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款款情深男子的影子,投在了青瓦镂窗老屋的走廊上。对于爱情的感悟,纳兰性德以后,仅谢玉岑先生一人而已。
尘埃里开出的花
断肠才送别,有携泪,客中行。换瘦影春衫,回潮单舸,梦里平生。他乡乍惊花烂,掷流光,不信便清明。笛愁心欲碎,钿车广陌初尘。
帘旌,梁庑与追寻。人海剩飘零。算余生担得,青山埋骨,白日招魂。
夜台钗燕,蹴筝弦、眉样可成春。百岁几经回首,长宵开眼从今。
这是我读清末民初的一点文字之时,无意间得的一首《木兰花慢》词。词的作者乃烟雨江南中诗书画俱佳的一代才子谢玉岑先生。他当时新丧爱妻。那是在他把相濡以沫十数年的爱侣钱素蕖夫人亲自归葬于常州祖坟后,正寂寥无趣地返还上海的途中。忽然,一阵扑簌如粉的细雨而来。若泪,亦是春事阑珊时节的花自飘零水自流。恍惚之间的才子谢玉岑瞿然而悟。原来,此刻恰是追悼亡灵的清明时节。谢玉岑的心底忍不住又是一阵大恸,乃和泪写下了这首追悼亡人的沉痛凄婉之词。是词的迷离伤感之清韵,也可追得上意趣高远的唐、五代的词风了。
为此,我试着又读了一点与谢玉岑有关的文字。
我发现,这也是一个才高运蹇、有情有义的薄命好男子。他的身世至今读来,仍令人欷不已。
涉及过中国人文历史的人,大抵对于烟雨江南的人文气氛都不会陌生。而曾有“八邑名都”之称的常州,乃是葱郁江南水乡间的一颗洁净的美玉。
南朝的“诗人皇帝”梁武帝萧衍,以及他才艺双全的昭明太子萧统,开创了常州后来兴旺的文气。至明清一代,常州人文的鼎盛,已俨然成长为当年学界的一种气候了。明朝时无锡人顾宪成成立了赫赫有名的东林书院,钱一本、薛敷教等常州人氏一时跻身于“东林八君子”之例。进入清朝乾隆、嘉庆年间,主张“经世致用”的常州学子更是卓然自成一家。青史留名的有今文经学的开创者庄存与,以及稍后的刘逢禄与庄述祖诸位。至于龚自珍、魏源等辈,则对于晚清及后世的政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所以,常州籍的龚自珍曾自矜地讲:“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
谢玉岑的家族亦曾经是邑中“然粹然”的书香望族。其高祖谢梦、谢玉阶,祖父谢祖芳,父亲谢仁湛,伯父谢仁卿,皆工诗善文,有着深厚的经学古文的底子。流传到谢玉岑这一代,兄弟姐妹数人都算是一时的彦才俊杰之士。
可是,谢玉岑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格局剧变的大时代。
谢玉岑的父亲、伯父不堪于飘摇时局之煎熬,相继撒手人寰。适时,谢家的长者只剩下了祖母、伯母、母亲三位柔弱的女子。而作为家中长子的谢玉岑,虽年仅十三岁,就俨然要直面这残酷的人生了。
当时,常州的地面上,除谢家之外,另有一户遐迩闻名的书香门第大家——钱氏家族。钱氏家庭中的长者正是晚清的著名学者、诗人钱名山。谢、钱两家世代往来,从前就有着姻亲的通谊之好。谢玉岑的祖母钱蕙荪老夫人乃是钱名山的二姑。
年轻时代的钱名山,也曾是逊清赐榜进士出身的官宦人士。他的才识曾得晚清时浸然坐大的汉族文官集团赏识,使他一度羁绊京城为官。后来,钱名山见时局纷乱、颓败,已然是一种不可为的无奈之状态,便于光绪末年悄然弃官回到了家乡。
常州地方上经过明清数代学者的人文浸润,讲学的风气素来是浓郁的。
钱名山挟饱学之士的誉声从京师归里,声名传扬于外。最初,他不过是为一些好学的族中子弟讲学娱日而已,后来从学者日众,钱先生遂移教于寄园之中。此时,钱名山已成为常州地面上颇负盛名的私人教育家了。
钱名山与谢玉岑之间有着舅甥的情分。对于失去父怙却灵慧过人的谢玉岑,钱名山是心怀爱怜的。所以,在谢玉岑到了启蒙开课的年龄,钱名山利用了一切的机会,把谢玉岑接到自己的私宅,亲自给谢玉岑讲授学问。后来,征得钱蕙荪老夫人的同意,钱名山将谢玉岑收入门下成为正式弟子。在三年多的时间中,谢玉岑寸步不离地求学于钱名山。钱先生赞叹他是:“三年尽通经史,为文章下笔瑰异,篆分书追秦汉,不同凡近。”
