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为什么要终结形而上学?科学不是坚持理性的吗?不是在哲学家们放弃理性的时候,它还在独自挽回理性的尊严吗?
它怎么能这么不讲义气,竟然反戈一击,去终结形而上学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重新回顾一遍科学的历史。
我们先想想,科学是什么呢?
我们对科学最直接的理解是,科学是对客观世界的正确反映。
科学首先要观察客观世界,然后对客观世界的现象进行解释,解释完之后,科学理论还能做出预测。我们一检验这些预测,发现,预测对了!这科学知识才算正确,才能对我们有用。
所以,符合客观经验的就是正确的科学理论,不符合的就是错误的科学理论。
这个科学观,叫作“实证主义”。
实证主义是说,所有的科学经验,必须有经验来证明它是正确的。
这简直是废话,这句话难道还会有什么问题吗?
有。
这句话的问题是:它根本没有办法执行。
绝大部分科学理论都是无法证明的。如“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我们应该如何证明这个命题是正确的?唯一的做法,必须检验全世界所有的乌鸦颜色。更有甚者,把全世界的乌鸦都找到也不够,还得找到过去历史上出现过的,以及未来即将出现的所有乌鸦,全都检查一遍它们的颜色,才能证明上面的理论是对的。
显然,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那你说了,我尽自己的能力,把可观测范围内的乌鸦都观测一遍,只要它们都是黑的,我就能证明“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为真,这可不可以呢?
休谟不答应呀!
这就是休谟抨击过的错误:再多的偶然观测也不能得出必然的结论。
最典型的例子是在17世纪之前,欧洲人见到的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无数次的观察结果让欧洲人相信,天鹅一定是白色的。但在1697年,人类发现了黑色的天鹅。这个例子正好证明了实证主义的错误,即便人们发现再多的白天鹅,也不可能得出“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结论。
休谟大人再一次正确了。
有人说了,那好吧,我们是不能证明“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人类没有这个能力。我们换一个说法,我们每发现一只黑色的乌鸦,就能增加“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这个命题为真的概率。我们研究的乌鸦越多,我们对乌鸦颜色的知识掌握得就越可靠。
这听上去很靠谱了吧!
这个理论叫作“概率真理”,说科学家不可能找到绝对真理,但起码能不断提高科学理论为真的概率。
可惜的是,这个理论也有问题。
最经典的反驳是“亨普尔悖论”。
我们刚才说了,概率真理认为,我们多发现一只乌鸦是黑色的,就可以增加“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设为命题A)为真的概率。
但是,“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这个命题的逆否命题为“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设为命题B)。从逻辑上说,A和B这两个命题是等价的。那么按照概率真理观,每发现一个不是乌鸦且不是黑色的东西,就可以增加命题A为真的概率。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作为研究乌鸦的生物学家,这个人不需要观察乌鸦,而是坐在屋子里随便看,每看到一个不是乌鸦且不是黑色的东西,都在为“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这个课题的研究提供贡献。更荒谬的是,当这个生物学家发现一个红杯子的时候,这个观测不仅增加了“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为真的概率,还增加了“所有的乌鸦都是白色的”为真的概率。还可以推理说,黑油漆厂实际上干的是破坏“所有乌鸦都是黑色的”这一自然现象的邪恶勾当。
这显然是荒谬的。
好,现在轮到在理论上拯救科学、又终结形而上学的家伙上场了。
他叫波普尔。
波普尔和维特根斯坦一样,都生于奥地利。他比维特根斯坦小13岁。
波普尔12岁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奥地利当时还叫奥匈帝国,是参战的一方。就在波普尔14岁、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波普尔通过自己的思考,认为祖国在战争中是不正义的一方。
我们知道,战争是爱国情绪最高涨的时候,14岁又是最容易被热血情绪冲昏头脑的年纪。而且波普尔所有够年龄当兵的堂兄弟,当时都在军队里当官打仗(维特根斯坦也在哦)。在这种情况下,波普尔还能得出和爱国主义相反的结论,说明他非常善于独立思考。
第二年,波普尔就意识到,在中学里除了数学学科外,学其他的科目都是在浪费光阴。16岁的时候,他决定离开学校自学。
独立思考是创立一门理论必备的精神。
弗洛伊德当时是奥地利的大红人。波普尔的父母和弗洛伊德的姐妹是很好的朋友。波普尔很小就接触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他没有被弗洛伊德的大名吓倒,很快发现了弗洛伊德的问题。
我们大都了解一点弗洛伊德对梦的分析,他这派的心理学家把患者的梦境与童年经历、与性联系在了一起。患者说梦见了一座山,医生就会解释一番,这座山象征着什么,说明你潜意识里有什么。患者说梦见了一条河,医生也会解释说,这条河象征什么,说明你潜意识里有什么。
这里的问题是,无论患者梦见了什么,医生都会进行解释,都会说这符合弗洛伊德的理论。换句话说,无论患者出现任何情况,弗洛伊德都不可能是错的。
这样的理论,的确不会和现实产生任何矛盾,但是,能说它是现实的真实反映吗?
