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世界大部分国家的刑事司法都接受“无罪推定”原则。意思是说,假如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一个人是犯罪嫌疑人,那么就应认为他是无罪的。
为什么要坚持这个原则呢?
除了人权精神外,还可以用证伪主义来解释。
如控告某人参与了一起诈骗,如何证伪这句话呢?首先,被告人必须找出被控告这段时间内的所有活动细节,从而证明自己没有和诈骗团伙有过联系。且不说和团伙有过联系又没参与诈骗的人该怎么说吧,就说真没联系过,他又该怎么向法庭彻底证明这一点呢?证明自己没出过门、没见过犯罪嫌疑人?那你有没有可能用电话联络?你没用电话,那有没有用过电子邮件?电子邮件没用过,那你用没用过飞鸽传书,用没用过烽火?你如何证明自己没有在被控告的时间内使用过烽火?找来邻居证明你们家那几天从来没冒过烟吗?邻居说我中午打了一个盹,没看见,那你就算有罪啦?
“某人犯过某罪”不可证伪。相反,“某人没犯过某罪”,这个命题是可以证伪的。只要找到他犯罪的证据就可以推翻这个假设了。
因此,在都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在两个命题中,法院只能采信可证伪的后者,而不会采信前者。
前面还提到过“判例法”。在该制度下,法律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每一次审判都会对法律的解释进行修改,法律在审判中不断改进自己,以便更适应新的社会环境。这也符合证伪主义“没有绝对的真理,理论需要永远不停改进”的真理观。
波普尔还根据证伪主义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观。
有一种社会观念,认为历史的发展轨迹是必然的,这种观念叫作“历史主义”,黑格尔和马克思都持这样的观点。
波普尔不同意这样的看法。
历史主义的逻辑是,既然自然社会存在规律,那么历史也应该有规律。我们历史主义者像科学家一样揭示了这个规律,人类按照我们揭示的规律奋斗就可以了。但证伪主义认为,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所有的理论都可能是错的。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历史的必然规律”。而且科学理论未来的发展方向也是难以预测的。就比如在牛顿时代,没人能够预测相对论的出现,也没人能预测牛顿理论将会在哪里出问题。因此,预测未来的历史规律,一劳永逸地设计一种绝对正确的政治制度,也是不可能的。用钱穆先生的话说:“制度须不断生长,又定须在现实环境要求下生长。”
波普尔因此主张应当建立“开放社会”,要求执政者能够广泛接受意见,赋予大众质疑政策的权利。因为执政理论和科学理论一样,永远都可能是错的。必须要不断地接受证伪,才能保证理论的正确。
这正是现代民主思想的核心精神。我们有的人可能会简单地以为,民主就是“大家一起投票,多数说了算”,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其实这种原始的民主制度有极大的缺陷,这个缺陷在雅典人判苏格拉底死刑、法国大革命的屠杀、希特勒被民众选上台等事件中已经暴露无遗,早就被现代社会抛弃了。
我们常说“人民大众的意见最正确”,这句话对吗?在证伪主义看来,这话就有问题。因为证伪主义认为世上没有绝对真理,那怎么可能说某个意见“最正确”呢?就算全世界99%的人同意的一件事,也不能说这件事最正确。否则,布鲁诺时代就不用怀疑地心说了。
证伪主义的政治观,最关心的不是谁制定的政策,而是无论谁制定的政策,都不能成为绝对真理。不管是美国总统下的命令还是全世界人民投票的结果,都要给别人留出修改、推翻它的机会。
在这种制度下,无论谁被民选上台,也不会给世界造成太大伤害。因为他上台后的个人权力非常有限,哪怕加个税都需要国会批准。他还必须随时面对全国媒体的质疑、随时可能被弹劾、干四年就得重选、干八年就得下台。这制度不能保证总统想出“最正确”的决策,但可以保证一旦总统作出“错误”的决策,举国上下有无数可以阻止它的机会。
可以随时“纠错”而不是“多数说了算”,这才是现代民主制度的核心精神。
在证伪主义看来,历史主义的另一个问题是,整个人类历史发展所涉及的因素太多,我们无法设计实验,让历史大事件重复发生。因此,哪怕是对已经发生过的历史,很多解释也是无法证伪的。
比如有人说:“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假如没有法国人民的力量,拿破仑就不可能成功。”有人说:“历史是由伟人创造的。没有拿破仑,就不会有法兰西帝国。”这两个命题其实都是不可证伪的。因为历史不可重复检验,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把拿破仑用飞碟抓走,再重新检验一遍历史。也不可能现在做一个实验,模拟拿破仑时代的所有经济、文化、政治细节,来检验这两个理论。因此这两种观点可以永远吵下去,各自举出无数的间接论据,却全都无法说服对方。
所以,历史主义都是不可证伪的空话。
历史主义者对未来的预言如果是明确的(如预言某某事件在某个时间段一定发生),那的确是可以证伪的。但这需要理论持有者能勇于承认错误,一旦理论被证伪了就要认错,而不要推脱责任,说额外因素太多,干扰了预言。但事实是,现实中能够干扰历史进程的元素太多了。有很多历史主义的信徒,不断用各种额外出现的新因素解释原有理论的错误。这时,历史主义也就变成不可证伪的了。
因为影响历史的因素太多,不可重复实验,因此波普尔认为,科学只能研究局部的社会问题,如某条法律好不好用,某个政策价值如何。因为只有局部问题才可以反复验证。而那些执掌全局的宏观理论,都是不符合科学精神的。
那证伪主义是怎么终结形而上学的呢?
前面说过,形而上学必须坚持理性工具。理性要遵守逻辑规则,那最基本的逻辑工具是什么?
