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不知是生意失败,还是另有原因,似乎欠着银行与朋友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小曼在上海每回收到志摩的款项后,有相当的一部分钱都必须即刻还给银行或者朋友。
徐志摩借了朋友的款项,约定还钱的日子未到,人家就预先在那里旁敲侧击了。志摩是一个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的人,所以只要一俟有钱,他是一分钟都不敢再拖欠,生怕因此伤害了朋友的情分。而志摩借给朋友们应急的钱呢,徐志摩不管自己当时如何的窘迫,或者是约定还钱的时间过去了许久,也抹不开情面去催款。志摩的朋友孙子潜就一直到志摩死后,仍欠着志摩三百元钱。
有人讲,陆小曼是一直到徐志摩死,都过着一种浑浑噩噩的日子,徐志摩等于是陆小曼逼死的,这话就更荒唐了。假若,志摩当初,肯听从了小曼的话,继续留在上海发展,会有后来的空难吗?难道那些引领着徐志摩在北平城里过着一种吆五喝六新生活的朋友们,就没有一点的责任吗?
其实,小曼从来就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乎乎的女子。她从志摩的北上,就预感到了志摩在钱财上的亏空。她似乎意识到了他们夫妻正走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所以,她已经在改正着从前的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了。过去,在徐志摩的经济繁茂期,小曼每月曾经有七八百元的庞大开支。到了1931年徐志摩捉襟见肘时,小曼也就维持着每月四百多元正常的开支。晚年的小曼甚至可以为了志摩,过上一种黔衣素食的平淡的生活。所以,小曼是懂事的。
陆小曼的立志振作,还在于她听从了爱人徐志摩的建议,师从山水画大家贺天健先生重拾画笔,学习作画。贺天健的绘画技艺是有自己独到之处的,陆小曼的画风画技也就得到了非同寻常的长进。
陆小曼曾经于1931年的春季,精心绘就了一幅山水长卷画。徐志摩看了相当得意,就四处请名家大师题字作跋。胡适的题字是:“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拼得死工夫,自成其意趣。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于这一道却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韵语,博小曼一笑。”贺天健欣悦地为弟子提了一首绝句:“东坡论画鄙形似,懒瓒云山写意多;摘得骊龙颔下物,何须粉本拓山阿。”杨杏佛、梁鼎铭、陈蝶野等文人骚客亦有辞跋。
后来,徐志摩坠机时是随身携着这幅画卷的,因在铁夹之中,物得以幸存。
如此,此物竟成为志摩夫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的爱情生活的铁证。
在徐志摩三十六年不长的人生旅程间,真正对志摩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女子有五人。爱情方面是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亲情方面则有志摩的祖母与母亲钱老夫人。
志摩对于老祖母的那种情深意切,见于志摩献给祖母的那篇散文名篇《我的祖母之死》。那一年,志摩二十八岁。
志摩的母亲钱慕英,出身于中国民间诗书绵泽的仁恕知礼人家,未嫁时乃海宁县慈溪村国学生钱纯甫的长女,为徐申如迎娶的第二房太太。钱氏于二十三岁时得志摩。志摩乃祖父徐星匏一脉得来不易的承嗣香火的长孙独子。
志摩印象中的母亲,应该是有着一种淡淡微笑、又兼有几分病弱的慈善女子。时常在冬阳普照时分,家中就有给母亲诊脉的长衫老中医无声地从长长的日影中走过。所以,后来志摩的母亲是再无生育的。祖母与母亲对于志摩的怜爱,也就有了一种漫山遍野般的嫩绿。
钱老夫人的一生都是信佛向善的,驭待家中的下人也是从简从宽的。爱子心切的钱氏对于后来的小曼,大抵上是采取了一种清嘉平和的态度。
倒是徐府的老家翁徐申如,对于没有生育的陆小曼始终是有一种梗骨于喉的感觉。后来,志摩与乃父徐申如的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状况,大抵上也是源于小曼的子嗣不藩。
钱氏面和心慈,一生均未与任何人为敌。她在丈夫与爱子的矛盾之间,一直起了一种甜润的缓冲作用。
其实,在志摩夫妇定居上海时期,张幼仪在徐翁的财资的鼎力支持下,就在上海阔绰地展开了自己的事业。钱氏是时常随着夫君穿梭往来于硖石故居、上海的张幼仪母子以及徐志摩夫妇之间的。
徐申如秉性拗直,一般不轻易登临小曼的寓所。慈眉善目的钱老太太就会独自去到小曼的居所,与儿子媳妇住上一段时间。钱老夫人的心界极宽,她与小曼的母亲吴曼华之间也有一些家常的话题可以闲聊。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令小曼仿佛沐浴在天国光辉的慈爱的老太太,她的生命的火炬,在1931年的4月间也渐次地燃成了灰烬。
钱老夫人的病症,最初不过是起于一次偶尔风寒。起先是并没有在意的,后来气虚气短的症结就凶险到了一种无力回天的程度。
志摩一得到母亲弥留的消息,就心急火燎地赶回了硖石。
