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童子眼见佐佐部将樱甚助选择性地张弓射杀己方兵将,愤愤地紧闭双唇,竟大胆地跑向对方身边。
因他身形矮小,围绕着甚助的士卒都疏忽大意了。“啊!”
等甚助被其樱枪挑中落下马后,他们才明白这个小怪物乃是前田方的人,顿时大喊着追击而去。
童子四处逃窜,就连逃跑也如松鼠般敏捷。“你这小儿!竟敢趁机偷袭我家主人!”樱甚助的家臣小川鲶之助追在他后面,不管到哪都不放弃。童子也终于气喘吁吁,便停下脚步,回头瞪视鲶之助道:“你这家伙真烦人!要是抓住了我,小心小便在你身上!”
此乃战场,与孩子玩的战争游戏是不同的。即便如此,这个无敌的童子之言宛如孩子间恶作剧玩耍时的大喝,就连小川鲶之助这样的勇士也立马吓得心惊胆跳。“你、你说什么,小子!”“人家在逃跑,你却纠缠不休地一直追来,真是浑蛋!”
“追赶逃跑之人乃是战场惯例!你脑子简直不正常!”“说什么呢,在这个战场上拿着刀刃互相玩砍杀游戏的人全部都是疯的啊,而这之中,像你这样的就是只疯狂的野猪……所以我才说敢靠近的话就小便在你身上。这又有何不对?”
“啊呀,你这小儿真是越说越离谱!你到底是前田方的何人!”“若按旧习互报名号,得你先报上姓名。”“在下正是佐佐六将之一、樱甚助手下家臣——小川鲶之助是也!”“本人是前田利家的侄子,前田庆次郎。”“什么,前田大人的侄子?”“没错,我想看看何为战争,首次出征来此。”“如此便不能放过你了。虽资格不够,不过利家一族的初征首级就由我鲶之助拿下了!”
“请宽恕。”庆次郎摇头,“我并非来这里舍弃首级,只是来见识战场。取首级一事还请饶恕。”
看着那副天真的模样,与其说是天真不如说是欠缺常识的白痴表情,鲶之助自忖道:“哈哈,我明白了……原来这家伙只是个白痴。”
但是在军功簿上记下时,不管是白痴还是智者的首级都没有区别,有的只是身份高低的区别而已。
“这可不行,你的首级我要定了!”
鲶之助一跃攻来,然后打算轻松地将其制服在地,却不想此乃终生大错。
“咣”地一声,一记铁拳猛地砸到脸上。他脚下摇晃不稳,庆次郎的短枪使出全力击向其小腿,又接二连三地不分部位,乱打一通。待其完全趴倒在地,又一棍打下。
“如何!鲶鱼……”庆次郎为谨慎起见,又踩了几下他的脸和胸口。然而,他却并没想过要取下这个有名有号的敌人的首级。庆次郎俯视着地上抖动的敌人,将樱枪扛到肩上,从铠甲的草摺下解开前面的皮草,开始悠哉地小便起来。尿液尿到鲶之助的脸上和肩上溅起飞沫,可怜的敌人只是稍稍地动弹了一下。
“哇哈——活该!”庆次郎扛着枪跑了。一看,这里已经没有敌人,连己方同伴也没有了。后方的城门现在正大敞着,看来是末森城内部的人们知道利家的援军接近后,便满城欢呼着攻出了城外,并突破那里的包围,将利家迎入城内。眼下,人们互相紧握双手,流下在九死一生中生还的喜悦泪水,反倒使这座孤城瞬间回归到一片宁静。这种时候,人们的感情不知是该哭泣还是该雀跃。城主奥村助右卫门迎接利家后便默默地,只是默默地在其面前叩拜。“助右,现在我们到了。”
利家如此说完后,助右卫门依然无言,只是膜拜般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前往本丸。
不管是本丸还是书院,到处都是荒凉的围城战场,而这个围城战还没有终结。利家坐在马扎上,与协助助右卫门的将士们见面,简单慰劳道:“有劳各位坚持至今了!”然后立即开始巡视各部分的防御部署。
与利家分开向另一个城门靠近的村井长赖一边攻击坪井山背面,一边在城下的战斗中又取下了敌军的佐佐与左卫门以及其他四十余名敌军的首级。
就在他奋战之时,后续部队的野村传兵卫、山崎彦右卫门、篠原一孝等人也带着手下兵力分别在城下展开战斗。前田方的牺牲虽然也不在少数,但佐佐军却丢下了七百五十余名死者,开始全军撤退。
