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明我等之立场虽是宿命,但忆起与君之旧缘,不禁心痛不已……”信中一开始先叙久别之情,接着又写道:“然三思想来,拘泥于一时之情势与声誉,本无仇怨的双方便要尸骨成堆、城池焚毁,就此终结一生,实属愚不可及……何不说服城主奥村大人一试?助右卫门大人夫妇二人仍当青年,又怎会乐意选择明知必死之路。贵方自身暂且不论,但是您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想来君也绝不是会让几百部下白白送死的不辨是非之人。”
如此论述事理之后信中又再加上各种条件,以利相诱:“若助右卫门大人能向佐佐大人打开城门,交付一切,成政大人也承诺封其为能州二郡之领主,并送上黄金千两。而您自然也会有丰厚的恩赐……是否允诺,还望能立即告知使者。”
主殿助抱起双臂,埋头思考了片刻。他是人。思考是仅有人类会做的行为,而当思考这个行为进行的时间越长,高度的精神自然便会下降到一般常识的水平。“不管怎么防守,到明日城池必定会陷落。远方的金泽城的援军首先便不可能来得及。与其被枭首,暴尸废墟中,还不如……”他在刚好放在一边的竹片上写下“诺”字,署名画押后交到了使者手上。
虽是深更半夜,主殿助还是立马动身去了本丸。向附近的守卫打听助右大人在哪,卫兵指了指箭楼。登上箭楼后,见敌军攻势稍有松懈的助右卫门永福正靠在箭楼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站着打盹儿。
“助右大人,助右大人……”他轻轻摇晃助右卫门的肩膀,助右卫门醒来抬头看着他,露出与平日一样的微笑。
“哦……是千秋啊,何事?”主殿助此前已经支走了箭楼上的士兵,于是立刻出示密函,环视四周,将事情轻声告诉了助右卫门。“如何,助右大人……您的意思是?”
“这个嘛。”他卷起信函,交还到主殿助手中道:“你怎么看?”“在下认为眼下这是最好的打算。”“好!那我也告诉你我的想法。”刚说完,助右卫门便猛地攻向主殿助的喉咙,重重地将他按倒在地。
主殿助愤而瞪眼,“做、做什么!我是为你着想才会坦白告知,难道你要背叛这份情义吗!”上方的助右卫门并未放松压制着他的双手。
“打算背叛主君、背叛城中战友的你说友情什么的,真是贻笑大方!真正的背叛者是你才对!”
“可恶!”主殿助疯狂地踢脚,但很快便被因助右卫门的呼声而赶来的士兵们反手捆绑了起来。
“将这人先绑到箭楼的柱子上去!”
助右卫门立即召来亲弟弟奥村加兵卫代替千秋主殿助指挥东曲轮的防守,替换掉了那里的守卫士兵。
然而即便内部有这种危险万分的事,末森城的防守还是坚固依然。城主助右卫门毅然决然的态度自然也是原因之一,而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对士兵的慰劳和领民的维护,置自己的生命和安危不顾,与众人、丈夫同甘共苦,展现出一个女人的善美之道的力量也不可忽视。
一座城池和一个家并无区别。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不管是突发的灾难还是世间的潮流,这个家都拥有着无法被轻易摧毁的东西。
攻方的佐佐成政期待着野野村主水的吉报,一直等候着城中起内讧抑或者全员出城投降的消息。可是事情不仅没有任何变化,对方士气反而越来越严肃,一直在巩固堡垒,于是成政骤然再次发起了总攻。
而这时,十二日的黎明前,一名农夫冒着危险,从城外特意赶来报告:“昨日傍晚,我确实见到津幡城上空有类似烽火的烟雾。末森城离得太远可能看不到,但在大海川附近却是清楚可见!”
“那必定是我方的援军没错!想来一定是金泽城的军队用烽火告知他们已经抵达津幡的消息!”
部将们如同在黑暗中看到光明般一阵狂喜,但助右卫门却告诫道:“不不,此事突然间很难令人相信。万一误报,士兵们必定失望至极,反而会丧失死守城池的勇气。”
不想天亮,当东方红霞开始晕染拉长的卯时时分,瞭望台上的士兵向下方大声惊叫道:“看见了!看见了!确实是援军!是金泽城的军队!”
