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对民族文化系统的塑构、中国文化传统的形成,具有决定性的制约作用。它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特质和基本精神的集中体现。从大文化角度讲,中国文化之所以表现为我们所熟知的这般形态,说到底,是因为中国人基于自己民族的主客观条件,在独特的民族经历中,形成了这般如此的认识世界、解释世界的一套观念体系与方法论。一句话,是因为首先具有这般如此的思维方式,然后才有了受它支配的具体的行为方式。于是,观念对象化的过程,创造出这般如此的众生相。要寻根,要自我认识,要探究民族文化的真髓,应该说,这里是一片无法回避的广阔的研究天地。
混沌与思维
混沌与思维,在现代意义上,似乎是两股道上跑的车,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对于世界本原作混沌的推断,不仅是中国哲学的研究命题,而且直接影响到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的确立。
一、思维两层面
传说,宇宙本来是一个混混沌沌、朦朦胧胧、形如鸡蛋的巨大混合体,无所谓天,无所谓地,更无所谓人。不知什么时候,混沌的气体中,诞生了一个大神——盘古。那盘古用了一万八千年,从混沌如一的气团中,分离了轻飏的清气,开出了青天,离析了滞重的浊物,辟出了大地。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伏羲氏做了人间君主,为使世人明事理、遵天道,他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了悟其间的道理;他观察鸟兽的足迹,明辨人体本身以及世间物象所含的道理,总结出治世之道,用卦象的象征符号,把天道、人伦、自然万物之理用八卦储存,传于后世。这就是《易传》所说的:“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在伏羲氏仰观俯察的过程中,人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认识的客体。作为主体的一面,人广泛地观察天地鸟兽;作为客体的一面,人自身又是被观察的对象。通过“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方法,找出客体对象的“象(天)”、“法(人)”、“文(鸟兽)”、“宜(地)”,发现这些东西与神奇变幻的客体世界的某种联系,上升成为理论,冠之以特定的符号,以解释天地万物等自然现象。
伏羲氏仰观俯察的故事,典型记录了中国传统思维方式重了悟、重直觉、重总体把握的特点。
所谓思维方式,是指人们在思维过程中把握世界的整体联系的定式,特别指对世界的统一性和多样性之关系的稳定的看法。思维方式大体包括思维方法、思维模式、思维途径和程序等。而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大体又可以分为两个层面:
其一,是理论思维方式层面。它与具有神秘色彩的传统宇宙观、传统自然观和传统历史观密切相连,它是方法论、观念模式。因而具有指导性意义。
其二,是生活思维方式层面。它与人们日常的生活经验、世俗习惯相联系,它是直觉式的,却又能左右人们的生活行为,外化为人们的行为方式,具有鲜明的实践意义。
作为观念模式的理论思维方式,鬼使神差地制约着人们,从宏观上遵循既定的思维途径和程序,进行理论思考和价值判断。有时,人们往往参之以自身生活经验,凭着直觉进行推理、判断。然而,这种直觉推理本身就受着理论思维方式的制约。所以,两个思维方式层面相辅相成,互相呼应,形成中华思维方式独到的特色。
二、“道”与混沌思维
《庄子·应帝王》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小故事。南海之帝倏与北海之帝忽,相遇在中央之帝浑沌的领地,浑沌待他们特别友善,倏、忽二帝寻思着报答浑沌的德行。二人合计说,人人都有七窍,因而能够具视听食息能力,唯独浑沌大帝没有七窍,我们尝试着给他开凿吧。于是,他们每天给浑沌开凿一窍,结果到了第七天,七窍开成的时候,浑沌大帝却死亡了。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中央大帝的浑沌,一旦七窍洞开,便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这便是中国式相对论神秘哲学的逻辑,同时也是崇尚模糊思维的产物。
模糊思维发生于原始时代。当人类思维处于原始阶段,古人凭肉眼看到的天象自然是模糊的,远距离的,对人世间、自然界规律的认识,也是模糊混沌而非纯逻辑的。由模糊而产生神秘感,由模糊而产生整体的印象,直觉的、感性的推理。人们看天,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夜间,星月点灯,晖洒大地,星空影影绰绰、朦朦胧胧,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即使是那被赋予极大神性的保护神——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如果不加以想像,也是无法在天象中直观其形的。人们看地,远山巍巍,莽莽苍苍,山水接天,混茫一色。于是,古人论天说:“天,积气耳,……星辰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列子·天瑞》。古人论地,也解释为气,不过是气之混浊滞重者罢了。
如此看来,天体星空、大地自然,都不过是气,星辰不过是有光亮的积气,而神明更是影影绰绰、无形无象的气的真髓。这种模糊的天体印象与本源判断,产生极强烈的宇宙混沌的感觉,进而升华成为宇宙生于混沌的生成论与本体论。
中国传统哲学中,老庄哲学的“道”典型地表现了混沌思维的某些特征。
“道”是老庄哲学的最高范畴。“道”包含了前人的天象运行规律和人生吉凶祸福规律,进而扩展成为世界的统一原理与发展原理。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显而易见,老子的“道”是一种混沌的,恍惚不定的,似有形而无形的东西。虽然,其中既有“象”,又有“物”,但它无声无形,不可捉摸,看不见,听不到。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道”,人们难以分清它的上下前后,无法确定它的名称,因为它原本就是混沌模糊的无差别状态的东西。茫茫宇宙、万事万物,就这样在道中相互联系、变化和发展着。所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顺乎自然,合乎道理了。
