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个有关键忘者故事的对比
“错位”的幅度决定怪异的强度;“复位”的精度决定意味的深度。通常,人们往往片面地注意到表面的“错位”,而忽略内在的“复位”的重要。一旦进入这个层次,我们便不难发觉,“不一致”已经不仅仅限于概念和事实两者之间,而且达到了思维,也就是逻辑推理的“不一致”。赫斯列特说:“笑的本质,乃是不一致。”他的具体阐释是:(笑)是这一思想和那一思想的脱节,是这一感情和那一感情的互相排挤。
下面我们试举一两个有趣的例子加以对比,来说明这个问题。
我国古代笑话书《艾子后语》上有这么一则故事:一个人得了健忘症,很是严重。他老婆叫他去找医生看看。他就骑着马,拿着弓箭去了。不一会,觉得要大便,就把马系在树上,箭插在地上。大便以后,他看到地上插着一枝箭,吓了一跳,说:“哪里射来的箭?几乎射死我!”又看到树边的马,大喜说:“虽然受惊,可拾到一匹马。”拉起缰绳,脚却踩到自己的大便,就跺脚说:“真倒霉,踩了一堆****!”骑马回到家里,竟不知道就是自己的家,被他老婆骂了一顿,他居然很惊讶:“这位娘子,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骂我?”这个故事,从表层来看,人物的观念和事实很“不一致”,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而且通过情节的连锁性,其间距离越来越大,因而其引人发笑的怪异之感越来越强。但是,说来说去,不过说的就是人家患的一种疾病,再也没有什么“一致”的东西可以沟通的,因而也就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意味,何况对于人家的疾病加以嘲弄是不道德的。这种喜剧性,就是叔本华所说的“粗鄙”的喜剧性。应该承认,我国古代笑话书上有不少这样的糟粕。像这样的故事,充其量不过是滑稽而已,光从结构上来说,只有表层的观念与事实的一连串的错位,而缺乏深层结构的“复位”。
同样是嘲弄人的健忘症,美国作家欧·亨利的短篇小说《一个忙碌的经纪人的浪漫史》就有很大的不同。一个经理正在自己的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真是昏天黑地,他得同时应付几部一起响起的电话,一天到晚不同性质的急迫事件莫不迫在眉睫。他一面穷于应付着紧迫的形势,一面反复提醒自己,今天下班一定要提前几分钟到隔壁房间秘书小姐那里去求婚,可不能再忘了。已经忘了不知多少次,终身大事再拖下去后果就严重了。这一次他总算记住了,在小姐下班以前赶到她面前向她正式提出求婚。他紧张地观察小姐的表情以猜测自己的命运。没想到小姐的脸色既不是为难(拒绝)也不是喜悦(同意),而是十分困惑,经过一番沉默后,小姐终于说:“亲爱的,难道你忘了,昨天我们不是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了吗?”
这个忙碌的经纪人的“不一致”或“错位”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他连昨天结了婚的事都忘了。这样的夸张并没有超过《艾子后语》,但是明显不同于《艾子后语》的是,它不是简单的滑稽,而是深刻的幽默。
因为他的健忘走向一个非常悖谬的境地。求婚倒是记住了,而求婚的结果——结婚却忘记了。在极端悖谬中又有十分合理的(一致的)深刻的原因:本来老是忘了的求婚,由于多次反复记住了;而多次提醒造成的焦灼感,却导致结婚被遗忘了。按正常的心理规律,当然是结婚的记忆比求婚深,因为结婚是求婚的目的,这里却倒了过来把结婚都忘了,而结婚正是反反复复地自我提醒要去求婚的结果。一方面的过度兴奋,导致另一方面的过度抑制,这是符合心理学规律的。求婚的焦虑与现实的“不一致”,正好和结婚的记忆与现实的“不一致”构成了一个因果关系,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致”。这样,健忘就不完全是一种病态,而是主人公的社会地位、生活方式的奇特结果了,这就是“复位”,这就有深刻的思想了。读者也就会在深思中微笑,在微笑中深思了。他太忙了,忙得不但求婚屡屡忘却,连结婚也都记不住了。
这个故事很使人深思:他这么忙碌,无非是为了赚大钱;但即使钱多到用不完,如果忙得连结婚这样的大事都不记得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生存状态,是不是把生存的目的和手段本末倒置了呢?