友军从这边的门、那边的石墙拥入城内,每迎接来一面面旗帜和一张张脸,城兵们都扬起阵阵欢呼声,感激的双眼泛起泪光,向他们伸出欢迎的手。
“啊,竟然能坚持至此。”巡视完他们死守的情形,利家的眼中也涌出了泪水。而尤为打动利家的心的,是在如此巨大的危机之中,依然将无数的领民收容到了这个缺乏食粮的城中。另外还有一个站在这些领民和伤兵之间劳作的女性和其他几名女子的身影。
“那个女人是谁?”看助右卫门低头难以回答的样子,利家主动说道:“是你的妻子?”“正是。”
“让她过来这里。”“是……不过我想还是稍后让内人梳理一下再拜见大人。”“是吗。”读懂了助右卫门的心思,利家便移转视线看向了其他地方。
城下的敌军也暂时撤退了,利家便聚集全城将士先行慰劳,并口头许下恩赐,然后郑重地对奥村助右卫门夫妇如此说道:“你夫妇二人之功,想必利家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将当日带来的钟馗马标、金色麾令旗和长刀等加上感恩状一并赠予了助右卫门。
原本利家最大的乐趣便是好好睡一觉,如今既和敌人打了一仗,对自己能将肉体的欲望克制至此他也颇感满意。
而另一方面,身在坪井山本营的佐佐成政眼见一夜之间战况逆转,甚至连自己周围也开始不稳,大怒道:“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然后重整军容,计划再度攻击末森城。“坪井山成政有卷土重来之势!”
听闻谍报后,利家自言自语:“会攻来吗?”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如此笑道:“不……他不会攻来。我和成政是从侍奉织田家开始的同辈人,以成政的性格,他是个激动得快冷得也快的男人,同时拥有激情和理智两个极端,并且会在这之间谨慎考虑得失。”
果不其然,据下一个谍报消息:“坪井山的敌方大军一时摆出向本城进行总攻之势,不知何故又突然改变方向,全军由津幡街道向南,头也不回地开始撤退。”
“看吧,果然像成政的做法!”利家笑了,但此时他身边的一名武将却到近前来向利家建议:“恕在下冒昧……”
这个武者是三河的本多佐渡守正信的弟弟,名叫本多正重的年轻人。正重在北陆诸州进行武者修行的时候,恰好遇上了这次突发合战,在利家赶到这的途中,便报上名号,作为后进得到了从军的允许。
这个叫作“借阵”,不仅是武者修行人,还有很多想获得粮饷的乡土浪人也会抓住机会,带着一身破甲和枪矛前来请求加入军队中。
“哦,是借阵的武者修行人吗?你的意见是?”“方才探报说坪井山的敌军全线崩溃,退往了南方,既知此消息,只虚妄地贪图一时之快未免可惜……为何不先派一队铁骑,追击落逃敌军?要拿下成政大人的首级想来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确实没错。”利家慎重地听完这位年轻的修行者的言论,又钦佩般地点了点头,但其答复却是否定的。“过去贱岳之战的时候,柴田大人的外甥佐久间玄蕃也曾乘胜对敌军追击。总而言之,己方的危机总是容易出现在认为己方已经全盘获胜之时,算了,不值得为成政一人之首级而下如此大的赌注。”说完,最终也没有出兵追击。
然而,调转枪头的佐佐猛军很有可能趁撤退之时顺道袭击津幡城,翌日,利家熟睡半宿醒来后,立刻率领全军同样由津幡街道南下而去。
此时,前天安胜和高畠定吉等人也从能登的七尾率领数千兵丁赶来,前田方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了一万。
先行沿着同一条海岸街道前进的佐佐成政来到津幡附近时,立即瞄上了那里,下令夺下津幡!
