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有序,即使像秦始皇这样的雄才大略,当时似乎也只能借用传统的思想武器。事实上,要使人产生畏惧与崇敬,服从统一意志,没有什么比再举天命一类旗帜,以神道设教更有社会基础。邹衍的神秘主义理论武器,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被秦王朝选中的。
邹衍是战国末年哲学家,他以阴阳五行为框架,创造了一套被称为“五德终始”的政权更替理论。究其源,邹衍的学说主要是发展了思孟(子思、孟轲)学派中的神秘主义思想,“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提出了“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参阅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认为世界的变化,都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势力的相互运行所决定,按“相生”、“相胜”的顺序,互相消长、轮流占据统治地位。当某一种“德”代替另一种“德”取得支配地位的时候世界的事物也要随之发生变化。
所谓“五德”,是指“五行之德”;“终始”,是指周而复始。帝王之德根据不同性质,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其关系是,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是上天规定的。要统治天下,必得其中当运的一德。“德”各有颜色,有它的实物象征。每一德当运,一切气度,包括历法体系、服饰和举国崇尚的颜色,都必须应运改变,与本德相合,这叫做“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以至于今天人们把政权的更迭,仍称作江山改变颜色。
在中国历史上,五行观念分为“相生”、“相胜(克)”两个系统。在政治理论上,“五德终始说”也分为生、胜两个系统。中国历朝历代政权交替,也不外乎这两种方式。
根据近人康有为、崔适、蒋善国等人的研究,中国历史上存在着夺取天下的两种主要方法——“征诛”与“禅让”。舜继尧得天下,用的是禅让的方法;周克殷得天下用的是征诛讨伐的方法。征诛的方式与五德相胜(克)结合在一起,禅让的方式与五德相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结合在一起参阅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17页。。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一会儿相生,一会儿相胜,盘根错节,不易把握,难免互相牴牾。即使巧舌如簧的齐、燕方士,学富五车的硕儒、博士,也常常感到头痛。这就为后代的辩难驳论、唇舌相见,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三、稀里糊涂的实践
当年,邹衍之徒为上古历代定性说,夏朝属于以木德“王(统治)天下”,殷朝属于以金德“王天下”,以此类推的话,周朝就应该属于火德。依此理论克火者水,秦灭周,是以水德代火德。秦始皇听了方士们的分析,如获至宝,便宣布秦以水德王天下司马迁:《史记·封禅书》。。那么,经过楚汉战争、代秦崛起的汉朝政权该以何德王(统治)天下呢?
当年,还是秦国亭长的刘邦,押解壮丁去修长城,走到芒砀山遇到一条白色巨蟒拦住众人去路,刘邦借着几分酒力,挥剑斩杀白蟒,开辟了众人前进的道路。之后有人遇一老妪夜啼,老妪说自己的孩子是上天白帝之子,被赤帝的儿子杀了,因而伤心落泪。刘邦闻讯大喜,以为这是自己斩白蛇所获得的神示,这是天帝告诉世人,自己是上天赤帝的儿子,是龙种。这就是著名的“斩白蛇起义”的故事。
其实,剥去神学的外衣,这个故事不过是一种固化的文化语汇的载体。像陈胜起义借鱼腹传天书——“大楚兴,陈胜王”一样,刘邦也是借助传统武器,自我神化,制造舆论。所谓赤帝子、白帝子的文化含义,无非转自于五行对应的楚、秦二国的方位。刘邦的家乡沛县,是后期楚国的领土,因此,刘邦当年自认为是楚人。楚国本土在南方,五行属火;秦在西地,五行属金。火为赤,金为白。所谓“赤帝子杀白帝子”的谜底,不过是南方的楚要打倒西方的秦这一政治口号的神学化表达方式。刘邦等人揭竿而起,但人微言轻,于是把自己的政治目标编造成赤帝子杀白帝子的神话,借天的神秘力量,名正言顺地发动群众、组织群众。
