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柱直睡到日头高照的时候才醒来,他爸他妈晓得他今天心情不好,没有喊他早起。他是被张发财家传出的锣鼓唢呐声给吵醒的。他本来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可现在一听这唢呐声,心里立马就又不高兴起来:凭什么本来是老子的女人,叫个张发财这****的给娶了!
李柱越想越不高兴,索性披了汗衫,又去昨夜的草垛顶头睡觉。其实他也不是来睡觉的,他是来重温一下昨天的美好的,也好从这里多少找回一点平衡。可是一躺下,他便再也睡不着了,连合眼都没了兴趣,他满耳朵都是从张发财家传出来的唢呐声、锣鼓声和人言吵闹声。
唢呐是喜庆的,可入得李柱耳朵却是满满的悲伤,他听不得,一声都听不得。他干脆坐起身来,咳了咳他那沙哑的嗓子,终于一声响唱了出来,依旧是那首“泪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
招一招手
瞭见那村村哟瞭不见那人
我泪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我泪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
李柱越唱越伤心,也不知把这最后一句歌词重复唱了多少遍。总之,他停住不唱时,张发财家的唢呐声早停了。
但是他只是唱而已,什么也改变不了,张发财家依旧是一片笑声。李柱哭,李柱他爸他妈在炕上哭,李柱他弟也跟着哭,欢乐的依旧欢乐,伤心的还免不了伤心。
“操******钱!”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粗话。李玉也被吓了一跳,再看爹额上的青筋暴起,拳头握的跟个醋钵儿一般。
“爹……”李玉胆怯地叫了一声,爹猛地又醒过神来,冲李玉笑笑。
“后来爹和娘就没见过面,我估计是被张发财这孙子给关在家里不让出来的,爹便偷去看你娘,却不知道那张家看的太严实,没能见上。于是爹就在他家街畔上边溜达边唱歌,你娘就在窑里头狠劲儿地咳嗽,这让张发财家给看破了,就跟我结了仇。就这么地,这孙子便让他爹到乡上去日弄我,害我承包的地一下子被他给转包出去,我便甚都没得种了。家里那点儿地根本不够养活全家,因为这个你爷爷一气之下犯了病,连着发了三天高烧,咽了气。你奶奶跟你爷爷感情好,村里人都说你爷爷的鬼魂放不下你奶奶,便把她也叫了去,你奶奶没两天也咽了气。一下子家里就剩下我和你二爸两个。办丧事那几天,你娘被张发财给破例带来了。”爹抽了一口烟,顿了一下。
“娘怎么样?”李玉急切地插了一句。
沈梅是穿着长衫来的,大夏天的,她居然穿了个呢绒长衫来了。就算张发财家再富,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穿这么个衣服出来显摆呀。李柱马上便瞧出了端倪,在张发财和沈梅来给李柱爹妈灵位磕头的时候,李柱在回礼时看明白了。
沈梅的脸上虽然涂了厚厚的脂粉,可看的出来她满脸的憔悴,和脸上隐约的掌印痕迹。脖颈处难以裹得严实,一搭眼便瞧出有红红的勒痕。还有在沈梅手托地磕头的瞬间,她的小手臂向外露了一小截儿,满是淤青。李柱用眼神问沈梅咋回事,沈梅只是避开他的目光不看。李柱便晓得她是受了张发财的气了。
李柱便暗暗下了狠心,等安葬好父母,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张发财,为他爹娘,为沈梅,为他自己,为他那就要承包到手的两墒地!
爹的神情又激动起来,拳头攥的紧紧地,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架势。李玉有些心悸。
“你把张发财给咋了?”李玉问爹。
“报废了!”爹恨恨地说。“埋完你爷爷、你奶奶,爹就把你二爸托付给一个亲戚,免了后顾之忧。爹一个人暗揣了根粗钢筋棍子,直接闯到他家找他算账。当时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有向着爹的,但大部分人都畏惧于张家的势力,都向着张发财。”
张发财当时嚣张的很,根本没把李柱放在眼里。他说,李柱,你爸妈的死不关我的事,要怪只能怪你小子没本事,把他们二老活活给气死了。李柱当时就恼火了,骂声,放你娘的狗屁!可张发财非但没生气,反而满面带笑,说,李柱,狗屁只能你娘到阴间去放了。这话说的李柱火冒三丈,但他还是忍了,他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他要等沈梅出来。众人也都觉得张发财这话说的过分了些,对一个死人说这种话,确实不敬。李柱骂了一句张发财,说,姓张的,你把沈梅怎样了?你叫她出来!李柱不提这个则罢,一提这个,张发财的脸立刻抽搐成一张凶狠的脸,他骂一声,李柱,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敢来问老子要老婆!李柱也回骂一声,老子是她的干哥,听说她受了龟孙子的气,特来替她出头的。张发财这会儿本来就火大,又听的李柱说出“干哥”二字,更是要气炸了肺。要知道在陕北的农村,干哥妹干姊弟,一般都有一种暧昧的成份在里头。张发财当然也知道这茬儿,所以才暴跳如雷,抄了顶门棍便要扑过来打李柱,却被众人死活拉住。