没有固定的目标和轨道,他的军队完全就像是天上不连贯的云一般断断续续。
雪中迷路
留守津幡城的将士看到从末森方向逆转而来的佐佐大军的怒涛,顿时像遇见洪水猛兽般一阵骚动。
由于突如其来的转变,城中的森林、后山,乃至所有地方都插满了旗帜,以壮声势。
这里的险峻地势更胜末森,成政从远方眺望着,道:“切勿轻易靠近!”吸取了之前败北的教训,他变得尤为谨慎。他又重新下命令道:“观察来看,这里乃是通往金泽街道的要害所在,必定布有不少兵力。烧毁这附近一带,进军鸟越城!”
放火烧毁一部分商铺、加茂神社等建筑后,成政最终没有进攻这里,又再次北转,取道前往位于津幡和俱利伽罗中间的鸟越城。
这里位于三国山以南、俱利伽罗以西,不管望向哪边都是山连山的山城一座。前田方的目贺田又右卫门、丹羽源十郎等将领在这里驻守。不过,由于地势和险阻带来的安全感,这些人犹如身在台风圈外一般,一直抱着一种极为悠闲的心态。
就在这时,村里有人慌张地前来传信:“佐佐大军好像来进攻津幡了!”
道路虽是山坡,但以距离而言,那边和这边相距不到一里。“什么,佐佐大军?!”听到这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顿时惊慌失措,甚至没想过去查明事实真相。
“看来末森城已经陷落。眼下这种情况,金泽城援军会如何行动也很靠不住啊。”
“成政亲自来进攻津幡的话,我军必定大败。且说,如此小城该如何是好。”
就在上下骚动之时,有人神情严峻地前来报告:“佐佐军的先锋队伍已经朝着鸟越紧逼而来!”
城主目贺田又右卫门不知何时已经偕同家眷逃到了俱利伽罗的深处。“既然城主如此!”于是,丹羽源十郎也丢弃部下只身逃亡。余下的士兵们很快便和士官一起化身强盗,将城内的器物一哄抢走,瞬间便不留一兵一卒地不知逃往何方了。不久,成政率领军队接近了鸟越城下,依然谨慎地在远处观望了一阵。“哎呀?”
他感到奇怪。因为不管是城中本丸还是城门屋脊,到处都是山间的鸟儿。
“谁去看看!”领命的一名探子不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紧贴到城墙上,细细察看内部情况后返回来。
“怎么回事?城中情况如何?”“鸟儿应该是在玩耍,城中死寂一片,连一只小猫也没有。”“什么,一个士兵也没有吗,哈哈哈哈!这真是令人愉快!”
成政叫了一声,立即入城,在这里休养兵马,将连日来的不快一扫而去。
不久佐佐成政便撤回了富山。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鸟越空巢交给部将久世但马,俱利伽罗的堡垒则命佐佐平左卫门驻守。就在此事发生不久,毫不知情的利家派遣小林喜左卫门赶来鸟越。向己方的目贺田又右卫门报告末森城战胜的消息。“啊呀!那不是佐佐的旗帜吗?”看到城头高高翻扬的旗帜,喜左卫门惊愕不已,立转马头折返回去。此时利家已从末森启程回到了津幡,途中听闻鸟越城的失责,不禁对目贺田又右卫门的怯懦大怒:“真是武门之耻、前田家的污点!即刻赶赴鸟越,必须夺回城池!”
刚要发号施令,在村井长赖和族人的劝谏下,只得吞下不快,于十三日傍晚先行回到了金泽城。
关于这个目贺田又右卫门日后还有一些杂谈。某日蒲生飞驒守、前野弹政等人聚集在秀吉的聚乐第之时,前田家的德山五兵卫和斋藤刑部二人来到跟前,以旧友之谊,恳切地道:“实际上前几年越中争夺战之时,有一个将鸟越城置空而逃、大损声誉,直到今日一直藏匿不出的目贺田又右卫门……他本人心中对那次过失也深感内疚,剃发期望能再度归来,哪怕作为御咄众也是其一生的祈愿。关于此事,二位大人能否向大纳言大人(利家)进言,从中斡旋呢?”
