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33493300000005

第5章 自古文人爱美人,天下谁人真识君?(2)

后来,大约是春天来临的季节,黄绍兰从北京女师肄业,去上海开办博文女校。黄侃沉吟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良久,还是决定放弃手中的工作去上海追求黄绍兰。当时,黄侃的发妻王氏尚未下堂,黄侃在民气初开的民国已经有着重婚的罪名了。黄侃为了与爱侣走到一起,心生一计,用李姓的假名与黄绍兰办理了结婚手续。黄侃的讲法是:“因你也明知我家有发妻。如用我真名,则我犯重婚罪。同时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负责任。”这是一次无与伦比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疯狂爱情。

可惜这一段爱情好景不长。黄绍兰知书识礼,她应该是有女性的优雅情调的。她的纤细娇弱与彬彬有礼,仿佛初夏的郁郁葱葱间绽开的一朵栀子花,是如许的多愁善感。

可是,季刚先生的心底仍然是不能满足的。也许天底下许多成就过一番事业的男人,都不会满足于只与一个女子相爱吧?黄季刚去了北京的女师大教书,他的心又在骀荡的春色撩人间摇摆不定了。他很快就又与一苏州籍的彭姓女学生相好同居。此事被黄绍兰女士侦知,她是真正的欲哭无泪了。因为黄绍兰手握的乃是一纸虚无的婚纸。婚书上黄侃的姓名不符,黄绍兰很难捍卫自己的基本权益。此时,黄绍兰已经与黄侃生有一女,黄绍兰之父深恨女儿辱没了他清白的家风,盛怒之下,父女间也是恩断义绝。后来,是太炎先生的夫人汤国梨女士,收留了走投无路的黄绍兰。可是她女性柔弱的感官中,仍然是摆脱不了黄侃带给她的过度的悲伤。她后来还是疯掉了。她把自己吊起在屋子的横梁之上,径自悄然奔赴清净虚无的死亡境界。

后来,汤国梨在《太炎先生轶事简述》一文中,对于黄季刚糜烂的私生活尤是激愤。她讲黄季刚是“有文无行,为人所不耻”,是“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这样的话语,对于已然成为了国学大家的黄季刚来说,也只有季刚先生的师母才可以讲出来。

如果我们把泛滥的情欲,讲成是一种不洁的、愚蠢的、有罪的东西,那么,我们所爱着的季刚先生的一生,是否一直都是彷徨无依地迷茫于情欲之门呢?

其实,季刚先生间或也上演过轰轰烈烈的爱情。

他另外还有一首词: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

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这是季刚先生款款情深地书赠给他的学生兼亲密无间的爱人黄菊英女士的。那时节,就读于武昌高师的黄菊英是黄侃大女儿的同窗好友。夏末初秋的假期,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又白又冰凉的寂静的情绪。黄菊英经常到季刚先生的家中,与他的大女儿并坐一处闲谈。黄菊英对于季刚先生在学术界的声名,是有所耳闻的。她对于黄季刚恭敬地事以父师之礼。黄季刚的心情也是愉悦的,他只要看见年轻女孩子干净、美丽的脸,心底就会油然而生出一声叹息:真是美极了。

后来,黄季刚讲,黄菊英是武汉三镇所有年轻女孩子中的美人。他一颗中年漪动的心,从黄菊英天真无邪的瞳仁中,又看见了年轻女孩的曲线美、洁净美。他感觉黄菊英一缕缕在微风中飘动的黑发,恍若天空中美丽的云霞。

这一回,沧海横流的黄季刚偶然遇上了年轻女孩子的一颗纯真喜悦的心。他流露出一种等到了望眼欲穿的终身伴侣的欢欣。后来,当黄季刚突然宣布二人结婚的消息之时,朋友们再次以“人言可畏”劝他。季刚先生泰然闲静地回答:怕什么?难道怕人家闲话,就不过日子了吗?这一回,各色娱乐小报上,对于季刚先生的人身攻击连篇累牍。黄季刚何尝是一位怕人谩骂的角色?这一次,他干脆让学生把骂自己的小报收集起来,以供蜜月消遣。

上面的这一首《采桑子》之词,应该是他在高压的环境之下,写给黄菊英的表白之词。黄菊英一读之下,心旌动摇得不能自已。她的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了清新的夜色之中。

