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电影批评氛围中,最为心许的是格氏的一系列“哀情”片及丽琳的精彩“表情”。《孤儿救祖记》的出炉在很大程度上因为偶然发现王汉伦。她本名彭剑青,出身大家闺秀,肄业于上海圣玛丽女校,但婚姻上遭遇失败,在某洋行做打字员,成为职业妇女。一个偶然机会,她被推荐给张石川,如程步高记述:“张以彭女士外型适合大家主妇,气质尤佳,面貌善良,两眼忠厚,一望而知,是一位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善女人,形似且神似,难能可贵。”程步高:《影坛忆旧》,页72。当时舆论认为《孤儿救祖记》中男女演员的表演都做到“自然”,在这方面明星公司总算甩掉了“文明戏”的包袱。王汉伦的“表情”催人泪下,都觉得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时评论称赞她的表演“丝丝入扣,无美不臻。非富于感情者,不足语此”时纯:《〈孤儿救祖记〉之评论》,《申报》,1923年12月27日,第17版。。或说她“表情绝佳,如课子教子等幕,均能出自自然,毫无做作神气”周世勋:《评〈孤儿救祖记〉中之要角》,《申报》,1923年12月21日,第8版。。她初出茅庐,从未演过戏,却能当行出色,被视为“奇迹”。没有人会把王汉伦跟丽琳相提并论,但在悲剧气质上可谓异曲同工,看两人在《时报图画周刊》与《北洋画报》上的头像照,低垂的眼神何其相似乃尔,王汉伦有着丽琳的影子。丽琳·甘许之照相见《时报图画周刊》,第325号(1926年10月31日),第8版;王汉伦见《北洋画报》,第102期(1927年7月9日),第1版。系同一系列而神态略微不同的,另见《良友》画报,第2期(1926年3月)。与《赖婚》不同的是,《孤儿救祖记》中王汉伦是贤母良妻的典范,“占全片最重要位置,成功失败,在她一身”程步高:《影坛忆旧》,页72。,其社会意义则发扬传统妇德,能屈能伸,不光力挽狂澜,维护家庭和谐,且教子有方,寄希望于未来,含教育兴邦之意,充分体现了现代主体性,这对于丽琳,大约也要丽琳·甘熙王汉伦甘拜下风。
《孤儿救祖记》之后,明星公司趁热打铁,继之以《玉梨魂》、《苦儿弱女》等,都是“哀情”片,继续制作具社会意义的艺术片,诉诸于情,稳固了影业的营盘,这些也是为王汉伦量身打造之作,由是确定其“中国第一位悲剧演员”的地位。
“哀情”还有一层含意,从上引潘毅华“博通古今之士”“尤以哀情、历史两者为最”的话来看,“哀情”被当作一种电影类型。某读者致书于《电影杂志》,觉得“哀情”与“侦探”都属“无益”影片,认为不必鼓励。“记者”回答:“哀情一种——自有其本身的艺术价值,非可与侦探者必。”这一读者通信颇能说明“哀情”为一类型之看法。见林梓春:《对于〈电影杂志〉的几句话》,《电影杂志》,1卷3号(1924年7月),页亥1—2。见《中国早期电影画刊》,第1册,页544—545。其实历史的记忆犹新,十年之前,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哀情”类型风靡一时。据王斑的研究,西洋的悲剧理论从日本引进,经王国维等人鼓吹,被视作改良传统文艺的一种新类型,更有利于改造国民性:“悲剧类似壮美体验,能使萎靡不振,彷徨不定,意志消沉的中国人振作而恢复活力的自主性。”王斑:《历史与记忆——全球现代性的质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4),页75—77。