顿时,满城喧哗,扬起一片狂喜的呼声。士卒头目上原清兵卫爬上大树顶端,喊道:“哦——今浜的沙丘上看见钟馗的马标旗帜了!正是金泽城的援军赶来了!喂——大家欢呼吧!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今浜啦!”上原清兵卫欢喜异常,挥舞着双手使劲向全城大声叫喊,一个不小心就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了下方的一片欢呼声之中。
联络烽火
金泽尾山城是在十日晚上得知末森城危机的。最先来报的是富山的商人田畑小兵卫。他领着佐佐成政的军队在加能山脉中走失方向,又从三国山的艰难险阻中折回,脚不离地地匆忙赶到了遥远的金泽城。
“大事不好了!”急报从敲响城门,然后带入城内,约莫一刻钟之后。“有重大事件禀报!”
一个渔夫打扮的男人来到同一个城门,再度通报末森城的危机。而此时,城门的守备已经进入了战时状态。
近段时间以来,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减少了晚饭的酒量,而且总是按时就寝,连他的夫人都感到奇怪。他说这是年龄的缘故,向夫人解释是为了养生,又道:“武人的缺点就是总不爱惜生命,毕竟勇敢和不珍惜是不同的。”神色看起来好像最近对一些事情感触颇深似的。
他心中近来所感,其实是在仔细观察这个杀戮人世后,让他如此深深思考了一番。
“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的人又怎能去爱他人的生命呢?而不能去爱他人生命的人,又有何资格站在无数生命之上掌控政治,重建世间呢?”
如此想着,他对自己的生活态度也作了自省,决定喝酒也要控制得如喝药一般。
就连喜欢的酒也以爱惜生命为诫进行了自律,因此他的生活起居在包括女色、饮食等所有方面都变得不同了。
而若是再深入探究他心中的秘密的话,在他已年跨五十的心中的角落里,很可能也隐藏着除了寿命长久、心怀宽大地耐心等待外,不管是爬到秀吉、家康之上,还是与之伯仲都极为困难的对时势的看法。
当这个利家得知令人震惊的佐佐异变后,立马走出寝室,边喃喃自语“这确实像是成政会做的事”,边洗脸漱口,和早晨一般前往了书院。
他亲自接见了小兵卫,听其将他的心情和为佐佐带路的原委等等仔细道来。不久,第二个带来消息的男人也坐到了书院。这个打扮成渔夫的男人是试着从末森城突破敌军包围的数名急使中的一人,据他说因陆地被敌军切断,所以便走海路乘快船由河北潟海面来到了大野川。
“二位都下去休息吧。”慰劳二人后,利家便移步城中的大会场,立刻召集当值的元老和武士们,下令“即刻快马前往松任”,将情况第一时间紧急通知儿子利长所在的分城,同时向下属各个地方的将领发出了出兵令。他的夫人察知事态,提前便将利家的盔甲具足全部取来,在方木盘中摆满干鲍片、干栗子等,在放置灯火的室内准备好了出征前的饯别水杯。不一会儿,利家便来到了检阅军马的空地。当他的身影一出现在那里,第二次的出征号角立刻殷殷长鸣。“山上士兵,点起烽火!”
城后有一个叫烽火山的地方。待他命令一下,负责点火的人便跑上山,将早已准备好的火药筒点燃。
一柱青烟“咻”地飞升至夜空,崩开成了一把巨大的雷火之伞。若是在白日的话,想必空中还能看到一阵浓浓的灰色烟雾。
尾山城有个构造,只要这里一点火,北边的小坂、吉原、二日市、津幡乃至能登的七尾,西南的野野市、松任、笠间、手取川等各地的烽火台便会依次响起,声音接二连三,瞬间将非常事态的警报传递至领地的各个角落去。
这种做法叫烽火连,原是中国大陆的一种古时兵法,后直接引进收为己用。
“出兵!”利家连松任利长的军队也不等,一副要来便随后跟来的气势,立马准备出门而去。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抱着一把小长刀以一种不输于马的劲头跑在他的马前,利家觉得很是碍事,呵斥道:“小儿!退到一边去!”