是演绎推理,对吧?我们前面整本书的形而上学,都是在遵守“因为……所以……”这样的逻辑规则,一步一步推理下来,才让您信服的。
演绎推理的规则是,从一个绝对为真的命题出发,推出一个绝对为真的结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个结论都是正确的。
但是证伪主义反对的,恰恰就是绝对为真的命题——因为绝对为真的命题是不可证伪的!
所以,无论你说任何一个命题,只要你说“它肯定是真的”,那它在证伪主义者看来,就是毫无意义的,它和巫术、宗教理论都是处于一个地位,毫无讨论的必要。
那演绎推理就进行不下去了嘛!
更简洁地说,形而上学的目的是找到终极真理。可是证伪主义却说:凡是终极真理,都是毫无意义的命题,不值一提。
这和逻辑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看法是一样的。
我们还记得,逻辑实证主义发现,最后能实证的只有类似“这朵花是红色的”一类的个别经验,找不到有普遍价值的命题。这是为什么呢?
用证伪主义理论来说,这很好回答:因为“所有的花都是红的”这种有普遍价值的命题,是只能证伪不能证实的。
说波普尔终结了形而上学,其实有些夸张。因为在他之前,形而上学已经被包括逻辑实证主义在内的无数哲学家们都攻击过了。波普尔不过是临门又给了一脚。
但证伪主义的确好用,当我们用证伪主义一一分析前面的哲学理论,会发现它们全都是不可证伪的。
比如“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没有绝对静止的事物”,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不可证伪的命题。要证伪这个命题,就要找到一个永远静止的事物,但是人不可能观测“永远”那么长的时间。
再比如“物质不依赖意识存在,物质决定意识”这个命题,如何证伪呢?那就必须找出一个“不依赖物质存在的意识”。那么,能设计出一个实验来证明这一点吗?
实际上,无论指出任何一个意识,唯物主义者都可以说:“它是依赖物质存在的!没物质就没它了!”比如那个唯心主义哲学家贝克莱说:“我的意识是本质的,物质只是我意识的感觉。”唯物主义会说:“你肉体死了,你的意识就没了!”贝克莱或许会说:“不,是因为我的意识没了,我的肉体才死了。”唯物主义会说:“不,你胡说,物质是第一性的,你错了!”总之大家辩论来辩论去,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
证伪主义看见这两个人,会笑着说:“你们辩论不清的根本原因是你们俩的命题都不能证伪呀,都是空谈呀,拜托去那边和巫术、宗教站在一起吧!”
证伪主义说完了,这个理论听上去很棒,在现实中也确实好用。
不过我要告诉你,在科学领域,证伪主义有时也不靠谱。
在下一章开始批评证伪主义之前,先补充一个波普尔的小八卦。
这个八卦和维特根斯坦有关。
波普尔和维特根斯坦有一些相像的地方。他们都是出生于奥地利的犹太人,从小都有较好的艺术环境,他们两人都喜爱音乐。在纳粹德国崛起以后,他们都受到了迫害。
前面说过,维特根斯坦家族在纳粹的迫害中算是侥幸生存:先是在通货膨胀之前转移了财产,又支付了大笔财富从而使家人免于迫害。维特根斯坦本人去了剑桥避难。
波普尔家就不同了,他原本家境不错,但是因为通货膨胀,全家变得一贫如洗。波普尔年轻时生活贫寒,甚至干过筑路工的苦活儿。纳粹掌权后,波普尔的母系家族里有16人死于大屠杀。那时波普尔也想移民英国,但他没有维特根斯坦那么有名,申请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后来他终于得到了剑桥的聘书(这次申请时,为他签名的人有爱因斯坦、波尔、罗素、摩尔……),波普尔本来也想去剑桥,但是为了照顾维也纳小组的一位哲学家,他把聘书让了出去,自己去了新西兰教书。
二战结束以后,波普尔终于得到了英国的公民权,进了英国的经济学院任教。不久,他去剑桥访问,给罗素和维特根斯坦谈了自己的哲学观点。
然后,他就和维特根斯坦打起来了……
这是哲学史上非常有名的一个事件。
波普尔访问剑桥那天,来到罗素他们平时聚会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牛顿还住过),向剑桥的哲学家们宣读自己的论文。当时有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在场。
结果波普尔和维特根斯坦在哲学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维特根斯坦越说越激动,突然拿起烧壁炉用的拨火棍向波普尔比画。这大概只是维特根斯坦内心激动的下意识表现,但要别人看上去,像是个非常挑衅的动作。
波普尔当时生气地说:“不要拿拨火棍威胁来访学者。”
一旁的罗素觉得这实在不像话,出言阻止维特根斯坦,这让维特根斯坦觉得非常委屈,故事的结果是维特根斯坦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这是哲学史上少有的戏剧性事件,也成了当时学术界最大的八卦之一。波普尔说,在事情过后很短的时间内,他就收到新西兰来的信。信里问他,是不是他跟维特根斯坦用拨火棍打起来了?要知道,新西兰距离英国足足半个地球远啊,看来任何时代的人都热衷于传八卦,而且越传越邪乎。
波普尔后来有一个学生,就是金融大鳄索罗斯。索罗斯后来设立了一个开放社会基金,就和波普尔的《开放社会》的说法有关。
而写作《通往奴役之路》的经济学家哈耶克,也是索罗斯的老师。
然后哈耶克和维特根斯坦还是远房亲戚,哈耶克也在剑桥任过教。
哈耶克说,有一次他和维特根斯坦谈话,维特根斯坦突然拿着一根拨火棍“恶狠狠地冲过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吓得哈耶克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所以这事说起来就是,世界级富翁的儿子维特根斯坦用拨火棍单挑过两位世界级学者,这两位世界级的学者又教出来一位世界级的大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