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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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2)

瞿秋白英气勃发地迈上了讲台。他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了在场人员一眼,然后,便一字一眼、铿锵有力地讲:“宣传关键是一个‘要’字,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拳拳打在要害上。”

言罢,即转身噔噔地走下了讲台。

与会的千余名军政人员起先尚处于一种惊愕的静默之中。顷刻过后,会场间即爆发了响遏行云般久久不息的鼓掌声。后来,有人计算了瞿秋白的这次报告,共计二十六个字,堪称现代名人演说史中的一段经典。

口才如此,风度亦如是,瞿秋白素日里的生活作风,似乎总爱保持一种西装革履、干干净净的仪态。他平常讲话,是不紧不慢、不愠不怒的,似乎是一种循循善诱的居家大哥的样子。在瞿秋白的无端吸引之下,王剑虹与蒋冰之这两位浪漫的女孩,很快改变了四处游历的主意,跟着瞿秋白重新返回了上海,并进入了瞿秋白任教于其间的上海大学文学系学习。

当年的上海大学说是大学,实则僻处于寂寥深深的青云路上,租用的是一些简陋的里弄房子,教学设备也陈旧不堪。尽管条件如此,但它却为共产主义事业培养了一批骨干力量。当时,学校的校长名义上是国民党的于右任、邵力子,实际层面上的运作,却由着共产党的领袖人物邓中夏、瞿秋白、恽代英等人主持。其中瞿秋白之形象,在上海大学的一干共产党人中显得尤其高标特立。当年,他们共同信奉着从苏俄传进来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这使得一大批的热血青年如醉如痴,更使得共产党人与最广泛的普罗大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秋白作为革命的领袖人物,他的人,却始终不能摆脱中国传统文人儒雅、端庄与中庸的个人形象,这就使得他与其他革命者的意趣之间,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

秋白先生的昼日之间,当然是一位站在讲台上娓娓而谈的儒雅有礼的学者。可是,到了夜晚的课余时间,秋白因为剑虹与冰之是为了他的举荐而来,对于这两位百合花般清纯的女子就透出了一份格外的关心。

秋白先生与两位女孩熟悉之后,就常常到剑虹和冰之住着的洁净小屋,轻声细语地与她们谈起诸如文学与人生的话题。秋白先生人文学科的底子是很扎实的,他可以从希腊的神话开谈,讲罗马帝国的强盛、古埃及的文明、欧洲的文艺复兴,一直讲到日本平安朝的草枕子与《源氏物语》。他也讲到中国上下五千年,宛若长江黄河般滚滚向前的灿烂的文明史。秋白先生似乎对俄罗斯民族中浸润着的那一种忧伤而又高贵的人文气质情有独钟,他给两位女孩讲托尔斯泰悲怆怜悯的人道精神,讲屠格涅夫对于俄罗斯原野的热烈而又诚挚的爱。讲到忘情的地方,秋白先生甚至会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房间中神色略微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口中低沉地咏诵着普希金的俄语原文诗句。如此飘洒而又动情的瞿秋白的样子,两位女孩看在眼底,觉得真是迷人极了。

两位唇红齿白的少女,在秋白先生看来,应该也是有其“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别样韵味之美的。在那仿佛可以嗅得少女的妙然体香的亲密相处间,慢慢地,有一种“千江春水满,照此一轮月”的唯美忧伤的心绪淌过了瞿秋白的心田,这是一位二十四岁的清雅男子首次甜蜜而又忧伤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感召下,从前的他可以在人生的大道理上对着作为学生的两个女孩侃侃而谈,可是,真的要他跨过青青河边草,与盈盈一水间的伊人素手相牵之时,他却是束手无策了。