回到“五德终始”理论上来,赤帝之子的刘邦自认为应以火德王天下,所谓炎刘是也。然而,秦代尊黑帝,以水德王,如果刘邦为火德,正为水德所克,绝无可能代水德而执掌天下。因此,五德终始的理论与刘邦统一前的信仰,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为了争得正统,刘邦只好放弃了赤帝子应归属火德的信条,转而在秦人身上做文章,为自己的“天赋君权”正名:秦在历史上仅仅存在了十五年,它怎么也能称一德呢?为要取消秦王朝的水德,刘邦亲自跑到秦祠,表演了一场拙劣的“抢权剧”。
刘邦前呼后拥地来到秦祠,煞有介事地礼拜一圈后,突然向群臣发问:“我听说上天有五帝,秦祠中却只设有白、黄、青、赤四帝的坛畤,你们说,这是为什么?”是呀,按照五行体系,秦祠在白、黄、青、赤四畤之外,应该再设一黑畤,为什么没有设呢?群臣一个个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于是,刘邦仰天大笑,振振有辞地说:“这其中的奥秘只有我知道,因为,这是等待我来配足五帝的基数。”司马迁:《史记·封禅书》。他认为,秦祠中所以没有设黑帝之祠,本是天意,空而等待他来填补。秦王朝并没有获得水德,汉王朝才是继周而王天下的正统。于是乎,刘邦强辞夺理,生吞活剥地抢走了秦以水德王天下的正统,下诰书、张皇榜,立黑帝之祠,以水德自居,心安理得、懵懵懂懂地做起皇帝来。
就这样,刘邦稀里糊涂地由“赤帝子”,变色而成为“黑帝子”,在“五德终始”这一理论问题上,为后来的继承人留下了一桩聚讼纷纭的公案。从汉文帝,直到王莽、刘秀,喋喋不休,若断若续,一直哄闹了几百年。
四、“泰一”登坛
邹衍以金木水火土五德交替显现天命的理论,重新确立起一个超自然的“天”的存在。虽然这个“天”远较当初的“帝”逊色,不具备绝对对自由的意志,隐然于五行之理背后,机械呆板。然而,它毕竟已是一个幽微的存在。仅此,便足以给宗教神学为“天”再塑金身,铺垫一块奠基的巨石。
“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秦始皇,虽然特别需要独尊的上帝为大一统政治张目,时代背景、时代观念所限,又不得不把各地的民族神和自然神都请到关中,于是,“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火星)、太白(金星)、岁星(木星)、填星(土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属,百有余庙”司马迁:《史记·封禅书》。,香火荧荧,钟鼓阵阵,好不庄严肃穆。
汉高祖继承秦人余绪,所谓“汉承秦制”。刘邦抢了秦人的黑帝后,同时大张旗鼓祭祀秦时的白、青、黄、赤诸帝和关内诸神。此外,又特下诏书:“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时礼祠之如故。”同上。之后,又降旨到处立祠,允许梁巫、秦巫、荆巫等各设坛畤,诸神受到广泛的礼敬。
这种情况是当时政治现状、历史现状的产物。战国纷争,二百余年,七国习惯了各自的信仰,一时间难以实现观念上的“一以贯之”。因此,这时的帝不止一个,而是五个——按“五德终始”的五行相克发展逻辑,循环受命。
神界的现象反映出秦汉之际还没有能力真正统一意识形态、深入人心地实现中央集权主义的至上权威。可见,文化发展有其相对的独立性,不因朝代的突变而突变。汉初休养生息政策的成功,出现“文景之治”的盛世,为汉武帝制礼作乐,统一意识形态,准备好了历史条件。
《史记·封禅书》说:“今天子(汉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武帝这种对鬼神的敬奉,并不是出于偏好,它与完成封建制度体系化的建设目标有关。政治体制的巩固,依赖观念形态的维持、精神支柱的承托。随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识形态变革之后,新的至高无上的神明在加速塑造之中:各地儒生、方士争相提供关于新上帝的方案。
众方士的“杰作”中,亳人缪忌上奏祭祀“太一”的方案,颇中武帝下怀。缪忌说,在诸天神中,最尊贵者应该是“太一”。太,是大的意思。太一,就是大一,独一无二、至高至上、君临一切。有道是“太一佐曰五帝”,因此,五帝应臣属于太一。武帝听后大喜,于是“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缪忌)方”司马迁:《史记·封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