然而少年即便被呵斥依然站在马鼻子前,似乎对自己的腿比马更快感到骄傲。于是利家又再次大声吼道:“到底是谁在那里跑?”
这时少年边跑边回过头道:“叔父大人,是我。”“啊,是庆次郎。谁让你跟来的?”“我征得婶母大人同意,说我跟来也无妨。”“什么,内人同意你来?”“是的。已经跟到这里也没法回去了,还请叔父大人带我一同前往。”少年停下脚步,抓着利家的马鞍央求。这名少年是利家兄长之子,也就是他的侄子,那个全城最顽皮的前田庆次郎。过去曾带他去过京都,某日秀吉来拜访利家,当看到这个庆次郎时,就连向来古怪的秀吉也对这个庆次郎的顽皮感到惊讶,叹曰“天下一奇子”而归。
今晚也是,一得知出征的消息,庆次郎便不停地向叔父利家央求,要他带自己一同出征。但他毕竟是个天性不拘形式的人,必然是途中和战场上的累赘,再者也担心兄长之子发生意外,必须小心慎重才行。于是利家哄他:“好孩子,你替叔父留守城里,留守一职比起上战场更为重要啊。”他这样欺瞒着出了城池。
然而庆次郎的脸上却是一副我可不会上当的表情。利家苦笑之下点了点头,故意激他:“真拿你没办法。既然这么想看的话就跟来吧,不过上了战场可别哭啊!”然后策马奔驰而去。
利家的先锋队伍到达城下外的小坂时,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的使者追上前来,传达了主人的话:“暂且给村上次郎右、沟口金右二人拨兵三千,追随同行,还望将其加入贵军之中。”
利家听后感谢了其好意,但是却拒绝了从军一事。“难得贵方好意,但此次利家、利长皆不抱九死一生之望。与其如此,若丹羽大人的军队能在后方以备暴动、倒戈等不测,也将成为利家的优势。留守期间之事就全权拜托了!”
此时正值戌时下刻(下午九点),利家越来越快马加鞭,在百坂、森本、二日市一带不断有中途自愿加入的当地武士,越往前行人数越多,到十二日黎明前便抵达了津幡城下。自然,这里也因有烽火暗号已经全城武装,彻夜等待利家大军的到来。
“想必大人定是一路辛劳,请先入大书院内!”
城主前田秀继及以下的众人出迎,但利家却道:“不必,就在此休息。”说着将马匹牵到壕沟边,靠着马扎,并没有进入城内。然后便等待随后陆续抵达的将士,进行点兵。
利家部下有不破彦三、村井长赖、鱼住隼人等部将,此外还有七百余士卒跟随。即便如此,己方只是小众,敌军众多,所有人都禁不住觉得太过逞强,而这也是很正常的看法。
津幡城主秀继和其老臣寺西宗与等人都满心忧虑地劝谏道:“据探报,末森城眼看即将陷落,即便大人最终赶到,敌人大军势众,想成功救助几乎是毫无希望……我等认为不如停驻津幡,等候大阪城的援助,大人您意下如何?”
不等他们说完,利家便勃然大怒,“越是听闻敌军势众,想到身在末森城的助右卫门等人的心情就愈加令人痛心。尔等的意见只会令士气丧失,于我又有何用!尔等试试不顾助右卫门,任其死在敌手,那才真的会成为世间一大笑话!”