关于清末文坛“情”与“悲剧”观念,另参袁进:《中国文学的近代变革》(桂林:广西师范出版社,2006),页265—276。而丽琳能艳冠群芳,与知识阶层更中意于“哀情”类型大有关系,也可看作早先小说、新剧的“悲剧”潮流的某种延续,而在电影兴起的脉络之中,“哀情”具有新的诠释,即通过银幕上的“表情”产生震撼效果,最能传达电影的动人力量,如冰心认为“哀情”影片“故多内心的动点,内心表演的感动力最大,感动力即为影片生命的生活者”。冰心:《〈玉梨魂〉之评论观》,《电影杂志》,1卷2号(1924年6月),页辛2。见《中国早期电影画刊》,第1册,页406。可以说格里菲斯的电影为中国树立了“艺术片”的楷模,而具体通过丽琳的“哀情”表演,则确定了电影“动人”的极限,在这意义上《孤儿救祖记》迎难而上,是一次国产片艺术质量的自我鉴定,成功回应了挑战。
八、通俗文学与电影的整合
关于“鸳鸯蝴蝶派”与早期电影的关系,已有不少研究,范伯群先生为纪念中国电影百年发表的《“电戏”的最初输入与中国早期影坛》一文对于“鸳鸯蝴蝶派渗入电影界”的议题作了重新评价,对这方面进一步研究具范式意义。范伯群:《“电戏”的最初输入与中国早期影坛——为中国电影百年纪念而作》,《江苏大学学报》,7卷5期(2005年9月),页1—7。所谓“鸳鸯蝴蝶派文人渗入电影界”,参程季华等:《中国电影发展史》(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第1卷,页56。虽然由于时代关系对于“鸳鸯蝴蝶派”持排斥态度,但简短的叙述提及许多鸳蝴作家,提供了不少信息。文中指出郑正秋特聘包天笑(1876—1973)为编剧,而在《空谷兰》放映之后,票房报捷。此后通俗作家纷纷参与电影制作,或编剧、或客串,“用多种方式对中国的早期电影作出了贡献”同上,页4。。最近梅雯的《破碎的影像与失忆的历史》一书也强调说:“1924年明星公司任鸳蝴文人包天笑作为编剧是有标志性意义的。”梅雯:《破碎的影像与失忆的历史》(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页193。的确,包氏属“旧派”大佬级人物,1936年鲁迅、茅盾等21人联名发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包天笑和周瘦鹃两人作为旧派代表列名其中,可见其知名度。包是资深“报人”,编辑过《妇女时报》、《小说时报》、《小说大观》、《小说画报》、《星期》等杂志,也是知名小说家,以《上海春秋》、《留芳记》等著称。郑正秋找上包天笑,当然想借重他的名气,出手不菲,也是资金阔绰的表现。这似乎紧接在《孤儿救祖记》之后,见到拍电影的好处,群情踊跃,资本滚滚而来,一年里出现的新影片公司起码有十几家。明星公司也乘机扩充,在竞争激烈的情况之下,对于人才的需求更为紧迫,其中最急需的则是剧本,也是因为《孤儿救祖记》的成功,普遍认识到剧本为一剧之本,正如马二先生在《电影杂志》创刊号上的文章劈头一句就是:“我以为中国现时之影片事业最缺乏者,为剧本——中国式之剧本。”马二先生:《中国影戏剧本的必要特点》,《电影杂志》,1卷1号(1924年5月),页庚1,见《中国早期电影画刊》第1册,页309。