这一次,考虑到可能是见钱老夫人天人永隔的最后一面了,小曼是徐府正娶的媳妇,因此,小曼就提出想与志摩同行,她也想服侍钱老夫人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可是,徐申如老先生的态度令人煞是费解。他先是支支吾吾地阻挠着小曼回到硖石,一直到4月23日,钱老夫人已经撒手人寰。徐申如老先生方讲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陆小曼行事方式太夸张,他不喜欢小曼,已经决定让义女张幼仪回来参与钱氏的治丧事宜。
徐申如老先生的这一决定是相当粗暴与无理的。这使志摩夫妇在蒙受着丧失母爱的剧痛中,仍然要蒙受着来自传统伦理的一种羞辱与郁闷。
依照中国民间的传统习惯,在朱门大户人家做媳妇,每逢家族中的红白喜事时刻,是家族中夫人媳妇们确定与显露身份的重要时机。陆小曼是徐府明媒正娶的长房媳妇,也是唯一的儿媳妇,现在,陆小曼参与钱老夫人身后丧葬的权宜,莫名其妙地就被徐申如粗野地夺了,这对于志摩夫妇来讲当然是一种相当严重的事态。
在徐志摩父子的争吵中,张幼仪作为徐志摩前妻的身份全程参与并主持了钱氏的丧事。
陆小曼的羞辱与痛惜,可谓渗透入了骨髓。
如果说,从前的陆小曼,对于处处为难自己的徐申如,尚且存了一份委屈相迎的心态。那么,以后的小曼,在历经了那场令人身心俱疲的丧事之后,对于徐家的一切均有了一种深深的倦怠。
从今往后,钱老夫人宛若天国般素洁的笑靥,是永远地仙逝了。陆小曼即便是感到伤痛,又能如何呢?这尘世没有了钱氏的骀荡无边,性格懦软的徐志摩根本无力招架徐申如的执拗与粗糙。这也无可避免地深刻影响了志摩与小曼的感情生活。
到后来,志摩与小曼这一对真爱的夫妻哀然地发现,他们再也无法真正回调到从前那种琴瑟和鸣的最佳状态了。这又何尝不是爱情的一种悲凉的瞩望呢?1931年11月19日,三十六岁的诗人徐志摩搭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邮政飞机,不幸撞上济南的开山,堕机身亡。那是一件震惊当年文坛的大事情。当然,作为这一起事故中最重要的罹难者徐志摩,他的生命的终止,似乎是没有任何预兆的。他生趣盎然地走完了自己生之路程上的每一步。
其时,大约是在1931年的下半年。徐志摩为了弥补家庭生活中的一些亏空,开始试着在学问之外,跟着翁瑞午做一些房地产的掮客业务。
当时,陆小曼打听得徐志摩的姑丈蒋谨旃及其族弟蒋百里要出卖他们在上海愚园的房子。如果志摩可以中介此事,就可以与翁瑞午平分了二厘五的佣金。志摩遂决定于11月13日自北平返回上海的家中。
志摩在返沪的前夕,也不知是否冥冥中对于自己所剩无几的现世依恋不已呢,他竟然在很短的时间里,走访了北平的所有亲眷好友。据刘半农的回忆,11月12日下午,他正与好友数人聚集在古玩家郑颖孙的家中。徐志摩突兀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当时,郑颖孙先生正向旧友们出示自己收藏已久的怀旧诗体式的书笺。
志摩一见之下即爱不释手,复央求郑颖孙先生一定要送十数叶书笺给他。志摩面带赧色地解释,他的小曼最爱的就是诸如此类精美的小东西。
后来,是男人之间的闲散的话题。徐志摩忽然有点好奇地追问座中的诸友,以他们的阅历,《金瓶梅》中讲的那些事情是否靠得住呢?刘半家当时就为徐志摩的天真可爱逗得大笑不已。他复打趣徐志摩:可惜现在座中的诸位没有一个是西门庆本人,这样的话题又有谁可以解答呢?
朋友间仍把酒言欢。酒酣过半之时,徐志摩的脸上现出一片艳阳天。他开怀地告诉一众老友:他明天早晨六点的飞机。明晚的此时此刻,他已是与他的小曼共进晚餐了。
在座诸位以刘半农年纪为长,也最是老成,他关切地对志摩讲:“现在的飞机,我是不肯尝试的,你一定要小心。”志摩漫不经心地答之:“危险是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所难免的。假若我飞机失事,记住一定要送我一幅挽联。”刘半农也回以玩笑:“可以的。”到了席终人散时分,刘半农与徐志摩握手道别,徐志摩仍是嬉笑地跟刘半家讲:“记住,万一过几天我不在这世上了,一定不要忘了为我作挽联呀。”刘半农当时的脸上虽然仍是挂着笑,但他的心底却是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这件旧事,是刘半农心情黯然地讲述给身旁的亲朋好友听的。情到深处最忆旧,想必不应该是虚言的。
一种较为可靠的说法是,志摩与刘半农等人分手后,又与沈从文、温源宁等一众文友聚在了一起。
当时,为了志贺林徽因身体的康复,朋友们特地在北京图书馆置办了一桌宴席,为思成与徽因夫妇布旧迎新。
那是北平的一个“四围山色中,一城残照里”的初冬季节。
席间,他们从窗棂间听得,从不远处的戏院中,传来的婉转的清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
欢快的宴席结束之后,朋友们就约同一路去看京戏。
路上,徐志摩告诉林徽因:自己明天是想回一趟上海的家中,如果走前没有空闲的时间,这一晚就算与徽因辞行了。
斯时,一天寒凉的夜气正在寂然的静物间流布着。寒星闪烁,夜月初明,满地洒落了一种泼剌剌的霜华。
林徽因期待地跟志摩讲:她11月19日的晚上,在协和小礼堂有一个专门的演讲,是给外国使节讲一点有关中国建筑艺术的常识。她真的很希望志摩能赶回来为自己助威。
此刻,徽因明澈清亮的眼睛是如斯信任地望着志摩。
志摩的心底不由得滚过了一阵暖流。志摩有点兴奋地表白:好的。我总要如期地赶回来的,做你一个忠实而又温驯的听众。
不料,徐志摩兴冲冲地赶回了上海的家中,夫妇俩见面之下,就因为一些俗事产生了一点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