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关于科学的内容说了很多,不是我存心想跑题,是因为咱们这回终于讲了点有用的东西啦!
您想想,这本书前面说了大半天哲学,什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吵来吵去最后一看,这些理论全都是错误的,一点儿有用的东西没落下,您看得都快掀桌了吧?这回轮到实用主义这里,总算是说了点有价值的理论了。
我们现在知道了,实用主义对于科学来说很有用。那么,我们能不能把实用主义的方法应用到哲学研究中?能用来回答形而上学的问题吗?
试试吧,哲学中有什么实用的问题呢?
前面说过,我们研究哲学的目的是为了追问人生意义。
这个问题哪里实用了呢?
我们想想,我们什么时候才会追问人生意义?
也许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想到人的一生短如朝露,对必然到来的死亡和虚无产生深深的恐惧,又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或者是体验了一次纵欲之后,觉得人生就算再有钱再成功,欲望满足后得到的也是痛苦和空虚,不禁对人生充满了悲观。
或者是觉得自己正过着庸俗无聊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摆脱庸常,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或者你正陷于生活的泥潭中,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苦役,永远看不到解脱的可能。希望能给自己经受的这些苦难找到一个价值依托,让自己吃的苦变得有意义。
总结起来就是,我们大半是在焦虑、恐惧、悲观、绝望的时候才需要追问“人生的意义”,来驱散这些负面的情绪。
按照实用主义的观点,只要我们能找到一个人生意义,一经相信它,就可以消灭上述负面情绪,那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意义了。
问题是,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自己才有过焦虑、恐惧、悲观和绝望,人民大众就没有过这些负面情绪吗?大众就不怕死吗?大众就没有空虚无聊,就没有对苦难的生活感到过绝望吗?
人民大众就不希望过一种自信、充实、快乐,觉得有意义的人生吗?
人天性趋乐避苦,人类发展奋斗千万年,你以为全体人类在干吗呢?不就是在干这一件事儿吗!不就是在通过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原则,尽一切手段来驱散各种负面情绪,追求充实和快乐的生活吗?
前面说过,假如这世上有一个易于接受、成本很小,又能给我们带来好处的思想,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止这个思想立刻在人类中传播开。你难道认为,在某本哲学书中还隐藏着一个既好用又能让每个人都相信的人生意义,大家伙儿都不知道,就偏偏等着咱们几个聪明人去发现吗?
显然,更靠谱的结论是:老百姓平时应对上述精神困境的办法,就是这些问题的最优解。
我们都不需要有文化的人出手,随便拽过一个大妈,就把前面那几个问题都搞定了。
你问大妈:“我怕死,怎么办?”大妈说:“怕啥啊!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为啥不乐啊。”——她回答了,“追求快乐”就是人生意义,关注眼下的快乐,就可以不怕死亡。
你问她:“我觉得满足欲望也没什么意思,怎么办?”大妈说:“人活着得有个爱好啊。你瞧我,天气一好就到广场上跳舞,身体好,还交了不少好朋友,多快乐!”——她回答了,“拥有爱好,锻炼身体,和朋友相伴”就是人生意义,这样做能避免孤独、沮丧和纵欲的空虚,拥有持久的幸福。
你问她:“我不想过庸常的一生,怎么办?”大妈说:“我听不懂啊,啥叫庸常?平安是福,知足常乐。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这日子不挺好吗?”——她回答了,“平常生活来之不易,因此平凡的生活并不平凡”,认识到这一点,就是人生意义。
你问她:“人生要受那么多苦难,有什么意义?”大妈回答:“啥意义?我不懂啥意义,苦这东西,轮到你吃的时候你就得吃。反正吃苦总有个头呗。”——她回答了,“等到苦尽甘来的一刻”就是吃苦的意义。
上述并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这世上每一个不困惑的人,对这些问题都有自己的回答。您如果想最简便地解决这些问题,那么就去找各种人问一问,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答案就是了。
如果你觉得普罗大众的回答太“低端”,不够适合你,也没有关系。还有一门科学专门负责解决这些精神困境。它叫作心理学。无论是焦虑、恐惧、悲观,还是绝望的情绪,心理学——特别是临床心理学,有大量简便易用、行之有效的方法来解决。甚至于您根本不需要亲自学,花点钱找一个可靠的心理医生做治疗就足够了。
但问题是,这些解决方案你接受吗?