秀继面红耳赤。但他还想试着阻止利家的想法,特意叫来精通占卜之人,以卜出战吉凶。
利家听说易者占卜不禁失笑,然后瞪着易者如此说完后才令其占卜。“听着卜卦人,予此次必定要前往末森。你可要多留神以此起卦。”“遵命。”卜卦人不禁畏缩,接着仔细思量占卜结果,然后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如此细细答来:“时机皆呈大吉——此次进军必得大功。没错,我军大胜毋庸置疑。”“大吉吗……哈哈哈!”利家拍手大笑,随后奖赏了卜卦人,催促道:“早饭,早饭!”士卒们此时已经在用兵粮。秀继等人虽已在城中备好了早膳,但利家却坚持不入城内。无奈,最终只能将膳食搬过来,利家却对那些美味不动一筷,只吃了两个饭团和一碗汤了事。而用膳期间,抵达的将士也不断地增多。
“长赖为先锋,利秀、内膳为第二队,第三队由利益、光之、与三郎等组建,第四队交给利长的军队。”
他大致吩咐了一番,便率先策马动身了。惊讶的将士们一边随后追赶,一边在途中整顿队伍。武者奉行是宫川但马,武士头目是山崎庄兵卫,二人感叹:“边走边布阵还是头一次!”都拼命吼着号令带队前行。当天早晨松任的利长也加入了队伍,当地武士也聚集而来,此时的总人数已达三千五六百人。黎明时大军来到了河北潟湖畔,午前便已抵达高松海岸。连夜来风雨潇潇,而此时一片秋日晴空,似乎抬起眼便能看到孤城末森的白墙。前夜,佐佐方的神保氏张的军队看到前田方的津幡、鸟越等城池燃起了烽火,想来事情业已泄露,非常紧张,立马派出侦察员打探情况。得知金泽援军尚未赶到津幡,再加上看城中的形势,众人一致认为即便利家前来也一定会在当晚留宿津幡城。
“天色也差,加之金泽赶来一路疲劳,想来确实会在津幡停留。”氏张也作出同样的判断,当晚没有作任何准备,只在川尻军阵增加了步兵岗哨。
然而,当放哨步兵大叫“有敌军”,注意到自己责任重大之时,利家的马标已经前进到了近在眼前的今浜岸边,沿着大海川浅滩行进的前田军分为数团陆续赶到了。
其中今浜海岸上竖着利家马标的旗本军团高高举起旗帜,不停挥舞着向远方孤城中的友军喊道:“我们来了,我们来了!主公大人和我们都已经到达这里了!坚持住!末森城战友!”
虽然喊声根本不可能传到那么远的地方,但众人都不自禁地尽全力呐喊着。
当然,末森城内也不可能听见呐喊声,但远远地看着今浜这边,全城的人顿时掀起一阵呼声。爬到大树上的城兵上原清兵卫因欢喜从树上坠落下来也正是在这一瞬间。
沿着海边潜行的前田先锋队伍总是先于中军的马标,远远地行进在前方。本应该身在中军的利家也超前自己的马标,一直在先锋队伍中前进。“敌军本营正在坪井山,向坪井山进攻,先行拿下佐佐大人的首级!”先锋队长村井长赖号令道,然而利家却一转马头道:“长赖,长赖,应取之物稍后再说,首先确保危急的同伴!”心无旁骛地进入了末森城城下。
此时,佐佐诸将正紧逼濒死的孤城,围起了一圈密不透风的阵营。当然,其中一角正发生着激战。
利家与长赖兵分两路,朝城池后方靠近。佐佐方的本庄市兵卫、野野村主水、樱甚助、久世但马等人立即调转枪口,向猛进而来的利家以下的队伍狂射一通。
“哒哒哒——”乱枪之下,数骑将士在靠近前倒下了。然而佐佐兵慌张狼狈,趁他们第二次、第三次填充更换弹药之时,利家的铁骑队很快便冲入其中,将对方的布阵搅得支离破碎。
前田方的士兵半田半兵卫挥舞樱枪,只看准敌军猛者,一个个地全部放倒。后来却被敌军部将樱甚助盯上,“那是何人!好个身手!”从远处放箭射穿了他的左肩,最终他消失在汹涌的敌军之中。
而这里还有一个不输半田半兵卫,深入敌军中横冲直撞的小个子男人。任谁都会看成是个矮小男人,但仔细一看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虽然其装束、枪法和进退的敏捷度都胜于一般人,乍一看只觉得是个小怪物,但听他口中叫着“放马过来”“要你好看”“浑蛋”之类的,完全像个孩子,如同从不动明王侧座跳出的矜羯罗童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