时光荏苒,谢玉岑渐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饱学青年。钱名山对聪颖的谢玉岑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分,于是他专门跑到谢府去与自己的姑母计议,想把自己的长女素蕖许配给玉岑为妻。当时,钱先生的儿子也还未婚配,玉岑的妹妹刚过及笄,也正当山花烂漫的年龄。钱蕙荪老夫人颇为内侄的一片诚心所感动,于是两家的大人从长计议,不仅规划了谢玉岑与钱素蕖的婚姻,也给玉岑之妹与名山先生之子钱小山定下了百年婚约。这在当年的书香大户之间,也是一种常用的世谊通婚方式。
家中的女性长辈将通婚的议事询求于谢玉岑本人。谢玉岑对于这一从天而降的金玉良缘,可以说是心怀喜悦的。在亦舅亦师的钱名山府上寄居三年,谢玉岑对自己那位冰雪聪明的表妹,应该是心生好感的。有时,在绿色柔和的春天的黄昏,谢玉岑与同学们坐于廊下听先生讲学。斜投进来的薄暮留在廊间有着一种缥缈般的梦幻,就在这梦幻之中,谢玉岑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钱素蕖走过的身影,那婀娜的身影恰似一朵微风间走过的雨云,又像是廊间飘过来的一抹轻盈的雾霭,真是美极了。后来,同学们听说了玉岑与素蕖之间的婚约,也觉得他们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都为他们高兴。
可是,在他们的议婚进程间,也不是没有过波折。双方长辈的议婚程式虽然走过了,但传统的中国婚姻都想要走得完满,两个人的婚配还是要讲究天命。于是,钱蕙荪老夫人将玉岑与素蕖的生辰八字送到了东林寺的高僧那里,诚恐诚惶地请他参详一番两人的婚姻命象。高僧安然闭目拈指一批两人的命运,眉宇间的两条长长的寿眉就不由得紧皱了。他讲,男孩的命象大恶,女孩的命象也似乎不善,犯忌中官。这样的运象走在一起,恐怕是有伤寿永的。当时,是钱名山陪着老姑母去寺庙的,他在旁边忍不住插话:“可是,玉岑这孩子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伯父与父亲,还有什么运气会比这更乖舛的呢?”
大和尚是得道之高僧,对于无可确定的命运也不肯妄说。只是不予回应钱先生的疑问,仍闭目捻动手中的佛珠,开始念念有词地吟诵经书了。
从寺院返回来的钱蕙荪姑侄,各自沉吟再三,均不得其要领,对于这桩运象不合的姻缘,双方的长辈也滋生了动摇的心绪。钱名山曾以退婚的话题去试探自己的爱女素蕖。素蕖小姐当即羞得粉泪盈盈,她坚决地表态:婚姻不是儿戏,岂能朝议而暮改呢?现在我与玉岑的婚约已然在常州地方上传开了,今生有缘我是谢家的人,若是无缘恐怕也只能遁入空门了,岂敢另适人家招摇于世?而钱蕙荪老夫人传递来的信息也是玉岑此生非素蕖表妹不娶的誓言。两家大人只好打消了中途畏难退婚的情绪。
可是,就在玉岑与素蕖婚约议定的是年腊冬,谢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令二人的婚议再受冲击。此前,虽遇伯父、父亲过早殂没,但谢玉岑一家凭着祖上数代的财资荫泽,居住于常州城内高屋深院连垣的天皇堂弄,伊始的日子尚是可以将就的。那年年末,谢家上下正在准备着拜祖祭祀的辞旧迎新事宜。忽然间,深宅中的厢房里腾起了一把大火,火呈燎原之势呈现出一种摧枯拉朽的汹涌,谢家上下人等一筹莫展。通透的烈火很快就把谢氏院宅烧成了一片废墟,谢氏自高祖谢梦公、谢玉阶公、谢香谷公以降,数世积聚收藏的珍奇图书金石文房之类均荡然无存。谢家由是彻底地衰落了。
这样的一场大祸,让钱蕙荪老夫人与钱名山在无奈之余,竟又是暗地吁了一口长气。他们觉得高僧的预言果然是不虚的,运象不合,大劫终来。经此大劫以后,双方老人倒塌下心来,如果玉岑与素蕖的婚姻就此走上了坦途,这也未尝不是应了“祸兮福所倚”的谶言。
“祸兮福所倚”,这是一种待世的通明与雍容。所以后来,囊中羞涩的谢家常常是辗转赁居于常州城的,像青云坊、观子巷这样仄促的巷道之间,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但谢氏的三位长辈,钱蕙荪老夫人、母傅湘纫夫人及玉岑的伯母,表情从来都是淡定自如的。世代书香的涵养,使她们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道理。只要现世的子孙们安好如画,则这人世间的一切皆好。
1919年的12月,天空飘起了片片如玉的轻盈雪花。
那正是江南纤细、优雅、体贴的冬之季节,二十岁的谢玉岑正式与心爱的女子钱素蕖共结连理之枝。
讲起来像钱素蕖那样的女子,真的应该算是一位聪颖好学古典雅致的明媚女子。受乃父学识的熏陶,她本人是颇擅书法的。据说,她“生之日,庭中白莲花”,因此,钱名山才为其取名为“素蕖”。