当时,蒋冰之在两位女孩中是略显豪爽的。令蒋冰之感到奇怪的是,素来滔滔江水般长谈的瞿秋白先生,忽然之间在两位美丽的女孩面前变得沉默了。有时,仿佛是在三分无赖的月色之下,蒋冰之看见她们爱戴着的秋白先生,若有所思地在她们的小屋之外,来回地走动着。还有几次,蒋冰之从贴了精美窗花的窗棂间,望见了秋白先生慢慢地拾阶走近了她们的屋子,他已经像往常般欲举手轻叩屋门了。可是一转眼间,却发现他急急地从她们的屋子跟前走了开去,仿佛一只轻捷的雄鹿消失在白蒙蒙的月色之间。

最初,蒋冰之不能确定秋白先生的一反常态是否与自己有关。她就把自己心底那点甜蜜的猜测,悄悄地告诉了王剑虹。后来,有研究丁玲的专家讲:“在丁玲的自我形成史上,(王剑虹)具有仅次于母亲的重要意义。”少女敏感而又脆性的人生阶段,丁玲遇有心中疑惑的时候,她都愿意讲出来,与王剑虹一同分享。王剑虹一般都可以从精神层面上给予她强有力的支持。可是,这一回,王剑虹的反应也是有失常态的。她在听完了蒋冰之的心理表白之后,只是用惊异的眼神瞟了蒋冰之一眼,就什么也没有说了。后来,王剑虹甚至都没有通知蒋冰之一声,就私下作出了跟随父亲王勃山回四川老家的决定。

这使得当时的蒋冰之很是不解。

后来的一天,蒋冰之在整理房间内务时,无意间,从王剑虹收缀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之间,翻得了她暗恋着瞿秋白、抄写得工工整整的蝇头小体的情诗。诗是这样写的:

他,回自新气的俄乡。本有的潇洒更增新的气质,渊博的才华载回异邦艺术之仓。他那学识、气度、形象,谁不钦羡敬重?但只能偷偷在心底收藏!

这样一种赤裸如火的暗自剖白心思,让从前种种令人煞费思量的情事,顷刻之间,在蒋冰之的心底就仿佛冰雪般的清明凛冽了。

蒋冰之与王剑虹之间,确乎存在着一种洁净无私的友谊。蒋冰之在获悉了王剑虹的感情之后,便把自己萌生的情愫生生地压了下去。最后便是在一种急不可耐的心绪之中,把王剑虹烈焰般的情诗交给了瞿秋白,又当场逼着秋白给剑虹回赠了一首短诗。诗云:

倩女传书似红娘,笨傻张生喜若狂。

急赴闺阁拜莺莺,两朵红杏终出墙。

如许,秋白与剑虹,这两个饱受相思折磨却因矜持与自尊而羞于表达的年轻人最终走在了一起。

然而,蒋冰之年轻敏感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涌上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在瞿秋白与王剑虹沉浸于花繁叶绿般的甜蜜生活之时,悄悄地离开了上海,回到了老家湖南。在那里,她遇上了胡也频。由是,蒋冰之展开了另外一段活色生香的恋情。

瞿秋白与王剑虹之间的情感剖白之后,他们就一起住进了当卅前后》中讲,那是一个古雅清幽的两楼两底的房子,“厢房沿马路,且有一个过街楼,从楼上前厢房通出去横过弄堂”。当年,那里其实也是共产党在上海的一个机关,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里面来来往往。中共当年的一些重要文件也由那里源源不断地发往全国。

