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孟浪就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去跟沈雪解释清楚,要不他心里不好受,他担不起沈雪盖在他头上的名衔。
人们对知识是崇拜的,是尊敬的。体现在工地上,工人们中间如果谁能识个字,断个句,那也是了不得的,也是受人尊敬和抬举的。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人们不是敬畏你本人,而是敬畏你脑子里装的知识。即使他比你强壮,比你有钱,他在你面前也始终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潜伏着对无知的自卑心理。在知识面前,他们总觉得是低人一等的。
孟浪是上完了初中的,在这些揽工汉们眼里,他是个文化人,是有知识的文化人。于是工头便给了些照顾,给他摊派了些轻活儿,诸如调水泥、擦工具、提水送饭,偶尔也干点儿重活,不过那也无非就是抬抬钢板,搬搬老石头,但这些其实都算不进重活的行列。
所以,孟浪就经常和一堆婆姨女子们在一搭里做工,但也离那帮干重活儿的男人们不远,稍微大声点,彼此说什么话大家都听的清清楚楚。
“哎!”孟浪冲做活儿的沈雪喊了一声。
沈雪正要调水泥,头低着,也不知道听见没,反正不理孟浪,也不吭声。
“哎!”孟浪冲沈雪又喊了一声。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沈雪的嘴果然刁钻的有些不近人情。
“你怎么这样跟人说话?”孟浪觉得不爽,质问了沈雪一句。
“咋了?不喜欢听啊?不喜欢滚!”沈雪的话极为刻薄,每一句都带着伤人的刺,每一句都让孟浪接受不了。
“我只想跟你说一句:我不是流氓,我也不会演戏!”孟浪觉得沈雪有些不可理喻,但想想自己毕竟是个男人,不应该为这两句话失了大度,便直接说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完便去干自己的活了。
沈雪似乎是愣了一下,站在那里也有些不自然了。
“浪子,你小子牛逼,敢那样跟沈雪说话啊!”猴子对孟浪的所作所为极为欣赏,极为佩服。
“就是啊,浪子,你就不怕她犯浑砍你一铁锨?”小胖墩老爱寻孟浪的开心,这会儿也不落下。
“人家浪子有‘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不像有些人,挨了一碗在手上,嘴和心也都软了!”瘦高个又扯了两句武侠用语,顺便讽刺了一句猴子。
猴子是个什么人,猴精猴精的,他岂能听不出瘦高个的话里有话。他当即便从石灰斗子里铲了一匙泥放在手心,“叭”地扔住瘦高个的嘴。
“再笑话你猴爷,小心猴爷泥住你的臭嘴!”
瘦高个登时不敢说了,猴子扔泥巴的准头可是百发百中,连孟浪都好几次说他没进男篮国家队是中国的损失。
“一群憨憨,还在这里逞憨本呢。实话给你们说了,惹啥也不要惹女人,一旦惹了,你就完了!”老工人说的神神秘秘的,大家都被他唬住了,只有孟浪不相信:“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完法!我就不相信好心能变成驴肝肺!”
天临黑了,监工过来喊了一声“收工”,大伙儿便立即停了手上的活计,争先恐后地往厨房奔。
孟浪早就饿了,此时他放好工具,正准备赶紧去厨房抢饭,却听得背后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叫的是孟浪,而非浪子,孟浪便估计是个和他不熟的女人。回头看时,却是沈雪。
“哎!”沈雪见孟浪回头望见她,便招呼了一声。
“甚事儿?快说!”孟浪客气地说,他急着去吃饭,又加上和沈雪之间有误会,所以言语里明显有些不耐烦。
“吃晚饭能不能到东头桥上去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沈雪说这话的时候全没了先前的霸道和蛮横,委婉动情的让孟浪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实在没理由也无法拒绝沈雪的请求,他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所以他一看见沈雪要哭,心就立刻软了,嘴也马上松了。
“人家一个女娃都不怕说闲话,我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
孟浪说服自己打消了怕人说他闲话的念头,晚饭刚扒拉完,便准备去东头桥上。
“浪子,今儿咋不提前休息,这是要上哪呀?”猴子最是话多,什么事都要插上一嘴,见谁有些不对都要问上一句。
“你管我作甚?四十来回的人了,跟个婆姨差不多,问长问短的。”孟浪经常这样给予猴子直接的难堪。
“猴子上辈子是吊死鬼转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生的长舌头。”小胖墩损人的话经常逗得人捧腹大笑。
孟浪此时却顾不得笑,忙抽身出了宿舍,急匆匆就往东头桥上走来。
天色已经不早了,夜幕已经全部落了下来。还好桥上有些路灯,这才依稀看的清楚。
孟浪到了桥上时,发现沈雪已经站在路灯下了,正背靠着栏杆,望着孟浪出现的地方。
“你来了。”沈雪主动跟孟浪打了招呼,面上带着明显的兴奋的表情。
“恩,你比我还早啊?”孟浪此时完全忘记了和沈雪之间的不快。他是那种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所以此时和沈雪聊起来就跟一个熟人说话一般,心里没有任何的拘束。
“我一直就在这里,没下去吃饭。”沈雪说这话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
“怪不得刚才打饭的时候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比我先一步打了饭呢。那你不吃饭咋行?不饿吗?”孟浪关切地说。
“不想吃。”沈雪低低地说。
“咋了?不舒服?还是出了啥事?”孟浪问。
沈雪却突然不说话了,也不回答孟浪的问题,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孟浪,右手抬到眉眼处揉了一把。孟浪依稀可以听到沈雪嘤嘤的啜泣声。