虽然,他们婚姻的伊始,已然有了蓬门牖户人家淡淡忧虑的情味。
他们的新婚,只是清淡,并无飘逸;只是人生的随遇而安,并无人生的有余富足。并非自在的生活之表象,似乎也只是常州城冬天巷道般的惆怅无奇而已。可是,因为他们的两颗心是相互深深渗透的,所以,他们的感情生活就有着常人无法体会的愉悦与美丽。
玉岑在婚姻的最初,仍然是随着岳父钱名山研习中国传统的文化。素蕖因此也留在母家主持中馈。玉岑是一位读起书来很上心的男子,有时,到夜半月上蕉窗的时节,谢玉岑仍然是在燃烧的汽灯下,手捧一本书看得入神。素蕖后来就用心了,她会在打理晚餐的时候,特意为夫君留出一碗小粥,待得玉芩三更腹饥之际乃进呈。
有一次,在谢玉岑的夜膳之际,微凉的夜风轻轻穿过院落的竹丛。新娘素蕖看着款款而食的玉岑,瞳仁中写出了无限的柔情。玉岑看着觉得心旌摇动,忍不住放下了箸筷,握起素蕖柔若无骨的小手。空气中刹那间涌起一种暖尖滑腻的感觉,令新婚的夫妻当时有一种恍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陶然。恰在此时,内弟钱小山贸然地走了进来。他看见玉岑正在吃粥,当时就拍手笑开了:“呀,家姐是这厢一嫁,就把心偏向了自己的小夫婿呢,弟弟是没有夜浓情浓进香粥的福分。”
钱素蕖顿时大窘。虽然只是小弟一时无心的笑语,素蕖仍然是羞涩的。以后,素蕖在夫妻相处的一些细节上,都宁可保持相敬如宾的态度。只有在夫妻相处的暗室,素蕖才肯像是月色下露水浓重季节的一朵海棠花,对着心爱的夫君,沁渗出一种迷离的芬芳。
也正因为爱妻素蕖的人,看上去仿佛是月上林梢时分一朵巧笑嫣然的水莲花,玉岑也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封了一个别致的字号“白菡萏室主”。其意正是彰明他是上天在亿万万的人群间、经过了亿万万年的光阴流转,方选定了的派在可人儿身边的一位纯粹的护花使者。
1920年以后,玉岑和素蕖的女儿荷钱及长子伯子相继出世。
这时的玉岑已在外面教学,以维持日渐增多的家用。这期间,出门在外的谢玉芩经历了军阀的齐卢混战。这场混战中,沪宁铁路中断五十余日,乱兵劫掠了常州地方。这时节,素蕖的一颗柔弱无依的心,无时不为奔波在外的夫君忧忡着。虽然是桃李成芳的三月阳春,待在家中的钱素蕖却时常会恍若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孤单鸳鸯,恹然之意使天地的万物都仿佛失去了原本的春意。
这样的愀然相思之情,其实是在渐次地损伤素蕖秉性孱弱的身体。
1925年,谢玉岑南游到了温州的第十中学执教。在这里,玉岑认识了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挚友夏承焘。他们之间的友谊是伊始于诗词的,两人的唱和答谢之作,后来成为一时的佳话。二公也由是结成了终生的莫逆之交。
多年以后,夏承焘成为中国著名大学的一流教授,在文学界,也有人将夏承焘与唐圭璋两位老先生并称“当代词学大师”。后来的人们,间或会忍不住地遐想:玉岑的人倘若不是天妒英华,过早的殁没,后来的他是不是也可以攀登绚丽的学术之峰峦呢?
谢玉岑与民国海上艺术家且说当年因为对老祖母钱蕙荪以及娇妻稚子的牵挂不下,远游在外的谢玉岑不久就回到了离家较近的上海南洋中学执教。当时的校长王培孙先生颇为欣赏才学过人的谢玉岑,他给予了玉岑较大的私人空间。谢玉岑正是从这时开始,与上海的艺苑名人张善子、张大千、谢公展、王师子、郑午昌、陆丹林等有了来往的酬谢。当时,宏图待展的张大千与玉岑恰巧同赁居于上海的西门路,两人比邻而居。才子间的同声相应,使张大千与玉岑结为莫逆之交。俨然有词名的玉岑不惮其烦地为大千先生的画作题句,这样,大千先生的绘画,就因为玉岑的题词而更加声名于外了。
后来的郑逸梅,在回忆起这一段似水流年时,曾经讲道:“我与玉岑相识,尚在吴中枣墅赵眠云家。既而我在上海主《金刚钻报》笔政,玉岑为撰《墨林新语》及《清诗话》,连篇累牍,报刊为之生色。之后玉岑与张大千、朱其石、张聿光、马万里等组织艺海回澜社,设于报社楼上。因此我与玉岑几乎每天晤叙。”这一段日子,夏承焘与玉岑的友谊也是坚固不破的,玉岑开始着手为夏的著作《唐宋词人年谱》搜集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