自古美妇爱高士。一个女子可以嫁给一个举足轻重的才子,那是前世修行五百年都不一定可以得到的福分。女人是为爱扑火的灯蛾,哪怕前面是万劫不回的死亡,都会毅然前行。因此,黄菊英毅然地决裂于家庭,与黄侃共结连理之枝。这一次,黄菊英的选择是对的,她陪着季刚先生走过了人生的终点。后来,黄菊英女士回忆说:“我虽是季刚的妻子和学生,但学无专长,对于他的学术文章,我是在宫墙之外。每当重阅他细心批点的古籍,复诵他情文并茂的诗作,辄使我以他的好学精神自勉。”她把自己放在了一种幽静微凉的低处,这样,她女性的和熙如春反而深深渗透进了季刚先生的心灵。

有浪迹天涯的诗人曾经写过:

人生浮沉本是梦,烟雨江山美人心。今朝丁香花尽谢,明日白菊笑意频。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段子。日本的犬养毅曾经问孙中山先生:您最喜欢什么?中山先生回答:革命!推翻清王朝。犬养毅继续问:除此,还喜欢什么呢?孙中山注视着美丽的犬养毅夫人,含笑不语。犬养毅仍催之:姑且答之吧。孙中山回答:女人。还有就是书。

从郁达夫、郭沫若、顾城,再到国外的画家毕加索、英国诗人拜伦、德国诗人歌德,这个世界曾经有过太多的伟岸男子风流的故事,也就有着太多的痴心女子,在那些负心汉子飘逸走过的身影之后,流不尽的伤心之泪。这样的故事从来不曾断绝过,今后仍然可能发生。有时,在我们现实的生活中,一种阳春白雪般的美妙,间或都是与些微病态的、丑陋的东西奇怪地纠葛在了一起,这使得我们对于不断向前的人生,既产生了一种喜悦的心境,也产生了一种无可排解的深深的悲哀。

黄侃的一生,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师大、东南大学、武昌高等师范、金陵大学等校的教授。与章太炎、刘师培、胡适之诸人亦官亦学的杂沓经历相比较,黄侃的本色仍然是一位书生,他当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者。黄侃自号为“量守居士”,出典于陶渊明的诗:“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他做人的大节上是提倡量力守法度的。

我看过亡者季刚先生的一张相片。

照片中的他,身穿一领蓝缎团花的长袍,黑缎马褂衬底,头戴着一顶黑绒瓜皮帽,腰间露出一条白绸带。他跷着二郎腿,闲静兼正经地坐在一把椅子中,与我们印象中疯劲十足的黄侃迥然有异。

那样的感觉,带给人的是一种雨静花闲过后的岁月悠然。

他读书,据说是有如神助的。

他很早就信步于国学的奥堂之中了,其中清雅绮丽的风光尽收于季刚先生的眼中。他的音韵训诂与诗词文章也是当年的时选。他治学主张“师古而不为所囿,趋新而不失其规”,他文字、音韵、训诂等诸多方面的学问都深入到了发前人所未能发的幽暗之处。所以,黄侃的先生章太炎将黄侃与李详相提并重,他以为自己的弟子开创了研究古典文论的新风气。

黄侃的治学,曾经进入过一种痴绝的状态。所以,他的论学就留下了许多至理的名言。例如,黄侃曾讲:“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又云:“凡古今名人学术之成,皆由辛苦,鲜由天才;其成就早者,不走错路而已。”“学问最高者,语言最简。”黄侃眼中,真正的读书人都应该是“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这样一些精彩的论断,倘使今日的一些浮躁不安的治学者可以宁静地温习,都不啻为一味苦口良药。

今天的国学界,对于陆宗达的名字,应该都不会陌生。他早年就对训诂一学有着浓郁的情趣,曾兴致勃勃地去拜黄侃为师。目光如炬的黄侃对于这位好学青年非常满意。可黄侃什么多余的话都未说,他让陆宗达先买一部白文本的《说文解字》点完再说。陆宗达花费了近一年半的漫长时间才点完此书。黄侃不动声色地让陆宗达把点完了的书留在他那里,另外再买一部书,接着再点。如是者,反复多次,黄侃现场考陆宗达《说文解字》里的字意,陆此时已经可以滚瓜烂熟地解释出任何一个字的字意。黄侃方首肯将陆收为门下弟子。

