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是张氏的奇幻小说的特点:在日常生活中揭示荒诞和白日的梦魇,使现代人在“苍凉”的感受中获得“启示”。她善于营造奇幻的瞬间,犹如一位语言炼金师,用一串断珠的比喻,或是一段反讽的抒情描写,将情绪、经验与记忆编织成和气氛萦绕的挂毡,而“参差的对照”的写法正与疏离的主题相得益彰。发挥奇幻功能的常常是一些小道具,如李欧梵先生指出:“如屏封、旧照片、胡琴、镜子——都具有新旧重迭的反讽意义:它从现代的时间感中隔离出来,又使人从现代追溯过去,但又无法完全得到。”李欧梵:《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今天》,第23期(1993年6月),页47。张爱玲的写作也仿佛是时光隧道中的欲望之旅,然而投射在“记忆银幕”上的却是噩梦般的童年岁月,历久弥新。这也是她的小说里的一些人物,受时代的摆布与虐待,无不带着记忆的创伤。但在张氏笔下,这类心理经验被当作时代的病症,而她也似乎在探寻一种自我医愈之道。她不满足于讲一般的传奇故事,也好像在躲避与创伤记忆的直接遭遇,而制造重重阻隔,穿梭在不同时空中,透过悲金悼红的情色语言,或是跨沪越港的殖民经验,似乎是故作狡狯,炫耀文采,然而透过“人类在一切时代中生活过的记忆”,个体的创伤经验获得一种“人性”或“妇人性”的认同,更具普世的意义。在她的创伤记忆被过滤之时,已负荷着历史文化的复杂含义,渗透在文本的经纬脉络之中,其“底子”看似镂金错彩,光怪陆离,越是华丽,就越是苍凉。
张爱玲可说是开启了一种散文诗体的奇幻小说。排斥主题先行的结果,她的叙事处于半醒半寐的状态,其语言出诸无意识,非逻辑的、时空错乱的表达穿梭于字里行间,而“苍凉的手势”则出现在人物心理的高潮之时,典型的如《金锁记》里的长安“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或“美丽而苍凉的手势”的段落,已脍炙人口。《张爱玲小说集》,页199、197。对于读者来说,或许正在期待之中,那些奇特的意象,却使他们震撼,且回味深长。但常被忽视的却是叙事的真正收尾之处,如《封锁》中电车司机的吆喝声——“猪猡!”同上书,页499。当读者满足于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故事时,这样的结句是煞风景的。或如《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最末一句:“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同上书,页108。如果说整个故事已经不无同情地营造并粉碎了振保的理性世界,那么这样的结语也包含对作者自己的讽嘲。
二、传奇与奇幻:中西文类的“视野融合”
张爱玲《传奇》之“奇”早引起学者注意。水晶认为,“张氏可能深受到这类旧式传奇(指唐宋传奇)的影响”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台北:大地出版社,1973),页178。,也提到《封锁》那个短篇“奕奕有神”地运用了“西洋作家喜欢运用的‘狂想曲fantasy’的写法”同上书,页192。。耿德华(EdwardGunn)在《不受欢迎的谬斯》(UnwelcomeMuse)一书中指出这种“奇”的特质渗透着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力量:“很多时候突然会出现一些词句、暗喻及背景,故意使人联想到传统的中国小说,以及对超自然力量的偏好。”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到巴黎那个妓女从头上把衣服套下去时,她似乎突然变了,就好像《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一样;而《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有时候也很像《白蛇传》里的白蛇”耿德华著,王宏志译:《抗战时期的张爱玲小说》,载郑树森编:《张爱玲的世界》(台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1989),页52、85。。他们不约而同地拈出“奇”这一特征,蜻蜓点水地提及几个作品,却也点到《传奇》的文类特征及其中西文学的渊源。而孟悦则指出“奇”是《传奇》文类的基本特征,由张氏对“新传奇”的自我指认中可见她对传奇的“改写”。她指出“奇”的“想象领域”近乎西方的marvelous,exotic,fantastic,但张氏的“新传奇”则略有不同,她刻意描写“凡人”、“男女之间的小事情”,开拓了“对于正统雅文化的经验常识系统之外的‘新异’领域”。孟悦:《中国文学现代性与张爱玲》,载金宏达主编:《回望张爱玲——镜像缤纷》,页145。