立普斯这样说:
(幽默)这一名词表明:一件崇高的或者是具有人的重要性的事物,其所以被喜剧性地否定,或者说,在喜剧程序中消灭,仅仅是为了通过否定,或者通过它被否定的因素来提高它的感人的力量。如果不说它的感染力提高了,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我对它的共同体验变得更深刻了。
用立普斯这样的说法来分析欧·亨利的这篇小说,实在是太确切不过了。结婚正是立普斯所说的“具有人的重要性的事物”,在小说里恰恰又是被喜剧性地否定、消解(遗忘)了的。而这样喜剧性的否定是荒谬的,因而也就“提高了它的感人的力量”,或者说使得读者“对它的共同体验变得更深刻了”。
正是因为有如此深刻的启示,这样的小说就不是滑稽小说,而是幽默小说。
在一切深刻的喜剧作品中,几乎都有一个共同规律,那就是不但有表面的“不一致”,而且这些“不一致”恰恰反映了社会的病态或人性的弱点。外部的“错位”是如此强烈,几乎是挟持着读者的思想去追随作家所暗示的社会的、人性的原因。这在逻辑结构上与“错位”正好对称,所以才把它叫作“复位”。
对于幽默作家来说,其才华首先表现在把那怪异的、反常的结果以非常强烈的形式展示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去推想其原因。他不能把这些原因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如果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就破坏了幽默的趣味。他得把原因蕴含在“错位”结构之中,推动读者用想象去“复位”。
幽默之所以是幽默,就是因为作者和读者、说话者和听话者双方可以心照不宣、心领神会地交流。如果把逻辑过程完整无缺地提供给读者或听者,读者或许就不可能享受到突然顿悟之乐了。
四、逻辑的断层和逻辑的还原
从逻辑上去分析,幽默有一个基本的特点,那就是逻辑的不完整性,或者叫片断性,在比较精彩的幽默逻辑中,总会有一个结构的断层。要把握幽默的构成,起码的条件是把完整的逻辑程序切断,留下一段空白,让读者去补充。留给读者的不能是全部,而是局部,同时留下足够推断的条件,以不造成困惑为限。有一个小品表现夫妻二人吵架,妻子说:“早知你这样,还不如嫁给魔鬼。”丈夫说:“《婚姻法》有规定,近亲不得结婚。”丈夫省去了“你也是魔鬼”这句话,但“近亲”的说法,又足够让读者推出这句话。这个切割恰到好处,因而观众印象特别深刻。而要学会欣赏幽默需要有一种能力,那就是逻辑还原或者逻辑补充的能力。如果没有很强的逻辑还原或补充的能力,我们往往就不能欣赏西方比较含蓄的幽默。例如:
一个女人走进银行要兑现一张50美元的支票。出纳员把支票退还给她:“我很抱歉,小姐,这个男人没有在这里开过户头。”
“哦,天啊!”这个女人尖叫道,“我被强奸了。”
也许有些读者看不出妙处,但能看出妙处的读者,肯定是经过了逻辑还原的。银行出纳的话说明,这个女人拿来的是一张空头支票。这里就需要逻辑的补充。
补充之一:由于支票是空头的,她就说自己被强奸了,说明她和那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
补充之二:如果支票不是空头的呢?那就不是强奸了。
补充之三:可见这个女人是个妓女。
这个故事幽默的魅力就在于这个结论是读者自己通过补充推导出来的。
如果这个结论是作者直接告诉读者的,那么全部幽默将荡然无存。
正因为幽默逻辑有断层的特点,因而要使自己谈吐幽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完整的逻辑结构中切割掉一些片断。日常使用频率最高的是因果逻辑,在把其转化为幽默逻辑时,最常用的方法是:抽掉原因,留下结果。因而一般的幽默都有故弄玄虚的色彩。
在西方的幽默学中,非常强调“种族幽默”,这是我们中国很少有的。西方的“种族幽默”,主要是不同民族之间互相开玩笑。例如,美国人好开波兰移民的玩笑,说法语的比利时人好和说荷兰语的比利时人开玩笑。下面是一组嘲弄荷兰人的幽默:
1.四个荷兰人走进布鲁塞尔的一家咖啡馆。他们点了什么?一杯水和四根麦管。
2.荷兰报纸刊登一则广告:出售!刻有约翰·史密斯名字的二手墓碑。
3.你知道那个荷兰人自杀的事吗?他溜进邻居家里打开煤气开关。
4.荷兰人在喝酒时,发现酒中有一只活苍蝇会怎么办?他会抓住它大声嚷道:“吐出来!吐出来!”
5.在一张荷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亲爱的先生,如果你不停止发表关于荷兰人节俭的拙劣笑话,我就停止向邻居借阅你们的报纸。
这些都是极端悖谬的结果,原因都被省略了。但极端的结果所提示的原因,一旦被读者自己补充出来,幽默结构就还原了,就好笑了。
1.四个人在咖啡馆里共喝一杯水,但点了四根麦管。
2.连墓碑都要二手的,可要名字正好巧合,是多么困难,而荷兰人就有耐心去等待这种巧合。(无独有偶的是,我国也有类似的故事,讽刺吝啬鬼的。一个人丈母娘死了,去买二手墓碑。人家说,有一块墓碑,可是名字不清楚。他还是把它买下了。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正好,我也搞不清丈母娘的名字是什么)
3.连自杀都舍不得用自己的煤气。
4.酒里有了苍蝇,他关心的不是酒被污染,而是酒被苍蝇喝了可惜,要努力补回损失。
5.对报社进行威胁,本来应该以拒绝订阅为有效手段,而以拒绝向邻居借阅来威胁又有什么用处呢?
所有这一切,如果完整地把原因说出来,读者就很容易明白了,一看就懂,但也就没有什么幽默感了。
把逻辑的断层补充出来,是读者或观众的事,正是这种补充,成了作者和读者、说者与听众之间感情和智慧默默沟通的桥梁。
对于幽默作家和有志于使自己谈吐幽默的人来说,至关紧要的不但是要把逻辑空白留出来,而且要在最精粹的推理过程中把读者的想象逼到那唯一的狭窄的逻辑空白中去。空白留得过大,不可能使读者心领神会;逻辑空白过窄,也可能使读者茫然,连滑稽的效果都没有了。为了达到逼迫读者进入适当的逻辑空白,有许多具体方法可以使用,例如套用逻辑等等,这在第七章将会阐述。