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观念与中国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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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诗乃天地之心——天道与文学(3)

于是,《诗纬》说:“诗乃天地之心。”

于是,《文章流别论》说:“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表。”

于是,刘勰主张,文“与天地并生”,文“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刘勰:《文心雕龙·原道》。。

在古代文坛百花园中小采数朵,已经足以睹其风采、显其特色。不同时代的批评家,都把文学与自然现象联系在一起,最终把文字之源一直追溯到天的最高概念。这样,在源远流长的中国人的文化观念中,文学是与天地并生、与宇宙同在,反映“天经地义”之真理的一种形式,因而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

美国学者刘若愚看到中国文学理论的这种试图“把表现宇宙原理看作文学的基本宗旨”的特点,他称这类文学观为“玄学观”,明确指出,中国文学理论的出发点,在于“保持天文与人文的一致性”刘若愚:《中国的文艺理论》,赵帆声等译,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29页。。

的确,中国的文学观把艺术地表现天道、揭示宇宙之真理视作文学的天职。人生的真谛、文学的归宿都包孕在宇宙万物(自然)之中。文学家、艺术家应该回归自然,在自由的精神活动中,不期然而然地发现真理,得到与天的冥合。这是艺术上的最高境界。把这种境界记录或表现在文字上,即产生了真实揭示天地之理的文学。所谓“诗乃天地之心”、“文为天之心”即是如此道理。

古代的理论家在宇宙色彩浓重的冥合物我、发现“道”之所在的直觉活动中,创造了“游”、“忘己”、“心斋”,以及以心中之“天”去合自然之“天”的“以天合天”的理论。后世文学家遵循此道,于审美、创作活动中,成就了中国独到的艺术精神。

《庄子》的第一篇是《逍遥游》,开宗明义即提出“游”的概念。什么叫“游”?《说文》解释:“游,旌旗之流也。”《段注》说:“又引申为出游,嬉游。”其本义为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而又无所系缚,由此引申为游戏之游。看来,庄子取后一义,并进行了创造性发挥。《庄子·在宥篇》中鸿蒙释“游”为“不知所求”、“不知所往”、“仙仙乎归矣”。

这种“仙仙乎”自由驰骋,似登瑶台,如上紫府的“游”概念,从本质到形式都是自由的,除了适合本性即得到本能(自然之性)的满足之外没有其他目的。从美学角度看,不受经验限制、没有功利目的,正是审美活动的一个前提条件,只有在这样一种空灵的心境中,才能自由地进行审美观照,“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陆机:《文赋》。。所以,徐复观先生认为,“游”是“精神的自由解放”,是对“天乐”的追求参阅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2—63页。。

“坐忘”、“心斋”等概念,也源于庄子。《庄子·人世间》对“心斋”解释是:“虚心者,心斋也”,“瞻彼阙者,虚室(心室)生白”。说的是人心要虚静、无杂念,自然会充满光明,易于悟道,产生艺术感受。庄子借颜回之口,进一步地阐明这一道理:“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庄子·人世间》。没有得要义之时,颜回就是颜回;一旦得了要义,物我冥合为一,便忘记了还有颜回的存在。这便已经是“坐忘”的境界了。

《庄子·大宗师》对“坐忘”的解释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心斋的“未始有回”,坐忘的“堕肢体、黜聪明”,其核心都是“无己”、“丧我”。因此,心斋的境界,就是坐忘的境界。由心斋——坐忘——游的历程,正是一个美的观照与升华的历程,直到以胸中之天合自然之天的境界实现,这一过程宣告结束。

“坐忘”的“我”,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体,也是艺术得以成立的物质根据。海德格尔认为:“在作美的观照的心理考察时,以主体能自由观照为其前提。站在美的态度眺风景,观照雕刻时,心境愈自由,便愈能得到美的享受。”参阅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52—63页。应该说,海德格尔与中国艺术家、文学家的心是相通的。心境的空灵、自由,摆脱杂念与功利目的,的确是审美过程完成的前提条件。

二、神与物游

中国文学注重观察自然,有自觉的宇宙意识与审美观照的“坐忘”传统。中国人的诗心总是那么容易与天地相通,一旦接触自然,往往沉浸在、俯仰于山水之腹、宇宙之间。于是,观山则情满于山,望海则意溢于海。当年,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送有秀才之名的弟弟嵇喜入军,流磻丘泉,秣马华山,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写下了“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诗句,潇洒从容,诗心又何其玄远!

