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观念与中国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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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诗乃天地之心——天道与文学(1)

也许,诗文在中国,正因其上载天道,下通地理,为天地之心,为人伦之本,所以才被誉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传说,世界上本无所谓文学艺术。后来,万神之父宙斯,生下了一群天真烂漫、能歌善舞的女儿,聪明、睿智、富于灵感。她们在山洞、岩石间嬉戏,在清泉、溪流边聚集,吟诗歌唱,翩翩起舞,这世界因而有了优美的文学和天才的艺术,这世界因此色彩纷呈、充满生机。这群天使就是司文艺女神——缪斯。显而易见,在古希腊人眼中,文学是神的赐予、神的创造。这种认识与古代中国颇为相像。在中国,神话、诗歌、散文、文学巨著,形式可以形形色色,本质却不过是天道的载体、天道的显现。其例证林林总总,犹如遍地黄花,俯拾皆是。让我们静下心来,逐段巡视这充满智慧晖光的历程吧。

俯仰与腾飞

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保留下来的中国神话委实不多。但是,它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原型作用,却决不在荷马笔下的诸神与英雄群像之下。

神话中的本质力量

华夏神话有其鲜明的个性特征。它以表现神为出发点,本质上却是一首首人的颂歌,是典型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畅想曲,是在人与自然的斗争中,肯定人的本质力量的浪漫主义杰作,带有明显的积极、乐观、向上的民族文化特征。由于这种“与天奋斗”的特点,决定了它与天人观念的不解之缘。

盘古的故事,就其见诸于文字记载的时间来说,也许并不是最早的神话,但是,神话最初是民间的口承文化,见诸文字记载的早晚并不能确定神话发生的早晚。因此,我们的叙述还是要从盘古大神开始,以照顾习惯的时序。

在那个混沌未开的鸿濛世界,大神盘古头顶天,脚踏地,用了一万八千年时间,凭着坚强的意志,硬是用自己的躯干,撑天支地,给没有面目的世界作了合理安排:造日月星辰,辟山河湖海,化人类万物。“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喜为晴、怒为阴”《述异记》卷上。,自然奇观无不依神——人的喜怒而生成,而改变自身的原初(混沌)形态。

天地开辟之后,女娲大神“抟黄土造人”,人类开始了生命的航程。传说中的洪水时代,人类遭受到灭顶之灾,世界只剩下伏羲女娲兄妹两位人祖。在上天的启示下,伏羲、女娲兄妹在盘古顶磨盘(具体滚磨地点说法很多),用以测试天意的方式裁决,最终结为夫妻,为确保人的正常生存与发展,伏羲、女娲规定了人间社会婚丧嫁娶,礼乐笙簧的生活制度,为人民立极,也成就了两位神话人物在中华文化中“人文之祖”的不朽地位。于是中华大地上人丁兴旺,部族众多,争做土地的主人,旋即成为部族首领的目标。反映在神话中,水神共工与颛顼帝中原逐鹿,盛怒之下,头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陷,使“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使日月星辰移位,水潦尘埃归海《淮南子·天文训》。。

川汉画石中的伏羲女娲

进入“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火监焱而不灭,水浩漾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淮南子·览宴训》。的空前灾难降临之时,又是人祖奶女娲出面“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淮南子·览冥训》。,再拯人世于灭顶之灾,挽救苍生于危难之际,表现出民族精神中坚忍不拔的大无畏气魄。

女娃,太阳神的令爱,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厄运难逃,不幸溺死于东海。然而,她的灵魂不甘心就此了结一生,年纪轻轻便销声匿迹。于是,娇小的玉体,化为文首白喙的精卫小鸟,不远万里,昼夜不息,衔西北之木石,发誓填平茫茫沧海。精卫不因其小而在沧海面前止步,精卫填海的故事,因之成为中华民族不屈的民族精神的象征。

夸父,生于成都载天之山,珥黄蛇以扬威,迈开双腿追赶太阳,竟迫使那不可一世的太阳神疲于奔命,生怕被“逮之于禺谷”之地。

神勇无比、膂力过人的后羿,不忍看百姓受十日共照的煎熬,公然向众多的太阳神宣战,手执彤弓,雄姿英发,一气射死九个为害百姓、干裂九州的暴虐的太阳,使最后一个太阳神战战栗栗无处藏身,当太阳神苦苦哀求,决心改过,英雄后羿方才饶他性命……

透过这些五彩斑斓的原始材料,自然科学工作者看到了中国原始的宇宙生成理论、原始的地理形成理论与祖先不懈地追求日影、制定历法的天文观测;文学工作者从这些叱咤风云的形象中看到了雄阔、粗犷、伟岸、崇高,劲健的速度与浪漫而热烈的力量;哲学、民族学或人类学研究者,则从神话的表象背后,看到了深藏的民族心理与民族思维方式,感觉到一种显现民族性格、精神气质与自领风骚的阳刚之气。在这里,看不到人间社会的虚伪、奸诈、狡猾、淫乱、嫉妒、怯懦与萎缩,看不到复杂的人际关系与心理情态,只有原始初民面对自然界的狂暴,为力求生存而产生的精神超越层面上的“人定胜天”的豪情壮志。