孟浪一下子局促起来,感觉自己犯了错误似的,站也不是,走也不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劝说沈雪。一时间,俩人之间竟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你……你怎么了?是不是猴子他们欺负你了?我替你收拾这帮混蛋。”孟浪觉得只有这样说,似乎才不失恰当。
“不管他们的事儿,是我想哭一场。”沈雪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一边擦干了眼泪,一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头发。
孟浪却又不会说话了,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自愿哭泣的人,换了是他,没到伤心的地方他是绝对不会轻弹眼泪的。
“你找我什么事?”孟浪突然想起沈雪约他来这的目的,便直接问道。
“哦,是这样的,我上次错怪你了,听滑头阿姨说,你是真心来帮我的,现在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沈雪道破了孟浪的疑惑。
“就为这事儿啊,呵呵,我不在乎了。早上起来还觉得委屈来着,现在无所谓了,我的心不大,装不下那么多事。”孟浪笑得非常坦然。
“听滑头阿姨说你是咱们工地上最有文化、最老实的,是不是真的?”沈雪也笑了。
“她瞎夸我呢,你看我像?”孟浪自谦了一下。
“人心最难看,我咋能看出来你像不像呢。不过你给我的感觉还不错,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吧。”沈雪居然会开玩笑。
孟浪才发现沈雪笑起来的模样更为好看,跟崖畔上绿茵茵的草丛里开得一朵最红最艳的山丹丹花一样,十分的动人。
“谁晓得,说不定哪天我真还成了坏人呢。”孟浪说这句玩笑话的时候心里突然紧了一下,猛地笑不出来了,心里感觉有些凄凉,就一下沉默了。
“要世上的坏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也不用杀人放火,非得报复来报复去了。”沈雪也似乎颇有些感慨,深沉地说。
接着俩人依旧靠着栏杆,却一句话也不说了,静静地望着灯火通明的小镇。
这是个小镇,虽说小,但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由于它地处两条国道交叉点上,所以竟也“繁华”了不少,但凡有什么流行的东西出现,只要听一下南来北往的旅客在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聊,便可了解的清清楚楚了。由于国道上二十四小时都有车通过,所以这个小镇也就二十四小时保持着它的清醒,就算是晚上,也照样营业,而且较白天来看,更具特色了。饭馆、旅店、发廊、小吃摊应有尽有,各都撑着这通明的夜光灯牌,甚是鲜亮,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再加上饭馆门前店家的热情招呼、旅馆周围服务生的喋喋拉客、发廊里播放的靡靡之音和小吃摊前卖主们独具特色的吆喝声,果真是热闹非凡。
孟浪却不喜欢这镇子,他嫌它太吵了,人们都因此变得更加浮躁,都静不下心来安分守己地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务农的突然荒了自己的田地不种了,随便拾掇点做饭的家什,摆起小吃摊来了;务工的稍有些积蓄,也就突然不去卖苦力实打实地挣钱了,盘一块地皮盖两层小楼,经营起旅馆来了;上学的突然也撇了书包,或三五结伙弄一个什么帮派,收点保护费抑或暗地里敛点不太光明的钱物,或去帮家里撑摊位、看馆子,总而言之是和书本是绝了缘的。这么一折腾,看上去是一个个都成了暴发户了,可谁晓得他们卑俗的头脑里,由于钱的字眼的排斥,再容不下高雅的思想进驻。一两代或许还可苟延于暴富的安乐,然而三代、四代以后呢,真不知道这些已然落后的愚钝头脑,将来还能否仍经得起先进文化的冲击!
孟浪不想再多去考虑这些了,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在某些人眼里看来,已经是个天大的笑话,试想一个辍了学的、同样忙碌于打工养家糊口的人,又如何有资格去批评其他和他一样处境的人呢。但无论怎么说,怎么想,有一点是孟浪早已抱定了的。
“我要是有个儿子,一定要让他爸和他爷爷不一样,一定让他爸供他成才!”
“你咋不念书跑来打工了啊?”沈雪突然这样问孟浪。
“家里穷,供不起。”孟浪不想深谈这个令他伤心的话题,所以只是淡淡地敷衍了句,并且苦笑了一声。
“那也不至于吧,现在这个社会,我们村娃娃上学都不交学费、书本费了。”沈雪没有注意到孟浪的情绪,只管说道。
“我爸不叫我念了,加上我学的不好,他又没有多余的钱供我补习,我只有打工这条路了。”孟浪如实对沈雪说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沈雪面前,他有什么心里话都藏不住。
“那你爸真是个老脑筋,钻钱眼子的人……”说到这时,沈雪突然醒悟,自己正在说的是孟浪的父亲,而听众正是孟浪,她觉出了自己的唐突,马上改口说道:“哦,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这人是个直肠子,想到甚说甚,没脑子的很。刚才说的你就当我没说,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没事。我有时也这样想我爸的,你没有说错话。”孟浪连忙说,生怕因为这么一句话而使俩人的谈话进入窘境。
“你呢?咋也不念书了,跑出来打工?”孟浪见沈雪还在为刚才的话不好意思,便反问了一句。
“我不想说这个,以后你自会知道的。”沈雪突然神情黯然,轻轻说道。
“哦,那我不问就是了。”孟浪还算知趣,立刻打住。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吧,明儿还要上工呢。”沈雪说道。孟浪点了点头,俩人便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地回到了各自宿舍。
桥头上,路灯依旧发出它明亮却惨淡的光芒,给这个黑暗世界里需求帮助的人们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