不必把《传奇》径直归入“奇幻文类”,不过张爱玲的早期小说的思想与艺术特质,若非“奇幻”则难以出之。近二十年来在西方一向处于边缘的fantasy文学甚受读者青睐,也引起理论界重视。然而fantasy一词在概念上很难把握,如嘉克荪(RosemaryJackson)不无困惑地说:“作为一个批评概念,fantasy已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涵盖所有非现实主义的文学,诸如神话、英雄传奇、童话、乌托邦寓言、梦幻文学、超现实文本、科幻小说、恐怖小说及所有表现人间之外的另一世界。”RosemaryJackson,Fantasy:TheLiteratureofSubversion(London:Routledge,1981),pp.1314.奇幻文学在西方源远流长,一向强调其“超自然”(marvelous或supernatural)的特征,如托尔金(J.R.R.Tolkien,1892—1973)的《魔戒》(TheLordoftheRings)即属这一类的经典,而托尔金对“奇幻”的论述也很具代表性。他认为fantasy固然表现异于现实世界的“第二世界”(thesecondaryworld),但这一想象世界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事实”和“真理”的认知之上:“它决不毁灭或羞辱理性,也不减弱或遮蔽对科学实证的认识。相反的,理性越是鲜明、越是清晰,奇幻文学才能被更好地创造出来。”“如果过度渲染怪力乱神,就会走火入魔、堕入恶道。”J.R.R.Tolkien,“Fantasy,”InRobertH.BoyerandKennethJ.Zahorski,eds.FantasistsonFantasy:ACollectionofCriticalReflectionsbyEighteenMastersoftheArt(NewYork:AvonBooks,1984),pp.8485.奇幻文学的生产受到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历史条件的制约,托尔金的理论反映了维护科学实证、启蒙理性的主流意识,通过超自然的想象的再现,构筑了一个逃避或超越现存世界之上更为完美和谐的“第二世界”,不仅其所遵循的是现实世界的逻辑,且目的也是为了加强这一逻辑。
1970年面世的托多洛夫(TzvetanTodorov)《论奇幻类型》(TheFantastic)一书TzvetanTodorov,TheFantastic:AStructuralApproachtoaLiteraryGenre.Trans.,RichardHoward(Ithaca:CornellUniversityPress,1975).,是这一文类研究的划时代之作。他把奇幻分为两类,一类大致属上述“超自然”(marvelous)的表现模式,另一类属“诡异”(uncanny)的模式,其重点论述及理论贡献则在于后者。所谓“诡异”,即主人公感受某种“恐惧的情绪”,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处于“疑虑”(uncertainty)或“暧昧”(ambiguity)的心态。由是奇幻不限于“第二世界”的表现,而是从结构主义出发,从作品的修辞、叙事者及情节组织等方面阐述奇幻的表述方式,由是大大拓展了奇幻的文学界域,也更适用于分析那些具有现代或后现代意识的奇幻作品。从托多洛夫对“诡异”的论述来看《传奇》的奇幻风格,似洞若观火。确实张氏小说与那种“超自然”的奇幻模式绝缘,且可怪的是,《传奇》里也很少描写梦幻,她的小说人物往往出现某种潜意识描写,即在日常生活中处于迷离恍惚、现代性主体——以女性为主——产生危机之际;刹那的幻觉、异样的感觉、白日梦的狂想,造成她奇幻表现的特征,模糊现实与虚幻之间界线。
张氏的奇幻叙述诉诸“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蕴涵“妇人性”的深刻命题,因此单用托多洛夫的理论还难以涵盖。托氏擅长形式主义的分析,条分细缕,时有灼见,尽管强调“诡异”的“疑虑”、“暧昧”已触及奇幻文学对于“真理”的疑惑,但他甚少关注作品的历史脉络及意识形态的含义。后来嘉克荪在《论奇幻》(Fantasy)一书中批评了这一缺陷,虽然总体上并未背离托多洛夫的结构主义方向。她进一步运用弗洛伊德(SigmundFreud,1856—1939)和拉康(JacquesLacan,1901—1981)的心理分析,一语中的地指出奇幻文学的核心是“欲望”,借此创造“他者”(theOther)——被压抑的社会力量、包括女性——的话语空间,其根本功能在于“颠覆”现存的理性机制。嘉克荪强调,现代奇幻文学旨在“创造一种有别于理性意识的话语,在欲望的倾吐中,将语言与词义导向问题化”RosemaryJackson,Fantasy:TheLiteratureofSubversion,p.62.。所谓奇幻手法的“问题化”,即体现在张氏对于语言“再现”的自觉之中,一方面诉诸潜意识的语言表述,另一方面意识到无法摆脱理性机制而对“象征秩序”的刻意“颠覆”。