美丽的新妇王剑虹大睁着动人心弦的丹凤眼,好奇地打量着那里一切新奇活泼的人与事,她的心底也在渐次地展开一些新奇生动的幻想。

瞿秋白对于新婚妻子的爱是浓郁而清脆的。婚后的一段日子,他不管自己的工作与教学怎样忙碌,每天都要安排与爱妻单独相处的时间。他与他的剑虹有着诸多相同的意趣。

他们可以静静地偎依在一起,秋白的手,下意识地与剑虹葱嫩的小手纠缠在一处,谈诗论文,相互酬唱。或者就是扯着一些家常的小夫妻间的亲昵话题。秋白在雕刻艺术上有着很深的造诣。当年一些学术界的名人,曾经有欲出一笔不菲的润笔费,以求得秋白先生的一枚图章者。瞿秋白只要是爱妻剑虹看入了法眼的诗句,就会用心地刻在精致可爱的小石块上。这也是旁人难以参透的一种清凉如意的愉悦。多数时候,是小夫妻各捧了一本书静静地阅读。秋白的眼神往往是在倏然间,就从书本间轻轻地跳开了,静静地凝视着身边青瓷般古典的夫人王剑虹。他欣赏她浓黑若云般堆积的秀发,静若一潭秋水般清澈动人的眼睛,以及她的灵珑有致的好看的注视着自己的瞿秋白四目交错。王剑虹的脸上就会慢慢地洇上一层鲜艳的粉红。有过婚姻的女子,如能依然故我地保持着女人的一份天然娇羞,那是女子中的极品。这样的时候,瞿秋白就会忍不住轻吻自己柔情盈盈的新娘。

他们夫妻的感情达到了一种山明水静般的水乳交融。

1924年1月,瞿秋白去广州参加国民党的一中全会。那是在中国现代史上名气很大的一次会议。孙中山改组了国民党,形成了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大好局面。

瞿秋白刚到广州,就着急地给新婚的妻子写信。以后在广州期间,秋白先生几乎每日都有与爱妻间的尺素传书。写那样的信笺时,瞿秋白总会花费心思选用彩色布纹的纸张。那象征了他一颗殷勤呵护爱人的细腻之心。

例如,秋白曾经在自己的情信中热情似火地表白:

你偏偏爱我,我偏偏爱你——这是冤家,这是幸福。唉,我恨不得插翅飞回。

这几天虽然我没有梦,然而我做事时总是做梦似的时时刻刻晃着你的影子没有你,我怎么活?以前没有你,不知怎么过来的。我真不懂了,将来没有你便又怎么样?我希望比你先没有我苦得很我自己不得你的命令,实在不会解决我的人生问题。我自己承认是“爱之囚奴”!我算完全被你征服了!

我读过这世上许多美好人物写成的美丽情书。可是,像瞿秋白这样一个年少成名的大人物,却可以轻俯于深爱的女子膝前,谦卑地把自己称为“爱之囚奴”,那样一份不计后果的真情真的令我感动。

可惜的是,王剑虹那样一位樱桃花般的美妙女子,与才华横溢的瞿秋白间你侬我侬的甜蜜日子,只存在了七个月的时间!1924年7月,因患肺病而不治的王剑虹,在瞿秋白满含了悲凉的注目中,永远地长眠了。

王剑虹是瞿秋白生命中一泓动人心弦的春涧水。

涧水吟唱着隐没于迢迢不断的春的碧绿之中,瞿秋白是长在涧水走过的沟壑旁的一株坚韧的萑苇。秋白瘦弱的身子总使人联想起萑苇的易折。可是,秋白对于剑虹的思念却像是昂然不屈的萑苇,生活中一阵劲风吹过去,萑苇似乎是悲哀地垂下了头。可是,一俟风头过去,萑苇又重新站立,依旧站在那里想念永远的春涧。那样的一种相思,在秋白先生的感觉中,仿佛是萑苇扎根于大地,恐怕终他的一生都会相思情未了。

可是,在有些时候,命运于不幸的人们又可能是仁慈的。正当瞿秋白因为王剑虹的逝世而陷入了艾怨忧愁的心绪之时,一个女子的出现,仿佛一轮无翳的满月,蓦地照亮了秋白黯淡无光的心房。秋白的心境渐渐地从无言的哀戚中润然地滑入了澄明的期盼之间。

那个有着如夜空中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的女子,就是后来陪伴着秋白先生走完了他的人生路的杨之华。

