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司马贞《史记索隐》“太一,北极神之别名”的注文来看,太一就是北极星。亳人缪忌与群臣奏祠太一,奉北极,意味着华夏民族对充满理趣的群星拱北极,组成天国秩序的天穹模式,再次以皇家官方确认的方式,产生政治与哲学的认同。所以,武帝欣然接受了缪氏的建议。为了区别尊卑等级,为人间社会提供楷模,他别具匠心,钦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五帝封建环居其下”同上。,曾一度黯然失色的天帝终于在经过了血与火的战斗洗礼,经过休养生息的调整和充分的理论论证后,在钟鼓齐鸣、隆重庄严的宗教仪式中,以“太一”的名义复辟,再次荣登至上的宝座,成为汉武帝“制礼作乐”的重要表征。
《史记·封禅书》记载这一天是“十一月辛巳朔冬至”,白天,天气明朗,碧空万里,天子率群臣郊祭,喜迎初升的朝日;晚上,“是夜有美光”,祥云悦目,武帝率群臣拜谒东升的明月。这时,一股象征吉祥的“黄气”,轻轻袅袅,冉冉升空,上接于天。群臣大喜,山呼万岁。于是,这个人为的选择,经过了古老仪式的检验,算是获得了“上帝”的首肯,在人间正式确立起权威。
历史的凝结
天的重建,神的再造,是形势的需要。政治大一统、经济一体化的新形势,要求实现意识形态变革,这在当时就必然导致包括意识形态领域在内的方方面面趋于大一统,而且也必将带来中国历史上又一次重大的观念革命。
一、神化与制约
汉王朝观念变革的目标,是以“君权神授”为前提,强化皇权,保证中央集权在政治运作中无可动摇的权威性。同时,又以“神道设教”建立制约机制,实现自我调节,克服由于集权带来的“极端”倾向。构成一个良性运转的国家政治系统。在当时,硕儒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神学理论,恰恰就顺应了政治形势的大趋势,应运而生,成为保证平衡、实现宏观调控的有力工具。
在董仲舒《春秋繁露》看来,通天人之际,正确利用天人感应是保持政权长治久安的要诀,而天与人之所以能产生相互的感通,关键在于“以类合之,天人一也”。
这种影响深远的理论,来自于对人与自然的观察与比附。从现象上看,天和人在方方面面都相辅相成。根据原始巫术的观点,同类相通,同气相求,所以彼此间能够建立起感应关系。
他们论证说:“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肪,川谷之象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冥,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人副天数》。
很明显,董仲舒这段理论,通过简单比附的方法,顺理成章地得出天人相副的结论,类推出天人合一的理论来。
把人的地位,从理论上确定到相侔、彼此合一的地位,又是有条件的。天人合一并不是说人在自然界就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相反,人必须接受上天的制约,才能形成正常的秩序。应用到政治上,当然也是如此。
怎样才能保证既强化皇权,同时又能克服集权的弊端,使之形成一个良性运转的系统?
现代理论认为,任何结构都是一种关系的组合,其中部分之间的互相依赖,是以它们的结构全体的关系为特征的。只有拥有整体性、转换性和自我调节性的结构,才称得上合理。否则,一个机体就有可能在千变万化的现实面前,因不适应而迅速趋于解体。
当然,董仲舒尽管博学,也绝对总结不出结构主义人类学之类的理论,但是他已经清楚,自我调节、互相制约机制,是一个稳定的社会大系统中不可或缺的条件。的确,任何社会结构都需要一种调节与平衡机制,以使社会内部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三结构保持相互适应的和谐关系,使社会能够维持,生产得以发展。那种不具备稳定的自我调节机制的畸形社会结构,就好像生物中的那些不能适应环境变化的种类,很快就会被淘汰,被历史演变的滚滚洪流所吞没。
作为政治家,董仲舒深通此道。他在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时,便既要神化皇权,又要把它纳入接受制约的范畴,于是,他创造出一套为中国历史长期稳定接受的“天”的职能,和基于此的天人关系理论。