后来,陆先生成为了继黄侃之后的训诂学权威。

据说,黄季刚的一生,都是慎于下笔的。他对于江永的“年五十岁后为一书”的讲法深以为然。他以为作文章是一种流芳千古的事业,不到水到渠成的成熟境界,不可妄自动笔。黄侃的述而不作,是真的急坏了恩师太炎先生。章太炎批评他:“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黄侃信誓旦旦地回答:“年五十当著纸笔矣。”

1935年的3月,是黄侃的五十岁生辰,太炎先生精心准备了一副对联,“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韦编三绝”取黄侃日记的是孔子穷研《易》经,致使竹简的韦绳多次磨断。以此赞赏季刚五十余年的勤奋苦读,是贴切的。“黄绢初裁”源于蔡邕题词曹娥碑,“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杨修当年的破题是:“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太炎先生仍然寄厚望于已年过半百的黄侃,潜心于著述,写出“绝妙好辞”。

谁知,太炎先生苦心为弟子而作的对联却暗藏了玄机。联中无意间嵌着的“绝”、“命”、“黄”三字,即象征了黄季刚的寿命不永。黄侃的为人一向都是迷信谶语的。他展开寿联,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玄机,他的脸色骤然大变。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内心都是忐忑不安的。后来,竟然是一联成谶,季刚先生于是年的九月,醉酒不起。这样的结局自然是令人黯然神伤的。

季刚先生的弟子们制作了《季刚师得病始末》一文,其中详细地记录了大师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历程。

逝世的前日,季刚先生的出血已然是不可抑制了。晨曦初起,黄侃即在呕血,他仍坚持着“伏案点《唐文粹补编》,力疾将末二卷圈点讫,甫搁笔,又大吐,皆淤血,趋就床卧,晕眩少愈。适订购《宛委别藏》寄至,又取《桐江集》五册披览一过”。

医生闻讯匆匆而至。面对汹涌吐血的季刚大师,医生已是回天乏术了。医生只能给黄侃注射安眠止血的药剂,借以减轻他最后的苦痛。后来,是大师的弥留之际,他的人已经讲不出话了,他的手却牢牢地指着书架上的一本书籍。弟子们急忙把书放到了季刚大师的眼前,他点着大家翻到的那一页,头颅往旁边轻轻地一侧,即已经仙逝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弟子们含悲地翻看到先师指定的那一页书。

弟子们的心底顿然觉得有千万的雷电激荡而过。雷电之后,他们的心田仿佛有着九天绝美的仙子,飘洒着纷纷扬扬、绚丽多彩的天花。原来,那是弟子们数日前争执不下的一个学术问题,当时的季刚大师为了启迪弟子们的心志,没有邃然作答。现在大师要撒手人寰了,他仍然放心不下未解的学术问题。大师最后手指的,正是问题的最佳答案。

已然故去的程千帆教授在谈到他的恩师黄季刚先生时,曾经满含深情地讲:“如果将我国整个古代学术比做十项全能运动,那么黄侃除了保持一两项世界纪录以外,其他项目的平均积分也是很高的。”

作为一代鸿儒的黄侃大师,我们不管他生前有过怎样的宠辱毁誉,他的中道而殂,于当时或后来的国学界而言,均是一种极大的损失。

虽然,黄季刚所处的时代,可能是一个纷乱的动荡时代。

但他的人,不应该说是生不逢时的。

他的学术思想尽可以得到当时社会的承认和尊崇。

黄侃生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乃是“死而不亡者寿。学有传人,亦属死而不亡”。他的深邃、丰富、博大、宏伟,以及严谨不苟的学术精髓,都受到了此后数十年间众多弟子的无限敬仰。他死于人生正往上走的途中,实属天命。从这个角度去品评,黄季刚似乎又应该说是幸运的。记得是鲁迅先生讲过的:中国向来少真人,多的是纸人、泥人、兵马俑、阉人。黄侃大师无论是他的做人,抑或是他的见识,在中国现代学术的群雄之间,都应该算是一个难得的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