后羿射日

在神话——中国的“缪斯女神”留下的杰作中,神、人是混融的,天人是合一的。神的颂歌,实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真实显现!它没有人格的扭曲与异化,与当时现实生活中人匍匐于自然物下瑟索忏悔的形象迥异——这,才是人并不情愿跪拜而又不得不跪拜自然时,潜意识中的本我。原始条件下,人的本性在自然的威慑下受到极大压抑,于是,人只能借助想像的翅膀,飞出理性牢笼的束缚,使内心巨大的本能冲动——那个显现人的本质力量的顽强的“真我”,借助于幻想的文学的形式,竹筒倒豆子似地宣泄出来。人的自我实现的要求,在他创造的文学形式中,浪漫地得以满足。它将人的活力还给了人自身——感性生命最充分地解放,个性能力最充分地发挥。于是,它所达到的天才高度,后人只能望而兴叹……

天人一致的出发点

天人观念在中国文化中的积淀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作为最早的诗歌之一——《击壤歌》,首先展示了中国诗歌天人合一的文化特色。

帝尧时代,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五十老人击壤于道,口唱诗歌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旁观者山呼大德。于是,景星曜于天,甘露降于地。

这首原始诗歌,唱出了中国古代政治所推崇的理想境界。太阳出来了,百姓就劳作;太阳落山了,百姓就休息。渴了凿井,饿了耕田。一切自然而然,老百姓按照上天——自然规律,民情古朴,自然驯顺地生活,以致用不着人为政治——帝力的制约,政治体制存在,而根本感受不到人为政治的存在,为政到了这种境界,政治的最高境界——无为而治,天人合一便实现了。这境界可以感天,可以动地。因此,有景星高照于天,甘露遍洒于地的祥瑞。

这是典型的中华传统观念信仰的产物。类似原始诗歌《康衢谣》:“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强调治民立极以不求知识顺应天道自然为准则。《康衢谣》古拙质朴,崇尚自然,属于《击壤歌》的翻版与注脚,而《南风歌》一类,则重复与强化了上述主题。该诗歌颂帝舜以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教化百姓的业绩,说的是,大舜时,民风淳朴,一切依自然规律办事,天下大治。于是,帝舜手弹五弦琴,口咏《南风歌》,唱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自然之风,来自万物的主宰,神力无比,既可解民之怨怒、消民之忧愁,又可促稼禾之生长,增民之财富。一切全是上天的安排,人只要顺时——不违农时,遵天敬祖,百姓自然富足有余。这便是大舜得万国欢心,顺治天下的要诀。因此,这首古朴的短诗,古代社会特别推崇,叹为“生长之音”、“与天地同意”。那盛赞之后的潜台词,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及帝舜禅位于禹,世传有《卿云》之歌。大舜决意让贤,选中了大禹,于是唱道:“卿云烂兮,糺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深悟其弦外之音,衷心拥护,稽首唱道:“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明明上天”两句,以描述满天星斗拱卫一星的天象起兴,以天文之道,引出“日月光华”两句,比附人事,暗喻以八伯为代表的臣下对大禹的拥戴。显然,星辰拱北极与群臣保人主,天象与人事,在诗歌中实现了“合一”的境界。

尽管同是天人合一的主题,从尧舜到舜禹的禅让天下,却有着质的不同。

《击壤歌》、《康衢歌》、《南风歌》,代表了一个历史发展阶段。那时,民风古朴,一切委任自然,循顺上天节律。所谓尧舜者,无为而治,听天由命,自会感天动地,有击壤之欢,南风之乐。

然而,到了大禹时代,一扫无为而治的余风,《卿云》之诗已见端倪。“日月光华”统统“弘于一人”,即意味着权力的集中,变“无为”为“有为”。于是有修水利、治农田、教稼穑、建邦国、行政令等一系列大有作为的举措,有所作为促进了文明的发展,于是国家初立,文明告成。

随着中国政治走向自觉,中华文化的强大辐射力,使中国诗歌披上了“温柔敦厚”的迷彩外衣,以适应各代政治气候。从此,文学从文化中接受了追求与天同构的传统,挑起了“诗言志”、“文以载道”之类旗帜,为政治服务,为教化百姓鸣锣开道,充当吹鼓手。文学,可怜巴巴地,一度成为经学政治理论的婢女。表现在作品中,出现了大量这样的内容:

天道恒象,人事或遵,北极足以比圣,众星足以喻臣。

仰观其动静,旁畅其仪形。为政同乎北极,来方类乎众星。赵蕃:《众星环北极赋》,《文苑英华》卷八。

邈矣辰极,凝光于北,以迢迢之远状,出苍苍之正色。荫华盖作上帝之居,拥神休为下土之式。

唯天为大,唯圣是则。圣观象以立极,天应圣而无私。李程:《众星拱北赋》,《文苑英华》卷八。

……

诸如此类宣传教化的诗歌,朝朝代代,比比皆是。如汉诗《帝临》、《青阳》、《朱明》、《西颢》、《玄冥》、《景星》等,无非是一些天体祭祀的颂歌,天道政治的说教,上智下愚、主尊臣卑的精神鸦片。作为文化传统的研究材料,它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时尚,文化特征,可谓弥足珍贵;作为文学,它们主题单一、手法呆板、味同嚼蜡,毫无审美价值。比起上古诗歌的古拙、真淳,更显得扭捏与造作!

降及汉末与魏晋,先有横槊作诗、开“建安风骨”一代之先的曹氏父子登台吟咏,后有晋人郭璞随兴唱和,以“游仙”一体,或书写时事抒胸臆,或感叹人生寄情怀,既承继了《离骚》儒学传统天国遨游、上下求索的传统手法,又使表现天人关系的古诗重新焕发生机,闪现积极的亮色。“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仰思举云汉,延首矫玉掌,啸傲遗世罗,纵情在独语,明道虽若昧,真中有妙象,希贤宜励德,羡鱼当结网”郭璞:《游仙诗》。一类好诗,使郭璞的名字与“游仙诗”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为人传诵的一段佳话。

诗文中的时空意识

古籍记载着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叫施存的人,有感于太空的神秘,想逍遥于宇宙太空,于是家里“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自号壶天”,于是,人们送他一个雅号,叫做“壶公”张君房:《云芨七签》。。这位壶公老先生,要把天地日月储于一壶,当然是一种幻想,但这种幻想却反映了人的吞吐宇宙、包孕群星、渴望超越时空、驾驭时空的强烈愿望与孜孜追求,包含着一种可贵的艺术化的精神。

人类在自己的历史发展中,总在不断探索宇宙的奥秘。时间有无尽头?空间有无极限?天地何时开辟?万物如何产生?都是人所关心的问题。要求“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文学更是常常接触到这样的问题。先秦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凝视长空,在《天问》中提出了“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圆则九重,孰营度之?唯兹何功,孰初作之”一系列引入深思的问题。唐代诗人张若虚,面对如梦如幻的“春江花月夜”,发出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疑问,这是一种强烈地渴望探求宇宙、把握时空的追求,与《天问》一样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人类还处在童年时代,对这些问题无法作出科学的解释。他们只能按照自己的幻想,创造出许多天真而美丽的神话,创造出“一个不真实的错误形式,为……近代科学的符号系统铺平了道路”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3页。。无论是原始初民的神话故事,还是屈原、张若虚等作家的诗歌,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人类审美观念和时间、空间的宇宙意识早已结下了不解之缘。

人的一生,在时间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作为存在的实体,人在宇宙空间,有如沧海一粟,极为渺小。人的生命有限,而时间之河永恒。虽然如此,人类在自己的实践中,总是力求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力图在短暂中追求永恒,在相对中探索绝对,希望具有主宰宇宙的力量。追求的过程,产生悲、喜、雄伟、崇高等不同心理感觉,于是,时空意识具有了审美性质,成为人类审美观念的重要内容。符合并恰到好处地表现人类这种审美意识的文学作品,便成为千秋百代的传世佳作。

初唐诗人陈子昂脍炙人口的《登幽州台歌》,很难说他运用了多少艺术技巧。但是,诗歌准确地唱出了人们在无限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面前的共同感受,代千万人而立言,发人类惊叹伤感之情,所以万古传诵: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风格与此诗迥异的《观沧海》,是魏王曹操的作品。由于诗文表现了人在绝对大的空间中强烈的主体意识,塑造了一个超越神灵的大写的人,因而成为有吞吐宇宙之象的不朽传世之作: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雄浑壮观的自然景象描写,人的博大胸怀的抒发,伟岸崇高,荡气回肠,形成一种强烈的美感,以致千百年后,毛泽东至北戴河,面对相似景象,情不自禁,写下了那阙著名的《浪淘沙》: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上述诸例,画龙点睛地展现了表现时、空宇宙意识的文学作品的魅力和风采。诗文的深层,表现为一个共同的特点:在自然中触景生情,从而抒发对政治、人生的执著。陈子昂抒发他的怀才不遇,“国无人,莫己知”,而对时空的苍茫,发出抱负不得施展,人生价值不得实现的哀鸣。曹操北征乌桓,大获全胜,更坚定他统一天下、救民水火的雄心壮志,面对沧海,展现的是比海域更辽阔的包孕群星、吐纳环宇的气魄。毛泽东步登名胜,凭吊古人,于萧瑟秋风中,更有一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自负。“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句脱口而出,曲终奏雅,使作品猛然升华,回肠荡气,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