当你觉得自己终日辛苦劳作却一无所获,不知道自己一生究竟有何意义的时候,你愿意相信心理医生从他的那本专业书里查出一个最能安慰你的答案吗?
心理学可以驱散人的负面情绪,让人更充实快乐,这当然是一门很棒的学问。但是心理学不能告诉我们,这世界有没有终极存在,不能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当心理医生为你解答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考虑的不是这些问题的真假,而是该怎么回答才能让你的心里更舒服一点、更健康一点。这是标准的实用主义,对你效果最好的答案,医生就会当成真理告诉你。
但是你相信吗?
我们不信。
我们天生喜欢怀疑,我们不仅追求自己的快乐,我们还想知道真相。
同样的道理。面对上述负面情绪,信仰宗教也是最实用的办法,但是在没有有力证据证明神灵存在之前,我们也不信。
所以,用实用主义回答出的哲学答案,我们不能接受。
实用主义也行不通。那么,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没有了。
在理性的领域里,面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等等形而上学问题,要么去求助心理医生,要么就没有答案了。
这就是本书的结论。
如果这本书您看到这里,对有一些地方仍然感到迷迷糊糊,有些地方仍然没看懂,甚至光顾着去看八卦了,那也没有关系。我现在告诉您一句结论,只要记住这句结论,这本书就算没白看(睡觉的同学醒醒,老师划重点了)。这句话是:
形而上学走不通,形而上学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记住这一句话就够了。
我们说过,形而上学的任务,是用理性思维去研究世界本质等“大问题”。
形而上学走不通,也就是说,理性不可能回答“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有没有终极真理”“终极真理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等大问题。硬要回答,答案一定是独断论的,或者在推理上有错误。
形而上学家们研究了好几百年,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实际上,所有的形而上学都会陷入无法证明自身的困境。
我们说过,经验主义者们的论断“只有来源于经验的知识才是可靠的”,并非来自于经验。康德用来批判理性的工具却没经过自己的批判。黑格尔讲辩证法,但是他的辩证法到最后却并不辩证。尼采说所谓的真理都是谬误,那他自己的理论不也是谬误了吗?逻辑实证主义用来分析语句的规则,经过自己的分析都变成无意义的了。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理论,是不能被证伪的。后来到实用主义的时候,罗素批评说:实用主义以“是否实用”为标准评价真理,但是“是否实用”的标准是什么呢?如此追问下去,必然会形成无限回溯,得不出结论。
我们会发现,这种情况在哲学史上不是偶然,几乎每一个哲学流派,都面临着自己不能证明自己的窘境。那么,这种“怀疑者不能怀疑自身”的质问只是一种抬杠吗?如果我们是怀疑者,那我们把原则改成“我们可以怀疑一切,除了本原则之外”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
因为哲学研究的是“什么知识真实可信”的问题,是认识论的问题。按照怀疑精神,任何知识必须先确认是可信的,才能被我们接受。然而,我们用来确认知识是否可信的方法(也就是各种哲学理论),本身也属于知识的一种,它们在给别的知识提出限制的同时,也就是在给自己提出限制。
形而上学的任务之一是保证一切知识的来源是可靠的,如果它连自己的可靠性都不能保证,就正好说明它是独断论。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相信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理性不能回答世界本源的问题,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扔掉理性了呢?
比如我们一听说理性也不管用,那就以为我随便信宗教也好、信巫术也好,你们任何人都没理由拿理性来批评我、阻拦我。这话对吗?
我认为,一半对,一半不对。
信仰宗教等行为,的确像克尔凯郭尔说的,是非理性的一跃。光靠理性辩论是没用的。
但是另一方面,人要讨论、思考任何问题,都离不开理性。
举个例子:
假设你想信宗教了,正打算去买本《圣经》呢,这时候楼下二大爷拦住你说,他自己就是神仙,让你信他就行了。
那你是选择继续去买《圣经》呢,还是直接信二大爷呢?
你肯定选前者,对吧?