更具象征意义的是,这一年郑正秋把徐枕亚(1889—1937)的《玉梨魂》搬上了银幕。徐是的的刮刮的“鸳鸯蝴蝶派”始祖,1912年这部“哀情小说”在《民权报》上连载,次年以单行本出版,畅销一时,且不断再版。被摄成电影,报纸介绍说:“《玉梨魂》一书系名小说家徐枕亚君所著,续印至三十版之多,为近十年来著作界销行最广之书。”《〈玉梨魂〉新片开映之先声》,《申报·本埠增刊》,1924年5月4日,第1版。开映之后,赢利超越《孤儿救祖记》,有报道说《玉梨魂》五部拷贝,一部在本埠上映,其他几部或租或售,运往京津及南洋各地,共赚了二万元左右,“为历来中国自制影片冠”K.K.K.(程步高):《中国电影界消息》,《电影杂志》,1卷2号(1924年6月),页乙2。见《中国早期电影画刊》,第1册,页390。。
1924年标志着沪上文学界与影艺界的大会师,最具标志的莫过于5月间《电影杂志》开张,杂志最后的那张名单。三位编辑主任:顾肯夫、朱瘦菊、程步高。这一组合很有意思,顾、程从事导演,理论方面对于早期电影颇有建树。朱瘦菊即“海上说梦人”,以长篇小说《歇浦潮》成名。他早就是个影迷,1921年与但杜宇合资,从某外人那里购下一架二手的摄影机,由此开始创建上海影片公司。但杜宇开始了他的拍片生涯,而朱瘦菊也撰文为之多方鼓吹。
列名于“撰述”的共28位,大多是影艺界从事导演、摄影和影评的,包括美术家张光宇(1900—1965)、谢之光(1900—1976),但开头七位则清一色来自文坛:严独鹤(1889—1968)、王钝根、周瘦鹃、余大雄、冯叔鸾、毕倚虹(1892—1926)、徐卓呆(1880—1958),大多属“鸳蝴”阵营中掌控上海报刊杂志的顶级人物。严独鹤和周瘦鹃有“一鹤一鹃”之称,前者为《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后者为《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其时严氏为世界书局编《红杂志》、《红玫瑰》杂志,周氏为大东书局编《半月》、《紫兰花片》杂志,皆流行于时。王钝根曾创办《自由谈》、《礼拜六》,也是都市报刊文化的元老辈,在1920年代又编《社会之花》杂志,仍活跃于时。余大雄乃《晶报》主编,居小报之首。冯叔鸾即马二先生则是该报的一杆健笔。毕倚虹为“言情”才子,徐卓呆为“滑稽”之雄,素有“文坛卓别林”之称,稍后组建开心影片公司,专拍喜剧片。
郑正秋、周剑云(1883—?)、郑鹧鸪(1880—1925)、卜万仓、汪煦昌、徐琥、陆洁等(1894—1967),大多属明星公司,而朱瘦菊、徐琥属百合影片公司,陆洁、顾肯夫(?—1932)和卜万仓组成大中华影片公司,不久百合和大中华合并。这三个公司包括由顾肯夫、程步高的新人影片公司,在1920年代后半期叱咤风云,这些人基本上分享了电影的思想艺术及其教育功能的共同追求,生产了大量反映社会人生的作品,属于影坛的中坚力量。
严独鹤、王钝根、周瘦鹃、毕倚虹等人的文章出现在最初数期《电影杂志》上,多半属于来自文学声援的象征性表态。大小影片公司纷纷请他们编剧、写文章或电影说明书。如毕倚虹在文章里说到有人要他写剧本,他蠢蠢欲动,却又不知从哪里下手。那种突如其来的急迫性,对他们来说,兴奋得有点措手不及。的确这一电影和文学的交汇具某种历史性,对于“鸳蝴派”来说,几乎倾巢出动的整体投入为前所未有。但如果以1924年为限,仅把这“渗入”看作是出自电影界单方面的招收容纳,就有所蔽见。如范伯群先生已言及在包天笑“触电”之前,“有的通俗作家已投身于电影事业”。这一提示相当重要,如果我们往回追溯,可发现通俗文学早已对电影暗送秋波,甚至两者之间有暗通款曲之处。
周瘦鹃是个显例,在1921—1922年《阎瑞生》、《海誓》和《红粉骷髅》三部长片相继问世,在他主编的《申报·自由谈》上及时发表了文章,尤其是他自己写的《记海誓》,是一篇合乎规范的国产片影评。其实《海誓》刚开拍时,周瘦鹃在他的《半月》杂志上对殷明珠这位“洋派时尚”(ForeignFashion)小姐就连篇累牍大加宣传了,影片开映之后,即刊登了殷的剧照及她写的《海誓》说明书。显然是商业炒作,却把她打造成都市景观,切入杂志时尚、好莱坞明星热、妇女解放等新潮,具有丰富的文化含义。