结合托多洛夫的“诡异”类型与嘉克荪的“他者”及其“颠覆”理论来探讨《传奇》,或许相得益彰。在这方面有些研究已道出先机,如周芬伶对张氏喜欢“反高潮”与“艳异”的解读。“艳异”自有其中国传奇的边缘文类的谱系,周把“异”放在德里达(JacquesDerrida)的“歧异”(différance)的理论脉络里加以阐述并揭示张氏写作的“边缘性格及另类叙述”。周芬伶:《艳异》(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页4—5。其实王德威早就道出张氏“鬼话连篇”,且追溯至西欧“哥德式”“古堡恐怖小说”。王德威:《众声喧哗》(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8),页223—228。他又精辟地指出:“张是处理诡异(uncanny)效果的能手;她笔下越似看来家常熟悉的事,越是能产生耸然失常的感觉,乡愁的极致,赫然可以是意义黑洞的所在。”王德威:《张爱玲再生缘:重复、回旋与衍生的叙事学》,载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主编:《再读张爱玲》(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页10。这里可说是活用了托多洛夫的uncanny之论,而“家常”、“失常”、“乡愁”等更增之以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层面。有趣的是“黑洞”一语,“我们越急着赋予她一个一了百了的意义,反而暴露我们对意义本身无所在的焦虑。张爱玲乃成为我们投射欲望的能指,一个空洞的‘张看’(gaze)的位置。是在这一层次上,爱玲不由自主的成为中国文学探寻‘现代性为何’的焦点,或黑洞”。同上书,页13。
这个“黑洞”似的“张看”,似可联系到《传奇》封面的那个憧憧“鬼”影。弗洛伊德对uncanny的诠释,以霍夫曼(E.T.A.Hoffmann)的恐怖小说《沙人》(TheSandMan)作为分析范本,始终贯穿着有关“眼睛”的恐惧与焦虑。拿塔奈尔自幼便听说沙人弄瞎孩童的眼睛,长大后仍为这一童年记忆所困扰,照弗氏的解释,乃由于“阉割情结”(thecastrationcomplex)作祟,沙人成为他的死去父亲的幻影,于是造成他精神分裂,最后在高塔上狂呼:“完美的眼睛!美丽的眼睛!”遂跳下身亡。这里对“诡异”的诠释,弗洛伊德突出了“盲目”的主题。SigmundFreud,“The‘Uncanny,’”inOnCreativityandtheUnconscious:PapersonthePsychologyofArt,Literature,Love,Religion(NewYork:HarperTorchbooks,1958),p.136.弗洛伊德说:“毫无疑问,某种诡异的感觉直接与沙人即戕害人的眼睛的想法有关”,而沙人成为拿塔奈尔的早死的父亲的象征。再来看《传奇》封面的那个不具面目的自我投影,如张氏自述,“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然而她所“希望造成”的“不安”“气氛”,正在于那种“盲目”的“窥视”。张爱玲著,陈子善编:《沉香》,页22。如果按照一种拉康式的诠释,“现代”是父权的象征的话林幸谦对于张爱玲的“女性主体”解读,论述“无父文本”、“去势模拟书写”、“女性阉割构图”等,似乎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作了有趣的“误读”。参《女性主体的祭奠: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II》,页99—132。,那么这“盲目”就意味着双重身份,一方面她的眼睛已经被弄瞎,另一方面在与“父权”的认同中,却把现代转化为盲目,即对父权施以报复。在这一意义上说,这一“鬼”影的奇幻的语言本身,已含有如嘉克荪所说的“问题化”,即导向她的自身身份的质疑。
不消说,张爱玲的“传奇”在中国文学中也有其悠久而复杂的谱系。“传奇”之名源自于唐代小说,至明清时代也指戏曲。一般认为唐传奇的出现标志着小说传统的转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意谓承继了“志怪”的“搜奇记逸”的特征,但不同的是,唐人“作意好奇”,具有“幻设”的创造意识。其“特异”之处“则究在文采与意想”,在内容上与“传鬼神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的志怪小说“甚异其趣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九卷,页73—74。这里已点出唐传奇摹写世态人情的特征,后来学者颇有发挥。如程毅中说:“唐代传奇中有不少性格鲜明、神情活现的人物形象,也有不少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故事情节,与六朝志怪显然不同。”程毅中:《唐代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页10。乐衡军也指出“传奇小说投入了一个与前代故事完全不同的世界”,“它是以鲜明而丰富的人事为它的核心的”。乐衡军:《意志与命运——中国古典小说世界观综论》(台北:大安出版公司,1992),页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