中国诗人正是用这种“俯仰自得”的精神来观照宇宙,于不自觉中忘情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和着大自然的律动,逍遥驰骋,“游心太玄”,发现宇宙奥秘,追求艺术真谛,领略美的风仪……正所谓:“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诗人对宇宙俯仰观照的传统,由来已久。它是中华民族的发现能力、创造能力的一种表现形式。从伏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开始,尧舜禹汤,代代相袭,文学也颇受濡染。诸如汉代苏武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曹丕诗:“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王羲之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均为实例,即使是没有使用“俯仰”二字,像陶渊明的“望云惭高鸟,临渊愧游鱼”、左思的“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一类多得难以确估的诗句,不正是一种俯仰宇宙、吐纳乾坤的气魄在流动吗?

这是一种节奏化、音乐化,而又超然独特的宇宙意识!

它不像代表希腊宇宙意识的立体雕像,也不像表现埃及空间意识的金字塔甬道——一种实实在在的、沉重而不飞升的节奏。我们的作家与艺术家之所以用心灵的俯仰,音乐化的节奏观照空间万象,正是因为它那来自民族信仰原型的空灵的天人一体、物我相合的宇宙意识,因而表现为轻盈而腾飞、天马行空式的艺术精神——天人合一的精神。

——故而,陶渊明在采菊东篱之下,悠悠然见彼南山,目睹“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自然之景时,方能不由人进入“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

——故而,谢灵运执著于纵情山水,唱出“清晖能娱人,游子淡忘归”,“披拂趋南径,愉悦掩东扉”的诗句,继而从自然山水中悟出“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的玄机妙理,于是,欣欣然得意洋洋,立马要寄言于养生的朋友。

这是真正的神与物游的境界!

中国的玄学文学观主张“言所以在象,象所以在意,得意忘言,得意志象”,诗人借助语言文学,或借助“象”来表现“化境”,并在这一化境中与天道浑然一体,实现诗的艺术境界,于是语言便成为多余的东西:观照——领悟——得道——忘言,形成完整的艺术审美过程,这就是以“我”心中之“天”,吻合于外界之“天”的过程,也就是自庄子提出“以天合天”美学原则以来,中国人追求的艺术创作法则与境界曹础基:《以天合天——庄子关于艺术创作的法则》,载《学术研究》1986年第3期。。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天与人,物与我实现高度一致,中国文学的基本追求于是乎得以合乎逻辑的满足。

三、实象与虚象

中国文化理论主张“文象同源”,指的是包括人身之纹、鸟兽之纹、器物之纹、绘画之纹和文字之文在内的“文”,其道理从理论上讲共同来自上天,是圣人先贤根据宇宙万物之理,进行符号化活动的产物。

《易·系辞》说:“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象,就是像,模仿式的表现之义。所以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两段论述中都存在两种“象”概念。前者“天”所显示之“象”,是自然与社会所呈现的现象。其中最重的是天文现象。这是“象”的一重意思。前段所谓“圣人象之”,后段所谓“拟诸其形容”的“象”,是把来自天界的与社会的现象加以揣摩、概括、模拟而创造的一套特有的象征符号。因此,“象”所产生的文化过程是:从形而下的具体事象,发展到形而上的符号化的文化过程是:从形而下的具体事象,发展到形而上的符号化的“象”,再以这种抽象化了的“象”为准则,衡量或再生产具体的“器(器物)”,叫做“以象制器”。这其实是一个来自天又返回天的过程。不过,这个“天”是包括天文预兆在内的自然现象的总括罢了。