沈梅突然从窑里出来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第一次洞房时没有见红,便被张发财认为是她已经失了身。她说没有,张发财不信,便扑上去就打,揪她头发,闪她耳光,掐她脖子,还野兽一般疯狂地骑在沈梅身上发泄他的****。沈梅就是不哭,头发揪下了她吹开,脸肿了她不在乎,嘴角出血了她舔干,脖子掐地快出不上气了她就蹬腿装死。张发财在她身上发泄****,她强忍着疼痛在哪里骂张发财,冷笑着骂。她说姓张的,你就这点能耐啊?有种来杀了我,杀了我你也逃不了戴绿帽子的命!沈梅这边骂的更厉害了,笑得也越加凶了,张发财便更凶残地打她。她不躲,也不闪,只是说,姓张的,老娘可怜你,没做新郎呢老娘就给你预先置办了顶绿帽子戴。可这能怪谁,你明晓得强扭的瓜不甜,还偏要让你那个死你爸下聘礼买通我爸。你说说,谁******不要脸来着!沈梅越是骂越来劲,张发财却越打越没了力气,他的心里放佛被雷击了一般,整个五脏六肺全碎了。到后来,张发财便天天喝酒,天天去找村里的俏寡妇风流,完事后便拖着满是酒粉气的死猪身子回家。回到家来什么事都不做,直接进了窑提起沈梅便是一通好打,几乎天天如此。
大伙儿没法不信。因为沈梅的脸还红肿着,脖子粗的跟个大萝卜似得,头发乱糟糟的散成一团,胳膊上一记挨着一记的淤青,任谁出来指认都不会说这个满身是伤的女人就是昔日十里八里老少爷们心目中的美貌仙女。
李柱这回看清楚了,二话没说就拿起钢筋棍子朝张发财抡了过去。
“啊!”李玉惊呼了一声,旋即又说:“打得好!打死活该!后来咋样了呢?”
后来是这样的。
李柱这一抡被张发财刚好用顶门棍架住,又被他一转顶门棍,用那两股叉子将李柱的钢筋棍给拧掉了。李柱手里便没了家伙。张发财就肆无忌惮地逼着李柱。李柱只是后退,退后墙根跟前的辘辘井来。李柱下意识地用手抱住顶门棍的两股叉子,使力向后一扯。这一扯不要紧,张发财登时就失了重心,踉踉跄跄向前跌撞了了几步,脚下又一个踉跄,直接掉进辘辘井里去了,陕北这地方旱,打井如果不靠住沟洼处打,在山上打通常得掘个四五十米深。张发财家这口井刚好是四十五米。所以等他被捞上来时,肚子早胀得跟个水坛子一般,瞪着眼死了。
“死了?”李玉刚还说“打死活该”,这回当真死了,却又有些意外。“他坏是坏了些,不该死的。”
“该不该都死了,爹也没准备要他死,可一个失手没办法呀,也怪这孙子命短,坏事做多了,报应!”爹又装了一袋子烟,搁嘴上吸了起来。
“再后来呢?”李玉问。
再后来,李柱被判了六年刑,沈梅还是呆在张家。可等李柱六年牢坐出来时,沈梅却不在张家了。问老村主任,老村主任不理他,抄着顶门棍就赶他。他便又去了沈梅家,沈梅也没在,问他爸,他爸气呼呼地说,死了!李柱当时就觉得透心骨的凉,觉得头袋里钟鸣一般,乱嗡嗡响作一团。
沈梅不见了。
李柱问村里的人,可没人跟他说,问谁谁都对他一脸的不耻,冷笑一声就离开了。李柱只是不明白。后来沈梅他妈偷偷地跑来告诉他,说沈梅在后山的山顶上打了个草棚子住着。李柱问为什么,沈梅他妈叹口气,没说,匆匆掉转头走了,做贼似的。
沈梅果然在后山顶上的草棚里住着。她脸上的红肿不见了,脖子也白细了,胳膊上的淤青也没有了,只是人更消瘦了,憔悴的紧。
见到李柱坐牢回来还来看她,沈梅高兴的要命,脸上绽开了一朵花。李柱好久没见她笑了,这一笑竟牵起他无限的忆思来,不禁感慨万千,再抑制不住感情,端直朝沈梅拥抱过去。
“干甚了?”沈梅他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提一杆鸟枪冒了出来,喝住了李柱。
“爸,是柱子。”沈梅向他爸解释。
“你一边去,我眼睛没瞎!”沈梅他爹变得一点儿不像从前了,性格明显暴烈了许多。
“爸---”沈梅不愿意。
“回去!我和柱子谈谈!”老汉明显地火了,冲沈梅吼了一声,沈梅只好退了回去。
“柱子!”老汉叫了一声。
“叔!甚事儿?”李柱应承着。
“你还喜欢梅子?”老汉直截了当问。
“喜欢!”李柱干脆地回答,不带一点儿犹豫。
“那你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老汉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无奈,但很坚决。
“为甚?”李柱不明白。
“你不管,反正你要真为梅子好你就带她走,这里她是一天都不好再呆了!”老汉说的恳切,李柱听出了他的真心。“我老糊涂了,害了一次梅子,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受罪了。”
“到底出了甚事儿?”李玉也听糊涂了,便又歪着脖子问爹。
“爹当时也是这样问你外爷的。”李柱说。
“那他是咋回答的?”李玉又问。
老汉当时不准备说,但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