这种混沌模糊的整体思维方式,已潜在地孕育着我国古代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即把思想看做一个相互联系和变化发展的统一整体。
模糊思维的混沌整体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作为思维对象的人和自然之间是浑然不分的;另一方面,思维主体与思维对象之间也是浑然不分的。这使得模糊思维成为一种无序的思维形态——没有把各种各样的事物分门别类地从混沌中分离出来,也没有给事物以确定的形象,使恍惚繁杂的混沌状态明晰而有序化。只不过,在这种无序模糊性思维的深处,蕴含着转换为有序性系统的潜能。换言之,它已敲响了有序系统思维的门扉。
模糊混沌的思维方式,在中国古代文化及哲学的发展中曾起过重要作用、产生过重大影响。特别是混沌整体性思维方式,它以运动、变化、发展的方法,观察客观世界、解释客观世界,包含了朴素辩证法因素。如“万物交感”、“五行相克”观念,“天人合一”思想等,都是对以混沌整体性为特征的朴素辩证思维方式的印证。正因为如此,具有东方特点的混沌思维方式,愈来愈引起现代科学的关注。
直觉体悟
直觉和体悟是一种多层次的思维现象,是贯穿于中国传统思维始终的思维方式之一。如果说直觉是一种认识路径的话,那么,体悟则是一种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认知方式。它们都是基于经验而形成,在人们实践活动的基础上进行的。直觉思维的优势,是以经验为参照,从总体上把握对象,并通过体悟发现逻辑思维所不能揭示的意境,这对于人们把握客观对象的总体,领会普遍联系,特别是对领会那些难于言表的深奥莫测的玄机妙理,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直觉:独特的思维方式
晋义熙年间,在彭泽县令位置上坐了八十余天的陶渊明,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闲居于“园田居”。陶氏天生傲骨,喜饮酒、不矫饰。这一日,悠悠然到南山采菊泡酒,只看见“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山色岚光,夕阳晚照,分外悦目,从山鸟倦飞而自然南归的景色中,陶渊明欣然悟到此景中的人生真谛,吟咏出“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名句。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正是凭借直觉思维来实现的。
什么是直觉?直觉是主体自身通过潜意识的活动,对知识经验进行加工,并跃过严格逻辑证明而产生的突发式直接把握客体对象的思维过程。它是一种特殊的认识活动,是思考问题的特殊方式和状态。
直觉思维能够在经验思维、形象思维和理论思维的各个不同思维层次上存在,作为一种思维活动方式,它具有潜意识性、非逻辑性和突发跃进性的特点。
考析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不难看出,直觉思维是人们认知的主要方式之一。无论混沌思维、五行、八卦、太极、阴阳、当头棒喝、顿悟成佛等,都具有直觉的因素。它们都是从整体上认识事物、分析现象,从日常的生活经验出发,凭直觉感觉方法思考问题。
比如,中国传统思维中,天、地、人三者是合一的。《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人乎?”这种使自然与人相互协调一致的天人协调思想,就是人生最高理想的表现。但是,这种天地人三者合一,却是一种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过程,凭直觉直观感知的。
再如,混沌思维中“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混沌恍惚状态的“道”,太极思维从自然、社会、人生三方面联系寻求的一体化系统,都是以特有的方式,把人与自然、社会,协调统一起来,使人们从整体上把握客观对象。然而,它们没有也不可能对认识对象加以分门别类,并按照不同层次进行分解,经过严格的推理,达到对事物理想境界的认识。更无法用语言将思维过程明晰表达出来。只有依靠经验和知识的积累,借助于模糊的、非逻辑证明的直觉和体悟,跃进性地实现意境的升华,一下子完成主客体之间的融而为一,从而构建起“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等理论框架。
二、体悟:自然而然的认知方式
体悟,传统哲学也叫做“体认”,是建立在人们对以往知识和经验积累之上的认知方式。中国传统思维中,人们常常越过有意识的逻辑思维,主要凭借生活积累的经验和知识,依靠观察体验,来领悟认识客体。
前举伏羲氏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之例,与陶渊明因看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景色而悟到“此中有真意”之例,都是人们通过对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观察,领悟其间道理,或绘制出“包罗宇宙万象”的图式,借以解释各种现象之间的联系,或明言具体事项中的道理,借以阐释人生真谛的范例。
我们的祖先,一开始就注意观察天地万物,通过体悟,通晓神明之德,解释万物情理。所以,哲人们概括说:“《易》者,象也。象者,像也。”作为中国文化基因的“象”,说到底,是从具体物象中,凭直觉体悟抽象出来的文化物。
这种基于观察得出的结果,缺乏自觉的逻辑思维和内在的必然联系,往往是一种模糊不清而又无法言喻的意境,就使得人们对许多问题只能采用直观感觉的体悟方式去认识把握;而体悟、领会的东西,又常常是语言无法明确表达的。这就不仅需要有以往的知识和经验作为基础,而且还常常需要采取类比外推的方法加以比说。或是以自身行为比说自然现象;或是以自身行为比推人事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