气度了。当时,沈玄庐尚留在中共的组织内,他间或会在背后讲秋白先生的坏话:“这个人面孔狭窄,可知心中奸狡。”不久,沈玄庐就彻底背叛了组织。

沉浸于煦然春风般的爱情中的瞿秋白寸心间喜不自胜。这一回,他要雕刻一枚爱的图章。他信誓旦旦地对杨之华讲:他要把“秋白之华”、“秋之白华”和“白华之秋”三层缠绵相绕的意思分刻在三枚图章上,以表示他们生生世世、你我不分的永恒爱意。杨之华听了心中大为感动,她笑着建议:不如就刻“秋之华”与“华之秋”两枚图章,更显得简捷、隽永呢。后来,秋白先生还是觉得只刻“秋之白华”一方印章,更显得情意深长。瞿秋白还曾在一枚金别针之上,煞费心血地刻了“赠我生命的伴侣”七字,作为爱的信物。在后来数十年风雨如磐的岁月中,杨之华一直佩戴着它。

秋白与之华的婚姻,虽然十分甜美滋润,可是,由于幼小的女儿当时尚留在沈家生活,杨之华的盈盈美目间有时就会飘过一丝云翳。瞿秋白很是理解杨之华的忧伤,在1925年江南溪涧长满荠菜的春季,秋白鼓励杨之华尝试着从萧山的乡间接回女儿。

这时,沈府的长者沈玄庐对于瞿秋白与杨之华,已然是一种铭心刻骨的嫉恨了。他态度生硬地拒绝了杨之华的要求,并不许之华再见女儿一面。杨之华后来是在好心的沈家大姨太的帮助下,悄然无声地穿过了数花繁树的深深庭院,才在一间小小的侧屋里见到了四岁的小女儿独伊。当时,小独伊正寂静地玩着玩具。一见到母亲进来,小独伊就天真地问:妈妈,你真的是我妈妈,他们不是说妈妈已经死了吗?之华一把将独伊搂抱于怀,泪珠儿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