飞驒守和弹正即刻与利家会面,探其口风道:“又右卫门也受尽嘲笑,听说甚至剃光了头发,大人您何不稍微忍耐,让他进入茶堂或御咄众之间侍奉呢?”
一听此话,利家便正襟危坐断然拒绝:“二位为此事费心利家感激不尽,不过有时候万事皆应惩治之人可以给予宽恕,而有时过错并不深重之人却万万不可饶恕。像又右卫门这般,正因我充分信任他才将国境要塞交予他,而他却背叛这份信义,不顾全藩危机,只考虑个人安危苟延残喘至今……若让此类人回归,他人必定会对奉公感到厌恶。二位的好意心领了,但要起用他是不可能的。”
由此,不难想象在成功救助末森,万死一生中返回金泽城时,利家对他心中是多么愤怒。不过,正因为既有这样的武士,也有像奥村助右卫门那样的武士存在,武门才可说是逃不出世间万象的一个大熔炉。只身参与时代潮流的创造,又被这一潮流淹没,站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岔口绽放后又凋零而去,将盛衰之无常比任何一个社会都更快更繁忙地描绘在兵马枪剑之上,瞬息明灭,这就是武门中人。
利家将这次的佐佐异变立即写信告知了秀吉。从九月中旬的时间来看,此时正是秀吉在小牧战况胶着,姑且撤回大阪后,又再度兴兵往美浓、尾张出动,另一方面则向丹羽长秀暗下旨意,不着痕迹地探听德川方是否有议和之意的时候。
很快,秀吉也回信来祝贺胜利。并借使者之口吩咐道:“小牧战况也无须担忧,年中应能解决。来年余亦会亲自参与北陆镇压,眼下无论佐佐有何作为,只须平安防守,切勿乱动兵马。”
此外,秀吉又道:“经此一事,汝之心意愈加明确,筑前感到万分欢喜。因此,前日暂寄大阪之令爱此次便同乳母一起归还故国。”将利家送到大阪的七岁女儿即日送还其父身边。
这里尤其值得记述的是,在秀吉的亲笔书函中还提到:“奥村助右卫门尉粉身碎骨,坚守不移。”其名号甚至连大阪城也有耳闻,这不管是对利家还是对助右卫门及其妻子而言都是令人无比欢欣之事。“北雪北花几星霜”,当加贺人夸耀自己家乡之时,助右卫门夫妇的名字也都必定会被提起。
至此,末森城的危局对利家而言终归是无难度过,但从大局来看,佐佐内藏助成政的举动却难以掩盖其失败的事实。
无谋的远征,不确信的作战,总之就是盲目行动。其所受的打击巨大,归途中获得鸟越空巢一事根本不足以填补行军的消耗和士气的挫败。尤其他的苦闷也是无法消除的。
“将此前引路的小兵卫抓来审判!家产没收,全族施以磔刑!”差人立即袭击了他的住宅和店铺,但连个家产、佣人的影子也没有,何况小兵卫,据说自那之后就再未现过身。成政骤然染上了间谍恐惧症。他颁布法令,对海陆通道、城下客栈,乃至寺院的所有旅客往来施以严格的制度和烦琐的手续,以富山为中心的经济体系变得和冬天一般,几乎完全停止。
而另一方面,他在军备和防守上加快了步伐,就像突然想罩上硬壳一般,一心专注在国境的巩固上。前田方边境小城的诸将见此情形,便向金泽城献策一举攻破富山,但利家并未采纳。
“不不,佐佐也曾是信长公看中并竭力提携的男人,切不可轻视……不必去管败者的愤怒,别在意。”此后,北陆的佐佐、前田两大势力成对峙态势,就此进入了寒冬。就大局而言,这也是秀吉所期望的一个既定方针。对于眼下正棘手于小牧结局的秀吉来说,比起其他欲求他更期望北陆能维持现状。不管如何,在小牧解决之前只要前田能压制住佐佐的举动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