二、“谴告”理论小析
本来,一个传统的政治过程并不复杂:帝王制定政策,通过国家机器治理百姓;治理的效果通过臣民的反应形成反馈信息;帝王根据反馈回来的信息调整政策,发布新的政令,如此循环往复,形成正常的输入输出,保持国家机器良性运转。
基于传统社会的接受能力与信仰习惯,董仲舒在“帝王”与“臣民”这两极之上,精心编织“上天”的环节,建立起现代人看来荒唐可笑的上天、帝王与臣民相互制约的体系。这就使问题复杂化,同时,客观上也具有了更强的实践意义。
如何谐调上天、帝王与臣民的多角关系,形成调节机制,保持政治的活力?董仲舒寒窗苦读,遍览典籍,总结历代经验,归纳出著名的“谴告”理论: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灾异之本,尽生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为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见天意之仁不欲陷人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知》。
这一理论把人世灾变等自然现象,当作上天对帝王的谴告,又把天象与人间事务的关系分为几个阶段:先出一般灾害谴告帝王之失,使之思过;如不反省,再出怪异提示、警告;仍然不知收敛,祸患将会接踵而来。
历史地看问题,这一理论有其长久的民族文化基础,它从遥远的上古承传而来,在汉代发扬光大,形成了一套以“今文经学”为代表、在今天被称为“天人感应神学目的论”的东西。这套东西与传统的谶纬之学相结合,到东汉晚期催生了道教的产生,又经过“古文经学”与稍后的“魏晋玄学”的改造,理性主义重占上风,并形成传统。该传统今天看来当然已经不能算作科学,但对于中国古代历史的实践却具有积极作用。有上天“谴告”的绝对权威在,古代皇帝总是应期反躬、闭门思过。有时还要写成书面检讨——“罪己诏”,上对青天,下对百姓,作一番认真的自我批评,制定一些宽松的改良政策。甚至还要寻找一些“替罪羊”缓冲矛盾,寻求人际平衡与社会稳定——因灾变而免职的宰辅、废除的嫔妃,不计其数。因为天人观念的深入人心,帝王们对这些事情总体是不含糊的,无论是好大喜功、雄心勃勃,甚至穷兵黩武、暴戾恣睢的帝王(如秦皇、汉武),还是温文儒雅、德化天下,开创四海升平开明盛世的皇上(如汉文、魏文),概莫能外。
显而易见,董仲舒的“谴告说”为后来的臣下进谏参政,提供了一个双全的工具。实际上,他的所谓“天意”,其实就是以天的名义开言路,以天的名义表达的“民意”。在唯上智下愚不移的古代社会,虽然厉行民本之教,但是,至尊的皇帝,事事要听命于被视为“下愚”的“小人”,似乎心理上难以平衡,面子上也不怎么风光。故而,当年孟老夫子斗胆说了句“民贵君轻”的话,令历代帝王心怀耿耿。董仲舒深谙此道,在大一统局面下,改以“天意”取代“民意”,使帝王听命于造物主,既维护了统治者的面子,也顺应了民族心理习惯。于是,在通过了政治化的自欺欺人的神学“处理”之后,“民之意”冠冕堂皇地变成“天之意”,曲线制约皇权。
社会需要秩序,秩序结构需要道德法律和虔敬真诚之心来维系。董仲舒基于当时的社会现实,机智地建构了一套实用性很强的理论,既保证了权威在社会结构中的核心作用,又制约他滥用权力而造成的内部失调,使整个社会以道德为尺度、以法律为准绳、以虔敬维护秩序、以真诚协调人际关系的一套实践理性和社会传统。透过神秘主义的表象,我们看到,董氏的神学构架,还是照顾到了政治机制的相互适应、相互谐调,虽然多了一个中介,但这一权威性中介是保证反馈信息顺利送回信息源,产生调节信息机制的重要保证。
每一理论体系的流行,必须考虑到它的实践性。不能付诸实践的理论,是没有生命力的理论。“谴告说”之所以在中国盛行了两千年,至今还在潜移默化中制约着我们的行为,原因即在于它适应了当时强化王权,实现一统,又要保持长治久安的形势需要,同时符合华夏民族传统的文化心理习惯,是谐调内部、维护整体性、保证国家政治意图的实践性极强的天人文化产物。
董仲舒之后,尽管名家辈出,理论翻新,构建起种种天人关系图示,然而,作为观念主潮,天人感应的神学理论,一直雄踞古中国意识形态的正宗宝座,成为后世描述中国文化的有代表意义的理论。从这一角度看问题,其研究价值,应该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