杨之华,浙江萧山人,1900年出生。她的美丽,用后来秋白先生的话形容是:那样一种女子的青春容颜,是永远都不会老去的。他只怕自己会在焦灼的等待中,慢慢地衰老了,再无法与之相配。杨之华的身材袅娜若三月和风拂过的杨柳,她讲起话来的样子也是既温情又含蓄的。可是,那却是一位在中国的革命史、妇女解放运动史上留下了浓烈色彩的大写的女子。她曾经亲身...............f..ā.......Ц.Ж笔列为首批重量级通缉对象;她曾经接替向警予任中共中央的妇女部长;建国后她还曾出任中共监察委员等要职。可是,这个美丽而坚强女子的成长,也是经历了艰难曲折的。杨之华的父亲杨羹梅亦是当地很有各气的乡绅财阀,与王剑虹的父亲不同的是,杨父信守着传统的礼义仁教,他觉得“女孩无才便是德”,就想给她从小缚脚,不读书。可是,杨之华自幼即表现出了性格中的倔强不俯。她硬是哭闹了三天三夜,坚决不肯让父母缠足。后来还生拽住大哥杨葆青的衣襟,去了家塾中识字念书。

1920年,杨之华到了杭州的浙江省立女师读书。

当年的杭州女师,曾经发生过一件流传于一时的韵事——同窗的一对女生竟然同时嫁给了一对父子,这对女生就是王华芬与杨之华。华芬与之华都是当年女师最赶风潮的时尚女子。王华芬爱上了萧山思想前卫的大财主沈定一(沈玄庐),不顾年龄悬殊,毅然地嫁给沈,做了第五房的妾。沈定一之子沈剑龙则顺水推舟,娶回了芳名正盛的杨之华。

后来,之华的妹妹杨之英,在回忆起姐姐的这一段婚姻时,曾经讲:沈剑龙与杨之华的大哥杨葆青是最好的朋友,“由于我们家和沈家是世交,所以这桩婚事是沈老先生与我父亲在姐姐幼年时就定下的”。当年的沈家、杨家均为当地的豪强望族,沈家的衙前镇与杨家的坎山镇三岔路村隔着一条溪水相望。传统的乡绅间为了巩固彼此的势力,逢时过节都有相互的往来探问。

杨之华在浙江女师的求学也是波澜四起的。

杨之华起先是因为声援北京的五四运动,组织同学上街游行,被学校当局以“害群之马”之罪名开除出校。因此,她又到了上海,参与沈玄庐主持的《星期评论》报社。在那个思想活跃的群体中,她很高兴地结识了陈望道、俞秀松和李汉俊等年轻的共产党人。报刊维持不到半年,便在当局的高压之下停刊了。在城市间活动屡次受挫的沈玄庐,乃回到了家乡衙前镇试办一所新式小学。1920年下半年,杨之华受邀到衙前小学任教。

回到故乡的杨之华与未婚夫沈剑龙之间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当时,沈剑龙也来到了父亲创办的小学帮忙做事。闲暇的时间,沈剑龙就会踩一辆自行车,让杨之华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到近处静美的乡村间游玩。淳朴、自然的乡民见到他们这对亲昵的年轻男女也会主动打招呼。乡民们间或会由衷地夸奖:沈老师、杨老师在一起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啊。沈剑龙与杨之华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玩伴,不同的是杨之华十多岁后出外求学,不断地接受一些新思想,她与沈剑龙在人生的想法上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不过,当时的杨之华在听到村民的赞叹之后,心理上似乎并没有大的反感。

这样经过双方家长的磋商协议,杨之华与沈剑龙的婚期就订在了1921年的农历十二月十八。

结婚之后,杨之华与沈剑龙的感情,伊始还是不错的。他们不久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沈剑龙为她取名晓光。

后来,杨之华与沈剑龙间有了裂痕,杨之华即把女儿的名字改为独伊,意思是只生一个。据杨之英说,杨之华结婚后,“和沈剑龙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两人志趣各异,感情上产生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就在姐姐去上海青年会读书期间,这位比她小两岁的公子(即沈剑龙)住在乡下,生活作风出轨了”。据说,沈剑龙爱上的是一位高丽姑娘。杨之华最初曾多次写信给沈剑龙,试图挽救这一段感情。但沈剑龙只字不回,后来这段情感就走到了黯然神伤的分手地步。

其实,这时候的杨之华还是充满着一种迷人的魅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