与民族电影兴起巧合的是,1921—1923年目击了新一波流行小说杂志的繁盛,除《半月》之外,如《礼拜六》、《游戏世界》、《红杂志》、《快活》、《小说世界》、《最小》、《紫兰花片》等不下十余种。特别是《半月》的“影戏场”和《小说世界》的“银幕上的艺术”,开辟专栏介绍,在专门电影杂志还稀若晨星的情况下,这些“鸳湖派”杂志为电影鸣锣开道,立下了汗马之功。不消说它们都是格里菲斯和丽琳的热捧者,如陆澹盦(1894—1980)把《赖婚》剧情敷演成电影小说,在《红杂志》上连载刊出陆澹盦:《赖婚》,《红杂志》,第18—20期(1923年2月)。,周瘦鹃更着迷,把《赖婚》的文学原著翻译出版,而他的《记影戏〈东下〉》一文典型反映了文人的审美情趣,如这一段:“秋之夜,与大卫并坐河干,委婉拒婚,弥见得体。布景尤幽丽,一山一水,一树一木,尽沐月明中。上界清都,似在咫尺,真销魂光景也。”《记影戏〈东下〉》,《紫兰花片》,第1集(1922年6月),页82—83。类似的见诸管霁盦的《影戏杂谈》:“盖影戏之要素为美也,故余以为此剧背景之最佳者,莫过于爱娜与台维同坐湖滨之一节,爱娜散发而坐,帽堕身后,光线之适宜,采景之佳胜,饶有画意。台维拂花而出,亦佳。情话中云:‘山泉异途而同归’,以水喻人,意在言外,绝妙词令也。”《游戏世界》,第14期(1922年7月),页10。影片的美感经验唤醒中国的诗情画意和文学经典的记忆,如陈小蝶(1896—1989)说:“《铁血鸳鸯》为厌战之作,故多从乱离流连着笔,如读杜老诗,萧然而悲。《重见光明》则慕《国殇》,畅言争战,似有提倡武力之趋向,如陆放翁诗,令人起从军之乐。然黩武者穷,和平是福。”陈小蝶:《影戏刍言》,《半月》,3卷1号(1923)。批评中通过文学经典来讲电影,似乎只有在讲格里菲斯时显得更为妥帖。
如果回溯到更早,1910年代中期《难夫难妻》和《黑籍冤魂》相继见世时,文学已关注到电影。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说到在影戏传入不久,他便成为观众,但为研究者所忽略的是,他也是最早“染指”电影者之一。1915年周瘦鹃将影片TheCurseofWar写成小说《呜呼……战》时,说到“天笑先生亦将从事于此”瘦鹃:《呜呼……战·弁言》,《礼拜六》,第35期(1915年1月),页8。,虽然包氏是否写了那篇小说还需考索,但可确定的是,1917—1918年在他编辑的《小说画报》上刊登了《宝莲历险记》和卓别林的插图。陈蝶仙(1879—1940)将长篇侦探片写成《火中莲》于1916年出版。至于周瘦鹃更不消说,自1914年至20年代初不绝如缕地在《礼拜六》等杂志上发表影戏小说。
早期影迷不止这些人,如擅长“帮会小说”的姚民哀(1894—1938)在1921年撰文说:“十五年前负笈上海,每于风清月丽之夕,偕同学诸子赴各影戏院观电影。日久成癖,几乎无日不往。”民哀:《影戏杂志》,《申报》,1921年1月10—12日,第14版。时间上那要比周、陈等人更早,可见有些人只是未明言而已。另一方面,电影界也离不开通俗报刊,明星公司初建时,《申报》追踪报道其拍片消息,包括刊登郑正秋自撰的《劳工之爱情》解说词。其实郑正秋早就把周瘦鹃1919年发表的剧本《爱之花》搬上舞台,到1927年又把它改编成电影《美人关》,方了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