可是二大爷是不是神仙这个问题,和其他宗教理论一样,是没法验证的。但即便如此,你仍旧毫不犹豫地选前者,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你认为基督教历史悠久、信众众多、影响广泛、教义完备,所以你觉得,基督教要远比二大爷更可信。
归根结底,你放弃二大爷靠的还是理性的思考。这就是说,理性在我们评判信仰等非理性问题上,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再者,任何非理性的学派,如果要流传下来,也都必须要靠著书立说、靠文字。只要这些文字本身不是纯粹的艺术作品——比如诗歌和散文——那么就会带有一定的理性成分。比如禅宗说“不立文字”,但“不立文字”这句话本身也是文字,也是理性的。每一个学派总要传递自己的学说、反驳其他学派的学说,这传递和反驳的过程,也大都要坚持理性、坚持说理。
当然你还可以反驳说,我认为真理就是必须完全脱离理性的、完全脱离文字的,一个字都不能说。我就想靠自己的非理性的直觉也好、信仰也好,去追求真理。我就这么相信,你能说我错吗?
这么想确实不是错。
但是,这容易陷入一个更荒诞的境地。(当然,我反驳你用的是理性)我可以反驳说:猩猩不具备理性,那么你如何知道你自己掌握的真理和猩猩掌握的不同呢?你是否认为一切有简单意识的动物都领悟到了可靠的终极真理呢?非理性的感受有千千万万,听贝多芬是一种非理性的感受,听周杰伦又是另一种,如果完全不依靠理性,你要如何在千千万万的非理性感受中,区分出哪一个是终极真理呢?
所以我以为,不靠理性去评价宗教、理学、心学等非理性理论,理论上是不错的,但实际上很难行得通。
再说一个关于“神迹”的问题。
神学家奥托说,宗教信徒在强调“神迹”的时候,实际上还是在用理性评价宗教。因为所谓的“神迹”是建立在相信理性的基础上的。违反常规的东西才是神迹,而“常规”是个理性概念。对于非理性的宗教信徒来说,不存在常规不常规,也就不存在所谓的“神迹”。
拿佛教来打个比方,假如佛凭空变出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大山,那一般人(包括我)都会跪下来说:“太厉害了,这就是神迹,我信服了!”可是对于真正的佛教徒,他会按照佛教的教义,认为世间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超越理性的,是“空”,神迹本身也是“空”,那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是,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还是会大惊小怪,还是会很在意“神迹”吧?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宗教信仰的确是超越理性的,可以拒绝理性讨论。但与此同时,包括宗教信徒在内的大部分人,都不可能离开理性思维。如果有一个人,一面告诉别人信教有多少好处(“好处”就是一个理性概念)、告诉别人有多少“神迹”可以作为宗教真实的证明(“神迹”“证明”都是理性概念),与此同时,在辩论不过别人的时候,便用“不能用理性来评判宗教”当挡箭牌,拒绝理性讨论。我认为这样是双重标准,是不妥的。
下面的问题是,如果形而上学走不通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回答“人生意义是什么”的问题呢?
最直接的答案是不可知论和虚无主义。
既然形而上学的问题都没有答案,那么就意味着我们不知道人类的一切知识是否可靠,这个世界就没有了终极真理,没有了本质,人生也就没有了意义。
这是一个很自然但也很偷懒的答案。这个答案如果推到极致,相当于反对一切秩序和道德,拒绝一切知识。如果相信了绝对的不可知论,那人就连拿起杯子喝一杯水的能力都没有。如果相信了绝对的虚无主义,那人只能走向精神崩溃。
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真正接受这个答案。
但是,我们又不能不需要一个答案。
粗览艺术史不难发现,顶级艺术家都很苦闷。作为这世界上最有才华的人类,顶级艺术家思考的问题常常和哲学家一样,都是一些形而上的终极问题。只不过艺术家不用理性探索,而是想通过艺术作品让别人和自己感同身受。但他们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苦闷呢?他们不都是最聪明的人吗?他们不都是在用毕生的精力追求答案吗?
原因只有一个:终极问题没有答案,最聪明的人们追求到最后,不约而同地发现这是一条绝路。
但正是因为这些艺术家陷于永远无法挣脱的苦闷,而他们又非要倚仗自己过人的天才全力挣扎,所以他们的作品才能深深打动我们。
所以世界上才有艺术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