“象”这一概念产生于天文观测。把神秘的神示抽象化为“象”,更含蓄、更神妙,更不可言传。要得其真谛,更得苦心孤诣地“悟”。因为,“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统统不过是“道之文”,天道的表现形式。“象”是“道”的载体。通过“象”悟出“道”,这才叫做得“意”。“言所以在象,象所以在意。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这些玄学理论,对中国直觉把握式审美习惯的形成,影响极为深远。尤其是诗。既然号为“天地之心”,自然是“明道”的工具,自然是要“丽以则”——华丽而又有原则,不能随心所欲。而要多“品”多“悟”,方能得其真趣。中国的长篇叙事史诗,为什么不像希腊以及其他民族那样发达?中国为什么会有这样多妙不可言的抒情短诗?一言以蔽之,与这一重要文艺理论的重了悟、重明道不无关系。

按照人类学家形象的说法,文化,就是“纹花”,就是一套象征符号系统。人是会创造符号的动物。符号就是人创造“纹花”,纹花符号负载着民族文化的象征系统,是一套民族的文化语汇。文化靠其“纹花”在人际和代际传播,靠其象征符号系统表现与记录民族文化风貌。

对于“象征符号系统”这一词组,往往容易被人简单地理解为直观的、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符号。事实上,作为文化的象征符号,既可能是直观的、直接感受到的,又可能是非直观的、间接感受到的。

中国文化中,“河图”、“洛书”、阴阳太极、八卦、五行,甚至作为中国文化载体的文字,都是直观的象征符号。它们包孕着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带着普遍性、稳定性和极强的适用性。

间接的表现形式,如中国古代视经典为天书,它不是通过语言在典籍本文中直接表现,而是通过体例编排、结构组合,以象征的形式,表现文学与天同源同构的追求。

再如,中国文学与艺术对于“大团圆”的癖好。无论写人写事,中国文艺总追求一个理想结局,总要留一条光明的尾巴。否则,民众就不愿意接受。一部《红楼梦》,写荣、宁二府的兴衰,宝黛爱情的悲剧,使多情的文人学士、闺阁佳丽,一洒同情之泪,甚至闹到“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的地步。谈来论去,终因曹雪芹笔下这对绝代才子佳人的悲剧结局深感遗憾。于是,不惜动用起死回生之术、天才的浪漫联想,你也续,我也补,各骋其才,硬要求个“大团圆”!清末民国以来,洋洋洒洒,不知出现多少补续《红楼》的版本,在文学史上叹为佳话。扪心推论,这佳话形成的内趋力,自然是“大团圆”文化心理在起作用。

中国戏曲艺术尤为典型,它以类型化、脸谱化、程式化见长。当然,一坐、一念、一唱、一打,招招式式都有讲究,剧情可以张三、李四不论,莺莺、香君随心,但故事却自有走向,结局却总不离理想与光明。有好事者总结道,中国戏曲无非是几句话:“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诏完婚大团圆。”这种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恩恩爱爱,百年好合的结局,的确是中国人心中积淀潜藏着的一个“圆”。

这“圆”便是个“虚象”,它来自实象——可直接观照的天之象,是实象的“文”化——“天圆地方”观念对象化到文学艺术中的具体表现。按照现代哲学的观念,这个实象就叫做“在场(presence)”。这个虚象就叫做“缺席(absence)”。从学理上讲,二者不可或缺,而“缺席”比“在场”更本质。虚象不因其虚而苍白,相反,某种意义上讲它反映出更具有本质意义的特征参阅张世英:《中国哲学导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一章。。

总之,“天圆地方”理论长盛不衰,是中国文化天人合一观念的产物,它浸染于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天道曰圆,地道曰方”理论,确立了一个理想的文化标准,所以,在政治上,天尊地卑,等级分明,有益于建立等级森严的政治统治机制。在文化上,出现了难以计数的表现天圆地方的实物,使人耳濡目染,始终生活在天道地道的提示之中。在审美上,不仅实在的圆在图形中最赏心悦目,使人舒服,而且,虚象的团圆、圆熟、圆通,也是与天同义的快事,最容易收到舒心遣兴的娱乐效果。

观念既定,衍以成俗,文学艺术随俗雅化,从而走向心理的定格,此后便是习以为常,见惯不惊,偶尔或缺,即产生失落与缺憾。现代学术称这种现象叫“民族心理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