波普尔看出了其中的问题,提出了一个检验科学理论的重要标准:证伪。
什么是科学理论,什么不是?其中关键的标准,是看这个理论有没有可以被证伪的可能。
具体来说:科学理论必须能提出一个可供证伪的事实,假如这个事实一经验证,便承认该理论是错的。
如果暂时没有人能证明它是错的,那它暂时就是真的。
比如“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这就是一个可证伪的命题。这等于说“只要你能找到一只不是黑色的乌鸦,就能说明这个命题是错的”。既然我们尚未找到不是黑色的乌鸦,那么到目前为止这个命题就是暂时正确的。
换句话说,所有的科学理论都是一种假说,科学家没有办法证实任何一种科学理论。但是科学理论可以给别人提供验错的机会。在没被检验出错误之前,我们就姑且相信这个科学理论是正确的。
还记得吗,前面有人说进化论只是一种假说,所以不可信。
进化论该怎么回答呢?
进化论应该说:“呵呵,正因为我是可以证伪的假说,所以我才是一个合格的科学理论呀。”
我们说过,在休谟看来归纳法不可靠。
证伪主义的回答是,没错,用归纳法总结出的科学理论是不可靠的,我们的应对办法是:在它被证明不可靠之前,凑合着用。
证伪主义有点像是科学理论上的进化论。
在形而上学统治的科学观下,人们认为存在着一个绝对真理,我们在形而上学的指导下,可以带着科学大踏步地朝着这个真理前进。
证伪主义的科学观是,人类提出的各种科学理论有点像是基因突变,科学家们发散思维,想出各种充满想象力的假说。证伪就如同自然环境对基因的筛选,经不住证伪的假说都被淘汰,留下的都是经得住检验的,也就是暂时正确的科学理论。
那些留下来的理论,科学家们也在不断地尝试证伪,一旦证明是错的,就进行修改。这样科学理论就会越来越完善。这个试错、修改、完善的过程是无休止的,科学也因此会越来越接近真理。
概率主义认为,我们每一次检验科学理论正确,都是在为科学作贡献。证伪主义认为,检验正确并不为科学作贡献,只有检验出科学理论是错的,才是真正为科学作贡献。
证伪主义非常好用。
在现实生活里,这个标准可以很方便地把巫术、迷信和科学区分开。
算命、巫术为了吸引人,不得不作出预言,但是他们拒绝把这些预言说得很清楚,而是用尽量模糊的话预测,如“你过几天要倒霉”“你过几天要遇到贵人”。问题是,“过几天”是几天呢?什么样的事算是“倒霉”呢?因为他们没有明确下定义,当事人在未来的任何遭遇都可以用这个预言来解释,因此这些预言是不可证伪的。换句话说,这些预言没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但有些预言家提出了精确的预言,在遇到和他们预言不符的事实时,他们不会承认自己错了,而是用自己的理论进一步诡辩。如预言某人该遇到坏事,结果没遇到,就解释说“是因为有贵人帮助你啊”。预言该遇到好事,结果没遇到,就解释说“你心不诚”。这些解释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正是这些解释使得他们的预言变得无法证伪,他们的预言也就不可信了。
再举一个例子,用星座分析人的性格的时候,常会见到这样的文字:
“你有时很讨厌自己”“你喜欢独处,又不甘寂寞”“你平时对爱情玩世不恭,但如果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定会义无反顾”。
相信星座的人把这些话往自己的身上一套,一看,真准呀,这不就是我嘛!
其实呢,这些“预言”都是不可证伪的,我们挨个说一说。
“你有时很讨厌自己”——这个“有时”保证这句话不可证伪,要证伪这句话,就要证明一个人在一辈子里的每一分钟,包括尚未到来的每一分钟里,都没有产生讨厌自己的情绪。这当然是无法证明的。
“你喜欢独处,又不甘寂寞”——这句话把两个相反的情况都概括了,相当于说“一个命题不是正确的,就是错误的”,是重言式,也是不可证伪的。
“你平时对爱情玩世不恭,但如果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定会义无反顾”——这句话的陷阱在于,“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定义不清。人们在对某个异性义无反顾的时候,自然会认为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因此后半句也是重言式,相当于说“单身的人都是没结婚的”。
正因为这些“预言”是不可证伪的,所以这些话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绝对正确的,不仅用它谈论这个星座时是正确的,用它谈论另一个星座时也正确。而且这些话不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是无意义的正确。
再看宗教,大部分宗教理论都是不可证伪的。如宗教说,“神灵存在,但是人类不可主动检测神”,我们无法设计出任何一个实验来证明不存在“一个人类不可主动检测的神”,因此这个命题无法证伪。
再比如,最早宗教说太阳绕着地球转。当经验观测反驳了这一点后,宗教不承认自己错了,而是用各种办法来解释,如“你被魔鬼迷惑了”“经文不能教条地翻译”,最后实在不行了,还能抛出“不可置疑经文”“不可妄测神”的观点。总之,拒绝对自己的一切质疑。那么这样的宗教理论,也是不可证伪的。按照科学的观点来说,这是一种“迷信”。
证伪主义不光能干掉宗教和巫术,还能干掉一些哲学命题。
前面的“黑客帝国”问题,证伪主义怎么回答?“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法感觉到异常的虚拟世界里”,这个命题不可证伪,所以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同样,决定论也是不可证伪的。
要注意,不可证伪的命题并不一定是错误的命题,而是属于无法用经验检验的命题。假如你说,我这个人就不相信客观经验,就相信主观臆断,那你是可以相信不可证伪的命题。假如你坚持“未经检验的道理不值得相信”,坚持苏格拉底的怀疑论,那么不可证伪的命题就等同于“没有意义的问题”。讨论这些问题不可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把它们扔到一边不去相信,是最好的办法。
证伪主义对社会哲学也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